可是在这里,她是那么格格不入。无论做什么都是错。
暮色西沉, 她的腿早已经失去了知觉。永巷的地很冷,风更冷, 吹进了人的骨头缝里。
沐沉夕觉得, 太后的气可能永远也消不了了。
她仰头看着星空,今夜无月,可是天却异常地亮。有冰凉的东西落在她的脸上, 一点两点。渐渐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
她张开了手, 闭上眼睛, 任由初雪飘落在脸上, 融化成水。
可是雪越下越大,无声无息,很快将她覆盖成了一个雪人。她不觉得冷,一日的风吹得她麻木了。
在沐沉夕看不到的角落, 谢云诀握着一把纸伞,胳膊上还搭着那件狐裘。
他原是在家中作画,忽然发觉一片雪花飘落进来。那一刹那,谢云诀想起了永巷中的沐沉夕。
再看看外面,已经覆盖了一层白色。
一瞬间, 所有的疑虑和误解都不再重要。他匆匆忙忙赶来了永巷,看到了雪地里那孤零零的身影。
谢云诀走了过去,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雪。她最喜欢穿红衣,白雪映衬着红衣,如同冬日里的红梅,凌霜傲骨。
夜晓接过伞,谢云诀抖开了狐裘,俯身想要替她穿上。可是狐裘落在她身上的刹那,她却身子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那冰冷的身躯靠过来的时候,谢云诀的心猛地一揪。他慌忙唤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谢云诀立刻抱起了她,对夜晓道:“快去禀报陛下!”
夜晓领命离去,谢云诀抱着沐沉夕大步跑向了太医署。沐沉夕蜷缩在谢云诀的怀里,轻声呢喃着:“爹爹...我...我想回雍关去...”
那一病,几乎要了沐沉夕半条命。人人都以为她自小习武,很是皮实,却谁也没料到她会病得那么重。
高烧了三天三夜,一直在说着胡话。其中一半是和谢云诀有关的,起初皇上和沐澄钧都没有来,沐沉夕便拉着谢云诀的衣袖哭哭啼啼说着自己的委屈。
他不做声,只是由着她拉着他的衣袖。
心里忍不住在想,她明明很好,为什么他以前会厌恶她?为什么那时路过永巷,他不能停下脚步替她披上衣裳,任由她在雪地里跪了那么久。
寒冬腊月,她再坚强,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谢云诀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忽然,夜晓自外面进来,通禀道:“陛下和丞相已经赶来。”
他收回了手,起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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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沐沉夕的记忆里,自知道自己在雪地里冻晕过去了。那时候又伤心又难过,病了许久。
那一段记忆里,娘亲经常熬姜汤给她喝。她不喜欢生姜,总是被辣得直皱眉头。心底里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要生病了。
等病一好,她就回雍关城。
可谁承想,她病好的时候,却听到了谢家和王家订下婚约的消息。
听到消息的时候,沐沉夕正入宫面见圣上。月余未见,皇上和姑姑都很关心她。她欢快地跑进皇上寝宫之时,听到了长公主和姑姑的对话。
“这谢家公子真是薄情,我们夕儿如此待他,他怎能就这样和旁人订了亲?”
“夕儿也是一厢情愿,谢家公子似乎对男欢女爱之时并不上心。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说夕儿病才好,若是知晓了,该多难过。”
沐沉夕呆呆地站在门口,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姑身边的丫鬟沉舟惊叫道:“小姐,你怎么站在风口上?!”
沐沉夕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长公主和沐贵妃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皇上听闻沐沉夕到来,也自御书房赶了回来。
那日的她全然没了平时的机灵劲,只是木木地看着她们,喉咙有些干涩:“他真的...和旁人订了亲?”
三人都露出了心疼的神色,皇上大步上前,揽着沐沉夕到一旁哄道:“谢家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福气。我们夕儿将来要出嫁,那一定是要以公主的规格出嫁,要嫁便嫁给天底下最好的男子。爱妃,你说是不是?”
“是。”姑姑走了过来,捏了捏沐沉夕的脸,“你瞧你这小脸憔悴的,姑姑今日备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听说你病中缠了你娘亲许久,今日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沐沉夕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我不想吃。”她说着挣脱开来,大步走了出去。
皇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拳砸在一旁的榻上:“这姓谢的臭小子,有眼无珠!朕明日就将他贬官流放!”
长公主无奈道:“皇兄,金口玉言,话可不能乱说。”
皇上叹了口气,瞧着眼前的妹妹和爱妃:“夕儿也是个实心眼,从小到大一门心思就想着谢云诀,他有什么好?”
长公主嗔怪道:“陛下不还亲口夸赞过,他是天下读书人的典范。中正守礼,谦谦君子,国之栋梁。只差亲自为他写赋了,还说他有什么好?”
皇上撇了撇嘴:“那丫头也真是不省心,喜欢谁朕都能替她做主,可偏偏是谢云诀......”
姑姑瞧着沐沉夕远去的踉跄的身影,淡淡道:“求不得原是人世常态,谁又能一世称心如意。她还小,兴许过几年心思也就变了。”
沐沉夕踉踉跄跄走了许久,最后来到了谢府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恍然回过神,又转头走了。
踏着皑皑白雪,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她没了去处,漫无目的走上长安的大街,最后来到了一家简陋的小馆子前。
她扣了扣门,一扇门板移开,露出了一张圆圆的脸,是个虎头虎脑的青年。
他瞧见沐沉夕,立刻转头唤道:“娘子,小姐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盘着发髻的女子跑了出来,拉着沐沉夕的手进了屋:“你瞧你,这大雪天,也不多穿点衣裳。这手怎么这么凉?”
沐沉夕低着头,声音几乎轻不可闻:“有酒吗?”
“有!有!”她忙不迭应了,进屋取了烧刀子来,又开伙炒了几道菜。沐沉夕就这样喝着酒就着菜,日日买醉,度过了一整个寒冬。
那个冬天真冷。
她现在回想起来,都能感觉到那时候的寒意。
沐沉夕抬起头,指腹轻轻触碰着谢云诀的脸,只觉得如今像是做梦一般。
谢云诀垂下眼眸:“那日我将你送进太医署时,原是想待你病好便上门提亲。奈何父亲那时执意要与王家订亲,我虽反对,他却一意孤行去提了亲,闹得满城风雨。”
沐沉夕顿了顿,忽然满脸懊悔:“所以那时候我伤心了那么久?早知道那天我就该冲进谢府,寻你问个清楚。”
“原是我该叫住你,向你解释清楚的。”
她愣神瞧着他。她那日在雪中来到谢府,谢云诀其实也刚走到门口,瞧见了她仓皇离去的背影。他想叫住她解释。
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无论他意愿如何,订婚是真。他那时叫住她又能如何?难道给她一个空口白牙的许诺,便叫她等他么?
他知道,他若是开口,便是在给她希望。可哪怕是有万分之一会让她失望,他也不忍心这样反复折磨她。
谁承想,这一耽搁,差一点点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如今软玉温香在怀,谢云诀片刻也不想让她离开自己的身边。于是今日在宫中,百般周折之下,总算取了个折中的法子。
白日里沐沉夕随他一同入宫,他去上朝,她去为太后侍疾。晚上他政务处理完再去接她回来。不在宫中过夜是他最后的底线。
沐沉夕是翌日清晨才知晓最终的结果,她简直怀疑谢云诀是故意的。昨日她还以为要在宫中住上一段时间,想着要分开了,于是由着谢云诀与她缠1绵了许久。
明明是体力不支,想到要分开,又转身抱住了他不肯松手。
谢云诀对于她的主动和热情也颇为欢喜,自然未加节制。以至于第二天,沐沉夕上了马车,还一脸疲惫,连与他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若是困了,便再睡一会儿,入了宫我再叫你。”
沐沉夕自觉靠在谢云诀的怀里,闭上眼睛美美地睡了一觉。谢云诀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入了宫万事小心,别被人欺负了去。”
马车外叼着一块饼子的风裳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哼哼,就她师父那脾性和身手,哪有人欺负得了她?
太后她老人家也是想不开,病糊涂了,这会儿把沐沉夕召过去,不怕把自己气得提早升天?
她心中腹诽,一转头,对上了夜晓冰冷的眼眸。风裳干笑着将嘴里的饼子取出来,塞回了衣兜里。
夜晓掐指算了算:“年关前,若是你达不成夫人的要求,重了几斤,便要割几斤肉。”
风裳赶忙将兜里的饼子塞给了夜晓:“不吃了不吃了。大哥饶命!”
夜晓抱着胳膊冷着脸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驶入了宫中,谢云诀抱着沐沉夕下了马车。她揉了揉眼睛,还有些起床气,小声嘟嚷道:“你看天都没亮呢便要早朝,寒冬腊月的,就不能迟些么?”
谢云诀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轻轻吻了吻:“过不了几日便是年关了,那时太后痊愈,百官休沐,到时候便无需早起了。”
沐沉夕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她以前是不赖床的,可自打决定要为谢家绵延香火之后,每天早上就想躺着,手指都不想动。
谢云诀也觉得自己昨日折腾得太过了些,心中有些愧疚。可是每一次对上她的眼眸,他便如何也把持不住。她的存在,真是上天派来对他的考验。
两人这如胶似漆地正分不开,朝臣们便已经陆陆续续赶来。瞧见宫门口的两人,文武百官瞬间失明,假装自己什么也看不到。
一旁的宫人催促着,两人才就此分别。
沐沉夕带着风裳走入了风雪之中,红衣白雪,如此美景,引得百官频频回顾。
她自己浑然不觉,一路径直来到了太后的慈宁宫中。
☆、整治
太后居住在西六宫, 此处距离锦华殿较远,沐沉夕小时候并没怎么来过。毕竟太后也不喜欢她,逢年过节见上一面已经足够。
她对于太后的印象仅限于是个刻薄的妇人, 她姑姑在世的时候没少受她的气。
皇上的中宫之位虚悬,身为皇贵妃, 沐沉夕的姑姑一向是代行管理六宫之责。虽不是皇后,但人人都知道陛下心中属意的皇后便是她。
然而太后一直反对, 由头便是她无所出。
皇上宠幸她的次数并不少, 然而别的妃嫔一个接一个诞下了皇子,她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这成了姑姑的心结,后来终究是抑郁成疾。
沐沉夕如今算是想明白了, 当初皇上为什么想要让她承欢姑姑膝下, 或许为的就是堵住悠悠众口, 封她为后。
然而那时候她不懂, 受了几句激怒, 便立下誓言绝不当公主。不但自己受了罚,还遂了太后的心愿。
因着这件事,沐沉夕对太后一直存了怨恨。不过想来,太后对她也是恨之入骨。毕竟是她亲手杀了太后的侄孙孟子安。
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沐沉夕入了慈宁宫,嘴角却止不住满是笑意。她倒要看看,那老太婆如今病成了什么模样。
宫中的熏的是檀香,听说太后现在吃斋念佛,最喜欢抄佛经。沐沉夕腹诽, 怕是以前作孽太多,现在怕了,想消一消自己的罪孽。
重重帘幕掀开,太后斜靠在美人榻上,一旁坐着许久未见的孟珞。
沐沉夕脸色沉了下来,这死老太婆,气色这么红润,看起来还能再作上十几二十年的妖,哪里有生病的模样?
看来侍疾是假,陷害她是真。不知道孟氏这两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沐沉夕不动神色上前,规规矩矩行了礼。
太后略略掀开眼皮,原是想让她多跪一会儿,给她个下马威。沐沉夕却敷衍地拜了拜,自己便起身了。
她张了张嘴,正要发作,却见沐沉夕翘起了兰花指扶着额头,一副扶风弱柳的模样:“太后见谅,定安近日大病初愈,身子骨虚弱。听闻您也是身体有恙,便冒着风雪赶来了。许是外面风急雪大,着了风寒,现在头有些重。”
太后咬了咬牙,摆出了一张慈爱的脸:“可要患太医来诊脉?”
“定安不似孟珞妹妹这般娇贵,小小风寒,不敢兴师动众。何况,太后您身体有恙,该我照顾您才是。”说着剧烈咳嗽了起来,一边冲着太后咳嗽一边道,“我来替您捶捶背。”
太后掩鼻:“不必了。你...你替哀家诵经祈福便好。”
孟珞嗔怪道:“郡主姐姐,听闻你在边关领兵打仗,身上杀伐之气太重。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半夜会不会噩梦缠身?我看诵经祈福是远远不够的。”
沐沉夕闻言,忽然咬了咬唇,眼眶一红:“妹妹怎知我噩梦缠身?”
她顿了顿,忽然噗通跪了下去:“太后救我!”
太后和孟珞面面相觑,不知道沐沉夕这是闹得哪一出。沐沉夕一脸惊恐地扯住了太后的衣袖:“我近日来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个人,他对我说了很可怕的话!”
“何人?说了什么?”两人皱着眉头盯着沐沉夕。
“是...是孟子安。”
两人的手一紧,咬着牙:“哦?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为什么要杀他,还叫我还他命来。”沐沉夕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我好后悔,当初就不该...不该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太后和孟珞正要冷言嘲讽几句,沐沉夕忽的又扯住了她的衣袍:“他还说...还说要向我讨债,说...”她哽咽住了,满脸痛苦和惊恐。
“说什么?”
“说要投胎入我腹中,当我的儿子,向我讨债。”
太后和孟珞此刻掐死沐沉夕的心都有了。她分明是在戏耍她们!
“你——”太后的手指颤抖着,“你立刻出去抄写经书,将《大悲咒》抄写一百遍!心诚则灵,若是抄不完便不要用膳以示诚意!”
沐沉夕撇了撇嘴,果然还是逃不过抄经书。
不过这一百遍大悲咒着实不轻松,她起身出了门,心情却十分愉悦。方才戏弄了太后和孟珞,看这两人的神情,怕是心里已经气个半死。
沐沉夕执笔开始抄大悲咒,抄着抄着发现外屋有些冷。一抬头,屋子里已经没了碳火,窗户还开着。
这种暗地里折磨人的法子,太后最擅长使了。
沐沉夕还记得,当初她姑姑也遭过这样的罪。深夜被唤去太后寝宫抄写经书,熬到后来眼神都不太好了,远处的东西模糊不清。
这也就罢了,她的手脚还开始生冻疮。她那时候去探望姑姑,若是冬日里,姑姑的手边一直放在暖炉里。时不时就要伸出来抓一抓,两只手又痒又疼,到最后便会溃烂。
而这都是因太后而起。
她们沐家也是自开国就追随太1祖皇帝打下江山的钟鸣鼎食之家,子女虽然不比其他世家的娇惯着,但沐氏的女孩儿也都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养大。
沐澄钧和自家妹子的关系也极好,兄妹同心同德,彼此照应。沐澄钧更是见不得妹妹受半点委屈。
然而入了宫之后,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沐澄钧能干涉的。皇上有心庇护,换来的是更多的明枪暗箭。
沐沉夕看着那透进来的冷风,嗤笑了一声。
黔驴技穷。
这法子对付她姑姑还行,她可不是那逆来顺受的主儿。
于是沐沉夕搁笔,起身推开了太后寝宫的门,冲着宫人嗔怪道:“你们屋内烧炭,怎可不通风。这样可是十分危险的!”
太后露出了愠怒的神色:“定安郡主,你这是何意?”
沐沉夕情真意切道:“太后容禀,定安层听边军的军师说过,冬日里家家户户烧炭,有些人家畏寒,便封闭了门窗。时间久了,曾有一家子人一夜之间尽数丧命。邻人推开门时,发现这一家几口都面色红润,嘴角含笑,仿佛登入了极乐世界。可一探鼻息,全都死了。皆是因为烧炭的缘故,所以这门窗切不可封死。”
她说着对宫人喝道:“还不快打开?你们不曾瞧见么,太后的脸色泛着红光,已经有中毒的征兆了!”
宫人们被沐沉夕一吓,赶紧冲过去打开了门窗。
祖孙俩顿时冻得瑟瑟发抖,将自己裹得紧紧的。
沐沉夕心情大好,这才执了笔,不疾不徐地抄写。左右今日是抄不完,傍晚谢云诀来接她,到时候她倒要看看太后会不会放人。
这冬日里寒风吹着,沐沉夕身强体健的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手有些冷。抄一抄,便要哈气。到最后还是冻僵了。
自清晨至傍晚都没有进食,沐沉夕的肚子也叫了起来。她揉了揉肚子,太后和孟珞正在用膳。
原本她几天不吃饭也是能撑下来的,可谢云诀近来一直替她调理身子,一日三餐定时定点,少吃半点都不行。
这么养着,人也娇贵了不少,一顿不吃饿得慌。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太后出来瞧了眼,差点被气背过去。沐沉夕这磨磨蹭蹭的,一整天居然只抄了两遍。
她一脸虔诚道:“您别看这字少,但其中的拳拳之情半点不少。为太后您祈福,每一个字都有千金重,一笔一划都要认真去写,绝没有半点敷衍。”
太后揉了揉眉心,咬牙道:“继续写!不写完今晚不许回去!”
正说着话,外面有太监进来通禀:“太后娘娘,首辅大人议政结束,此刻在正德门口等候定安郡主。”
太后瞧了眼沐沉夕,她自然也听到了,嘴角浮起了些许笑意。
她偏偏不遂了她的心愿!于是太后冷声道:“你去告诉谢首辅,他夫人今日要在哀家处抄写佛经,抄不完不愿归家。”
小太监领了旨意,马不停蹄跑去了正德门。
沐沉夕又磨磨蹭蹭抄了几个字,便不停拢着手哈气,最后干脆两只手全部塞进了袖子里。
她倒是不肯亏待自己。
太后不悦:“既然是抄佛经,冷便冷了,如此堕怠,哪有半点诚心?当心佛祖责罚。”
沐沉夕心道,佛渡善男信女,可不渡毒妇。以佛经来整治旁人,太后才是亵渎神明而不自知。
过了一会儿,小太监气喘吁吁跑回来:“太后娘娘,首辅大人说...说他可以等。”
太后冷笑:“倒是伉俪情深,他愿意等,便等着吧!”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太后瞧着沐沉夕,“你倒是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写啊!”
沐沉夕这才懒洋洋地伸手写了两个字,便又塞进了袖子里继续暖着。
“你——”
“磨刀不误砍柴工。”沐沉夕一脸无赖。
太后气结,转身要回寝宫。外面忽然又有小太监跑来,匆忙道:“太后娘娘,孟大人的亲随求见。”
她侄儿的亲随来了,太后自然是要见的。
正要避开沐沉夕,那亲随却已经进来了,他来不及抖落满身的雪,抖抖索索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小人逢孟大人之命给太后娘娘捎句话。”
“帧卿说什么?”
孟珞也有些好奇地瞧着父亲的亲随。
☆、月光
“孟大人恳请娘娘让郡主回家。”
太后和孟珞都皱起了眉头, 神情不虞。
那亲随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娘娘有所不知,这...这文武百官都是要等首辅大人离去之后才能出宫的。如今正德门口,文武百官都快成雪人了。孟大人也冻得受不了了。”
太后咬了咬牙, 只得放了人。
沐沉夕这会儿倒是勤快起来了:“不行啊,我诚心为太后祈福。这才抄了几遍, 还远远不够呢。”
“你回去吧,明日再来抄。”
沐沉夕搁笔, 满脸不舍:“总觉得才来慈宁宫便要回去了, 实在是不舍。明日定安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她说着脚步轻快出了门,一路欢快地来到了正德门。
只见那正德门口,文武百官都成了雪人, 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瞧见那一袭红衣之时, 众人顿时面露喜色, 仿佛是见到了救星。
沐沉夕快步走到谢云诀身前, 踮起脚替他拂去了脸上的雪:“夫君, 让你久等了。”
谢云诀执了她的手,眉头皱了起来:“怎么这么冷?”
沐沉夕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与孟帧卿听:“太后娘娘病了,命我抄一抄经书替她祈福。这原本也是我们小辈的本分, 虽说屋子里没有烧炭,也四面透风,抄写得艰难了些。但心诚则灵,明日还要继续呢。”
谢云诀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凉凉地瞧了一眼孟帧卿。
孟帧卿分明是长辈, 年过不惑,却被谢云诀这一眼瞧得心底发慌。
谢云诀将沐沉夕的手拢在了一处,哈着气替她取暖。她轻声道:“这么多人瞧着呢,回去吧。”
他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了沐沉夕的身上,毫不顾及地揽住了她,一同出了宣德门。
文武百官都松了口气,心中抱怨,太后平白无故这是在找定安郡主的麻烦么?女人家的伎俩,连累他们一起受苦。
沐沉夕上了马车,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谢云诀伸手拍去了她头上的雪花:“挨了人家欺负还笑得出来?”
“她欺负我,我自然也是要欺负回去的。”
谢云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说看,怎么欺负回去的?”
沐沉夕把自己今天下午的种种行为说了一遍,谢云诀嗤笑道:“小孩儿家的伎俩。”
“那...那你觉得什么样才不是小孩儿家的伎俩?你有更好的法子?”
“你可知太后最怕的是什么?”
“怕老?”
谢云诀一时间无法反驳,沐沉夕这脑子一向和旁人不大一样。想必她一肚子的鬼点子想要使在太后身上。
“你可知先帝在世时,最宠爱的妃子是何人?”谢云诀循循善诱道。
沐沉夕对于这些绯闻秘史那是了若指掌,立刻抢答了出来:“宸贵妃!据传她原是乐府的舞姬,在一次宫宴上献舞,被先帝看中,自此入宫,从一个才人一路接连加封成了贵妃。我爷爷那时也在,他说先帝当时便忍不住赋诗赞叹了她的舞姿,珠缨炫转星宿摇,花蔓斗薮龙蛇动。”
谢云诀无奈道:“怪不得那时你学业那般荒废,这脑瓜子里全记了这些。”
沐沉夕吐了吐舌头,又不解道:“可是这跟太后最怕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太后又是如何成为太后的?”
“那宸贵妃死后,太后母凭子贵,皇上被册封为太子,她也成了皇后。”
“宸贵妃也有子嗣,为何先皇不册立她的儿子为太子?”
沐沉夕思忖道:“我听爷爷说过,宸贵妃体弱多病,生出来的皇子却身体健壮。听说先帝对他十分重视,也曾有意立他为太子。可惜他后来爱上了一个女子,却求而不得,最终抑郁而终。”
马车停在谢府门口,谢云诀将沐沉夕抱了下来。风裳一脸艳羡地瞧着两人,对夜晓道:“你说,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抱着自家媳妇儿回家?”
夜晓淡淡道:“似夫人那般轻巧的可以抱得动。然而——”他瞥了眼风裳,她这体形,他能抱得动,旁人可未必。
风裳自从来了谢府,眼看着又圆润了一圈。夜晓心中思量,再继续下去,连他也要抱不动她了......
谢云诀将沐沉夕抱了回去,碳火早已经生了起来,屋内暖融融的。沐沉夕刚脱下大氅,就被谢云诀裹进了被子里,然后连人带被子搂在了怀中。
“那究竟宸妃之子,爱上了什么人?”
“一个求而不得的人。”
沐沉夕思前想后,忽然想到了裴君越:“他不会是喜欢上旁人的妻子了吧?”
谢云诀颔首。
“其实皇上在成为太子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少年夫妻十分恩爱。至少在外人看来是如此。”
沐沉夕抬眼瞧着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每年的怀夏,他都会去观星楼小住几日。那几日他斋戒沐浴,不上朝也不见任何人。我爹说,陛下是在思念亡妻。我还曾经偷偷溜去观星楼看他,依稀记得那时候的皇上和往日不同。”
谢云诀垂眸瞧着她:“你也真是胆大,陛下近身的太监都不敢贸然进观星楼,你倒好,还敢溜进去。”
“不仅溜进去,还和他喝酒了呢。”沐沉夕似是想起了许多往事,“我在宫中一向百无禁忌,那次去观星楼是见他伤心,特意提了酒去的。你知道的,人若是悲伤之时,是不能独处的。一个人,越想会越难过。”
她得知爹娘逝世的消息时也是如此,一个人骑着马,很想就那样一直跑下去。若是死了,兴许就能见到爹娘了。
后来是钟柏祁寻到了她,两人打了一场,最终钟柏祁偷袭她,将她敲晕带了回来。为此,沐沉夕没少骂他,说他是卑鄙小人。
钟柏祁都只是挖挖耳朵,全当耳旁风。
现在想想,若是那时候钟柏祁不将她带回来,兴许那时候她真的想不开就随爹娘一起去了。
“陛下似乎也同我说过他以前的结发妻子,听说是个有些脾气的姑娘。和我姑姑全然相反,爱笑爱闹,喜欢骑马射猎,还喜欢穿红衣。”
谢云诀沉了眼眸:“你不觉得这姑娘很像什么人么?”
“像我。”沐沉夕笑了起来,“皇上那天喝了许多酒,她说看着我便会想到她。还说我和她生得很像,尤其是一双眼睛。他说若是当初他和她有女儿,大概就长的我这个样子。”
“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会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生得相像?”
沐沉夕摇了摇头:“那女子好像是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提起。我爹也只是偶尔提上一句,还嘱咐我,千万不要在我娘面前提到此人。”她顿了顿,忽然瞪大了眼睛,“我不会其实真是皇上的女儿吧?”
谢云诀拍了拍她的脑袋:“胡思乱想什么,你出生在雍关被围之际,那时候那位姑娘已经死了。”
沐沉夕舒了口气:“幸好不是。”
“怎么?你就这么不情愿当唐国的公主?”
“我一向不稀罕什么公主之位,你想想,唐国历来的公主,有几个有好结局的?明明知道金国贪得无厌,可每每他们前来求亲,都要嫁一位公主过去。过几年金国撕破脸皮,第一件事便是拿公主祭旗。我看皇上此前有几年,恨不得把自家皇子送去和亲。”
谢云诀捂住了她的嘴:“胡言乱语。”
她嗤笑了起来:“我可不是胡说,我爹回长安那几年,金国人瞧不起钟柏祁,以为他是个草包,便一面请求和亲,一面出兵攻打雍关。皇上着急上火的时候,瞧着阿越摇头叹息,说他要是个女孩儿便好了。吓得阿越那几日都没敢出门,说是怕被送去挨上一刀。”
谢云诀的嘴角止不住扬起:“这宫中的秘闻,你倒是桩桩件件都亲历了。”
“可你说的这个,我却是不知。别卖关子了,告诉我那人是谁好不好?”沐沉夕拿脸蹭着他撒娇。
“她...姓楚。”
沐沉夕怔了怔:“你是说...她是...我姨母?”
“不错。”
从旁人口中听说了自己家的事情,着实有些怪异。不过沐沉夕想了想,倒也情有可原。
毕竟这件事陛下从不许人提起,她娘亲不愿提起伤心事,爹爹也不会平白去惹娘亲上心。而外祖父母家来往又少,自然没有什么知晓的途径。
可奇怪的是,整个人好像除却与陛下相关,其余的事情都仿佛从人世间抹去一般。
沐沉夕以前以为,母亲的宗亲是因为清高,不愿被人说趋炎附势,这才鲜少与沐家打交道。
可再怎么也是出嫁的女儿,外祖父母就只是因为面子就与娘亲生分了么?这说起来也有些牵强。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背后可能还会有其他的缘由。
瞧着她晃神的模样,谢云诀探了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热,整个人也热乎起来了。他这才将她从被褥里拉了出来。
沐沉夕根本没注意谢云诀对她做了什么,只是满脸困惑:“可我姨母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家规
“你真想听?”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
谢云诀指了指自己的脸, 沐沉夕笑了起来,果断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他这才将那一段往事徐徐道来。
沐沉夕的姨母与她的母亲是姐妹, 两人相差五岁。她的姨母名唤楚玉羽,在楚家当地是出了名的侠义心肠。
楚家虽是书香世家, 却开明通达,所以她自幼便读了不少书, 一心想着能四处游历。
但这已然超越了楚家之开明所能及的范围, 楚家人自然是反对,想着给她张罗一门亲事。待成婚生子之后,自然便定下来了。
然而楚玉羽无意中听到了父母商议她的婚事, 似乎已经在寻媒婆替她物色人家。她一气之下收拾了包袱, 独自一人牵了匹马上了路。
一个姑娘家行走在外多有不便, 她便女扮男装行走江湖。因为性情豪爽, 一路下来五湖四海结交了不少的好友。
她这一路游历, 终于来到了长安。都城的繁盛让她眼花缭乱之际,也发觉了自己的囊中羞涩。
楚玉羽断然不会向家中低头,便在街头支了个书画的摊子,替人写信作画过活。
她精通花鸟工笔画, 很快因为精湛的画技引起了同样痴迷作画的宸妃之子裴渊的注意。于是他有意结交她,假装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去她的摊子上买画。
一来二去,两人便在画作上探讨了起来。裴渊每日黄昏都会去见她,两人相谈甚欢, 很快便把酒言欢。
彼此之间也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