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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诀听闻动静,快步走进来,就看到满地香灰,和那香灰之下的灰人。


他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她攥了把香灰在手中,咬紧了牙,半晌才嘤咛着说道:“我想起夜......可是无人响应,便想着自己出去。没想到碰倒了香炉。”


听到起夜两个字,谢云诀的耳根子红了红。吩咐身旁的婢女上前伺候。


沐沉夕被带了下去,好一通折腾,这才清洗好换上干净的衣服回来。


屋内的灯又重新燃上了,沐沉夕脸皮一向厚,没事人似的问道:“谢公子深夜前来,可是要与我秉烛夜谈?还是想寻我下棋?”


谢云诀的脸皮抽动了一下,这个臭棋篓子,还妄言与他对弈。


从前每次输了棋,就撒泼打滚地悔棋。别说是他,就连陛下面前,她也是如此,没人治得了她。


“你的婚约,解除了。”


沐沉夕踉跄了一下,瞪圆了眼睛:“解...解除了?”


谢云诀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这是他交给你的。”


沐沉夕接过来,嘴里嘀咕:“我才不信。我自雍关回长安,星夜兼程快马加鞭,还行了七天七夜,你这才过去五天,怎么可能去了又回?定是假的!”


她说着打开书信,这字迹倒是很熟悉,是军师的亲笔。


“沐小姐,俺是张毅贺,俺不识字,这是军师代笔写的。听说你安全抵达长安,俺就放心了。有件事情其实憋在俺心里很久了,就是咱俩婚约的事情吧。我觉得都是钟大将军的一厢情愿和俺一时间鬼迷心窍。俺其实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她也喜欢俺。她就是萱萱,其实你走之前俺想带她私奔的,但是萱萱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宁死不从。说一定要等你回来,就算是杀了她,她也认了。如果沐小姐回来气不过,那就连同俺一起杀了。正如军师所说,生不在一个被窝里,死就要埋在一块儿。所以婚约的事情,俺解除了。磕头,道歉。”


这确实是张毅贺讲话的调调,但他平时木讷,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来,这会儿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和她解除婚约?


沐沉夕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满脸难以置信。


那个萱萱是她从路边捡回来的,那时候她正在被一群小孩儿欺负。抱着半个脏兮兮的馒头,满脸污泥,瘦弱得像是一堆排骨。


捡回来之后,她就成天跟在她后面,像只小狗,就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平日里唯唯诺诺,干活倒是很勤快。


沐沉夕一掌将信拍在桌上:“这...不可能!谢兄你评评理,萱萱那个丫头,连蚂蚁都捏不死,我斩下敌军首级不计其数。他怎么可能喜欢她不喜欢我?!”


“许是......铁汉柔情。”


沐沉夕气不过,将那信撕的粉碎。


“你的婚约既已作废,是否可以考虑和我成婚?”


沐沉夕还在气头上,咬着后槽牙:“谢云诀,你这是什么意思?故意羞辱我?我是不讨人喜欢。当初长安城里那些世家公子哥儿背后如何议论,我都知晓。不必你再提醒我。”


“所以,你不愿意?”


“当然。”


士可杀不可辱,谢云诀有意戏弄,她怎会当真!


他思忖了片刻:“既然你不愿意,我也只好...”他顿了顿,叹了口气,“只好强人所难了。”


“你什么意思?”沐沉夕往后退了退,“你可是君子——”


“我何时说过自己是君子?”


这还用说?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谢云诀是君子中的君子,无论何时都堪为天下读书人的典范。


他说罢拂袖而去,神情看起来并不愉快。


沐沉夕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于是自己斟了杯茶,将那香灰撒进去,咕咚灌了下去。


她盘腿凝神,打坐一夜。


天蒙蒙亮,婢女叮咛前来焚香。她推开门,珠帘之后的账中,被褥还鼓鼓囊囊,看来还在睡。


她走到香炉前,刚掀开盖子,忽然觉得脖子一痛,便软软地倒在地上。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四肢,还有些酸痛,不过力气恢复了大半。


她麻利地换上了叮咛的衣服,贼头贼脑出了门。


谢府的侍卫都是各地千挑万选来的,训练有素,换岗时分也颇为严密。沐沉夕费了一番功夫才躲开他们的巡逻。


她还是少时来过此处,记忆有些模糊了。寻摸了半天,沐沉夕失了方向,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思忖许久,凭着模糊的记忆摸到了一处别苑。她隐约记得自己来过此处,那日似乎是喝醉了酒。还在这里遇到了谢云诀。


之后的事情,她便不记得了。只知道后来自己醒来便已经在家中躺着。


当时她迷迷糊糊路过一个锁着的院门,谢云诀好像告诉她,这是谢府后门,寻常不得出入。


沐沉夕摸进了别苑,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四下一张望,看到了院子里的海棠树,此刻开得茂密。


她顺着树一溜烟爬了上去,屏气凝神藏在上面。


不一会儿,夜晓走了进来。沐沉夕心道不妙,夜晓是谢云诀的贴身侍卫,他出现了,那他——


果然,下一刻,素衣白衫的翩翩公子步入别苑。夜晓四下搜寻了一番,拱手道:“公子,苑中无人。”


谢云诀眉头紧锁,忽然似是记起了什么,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允诺


沐沉夕当机立断,纵身顺着树干跃上围墙,踩着围墙掠上房顶。


“下来。”他冷声喝道。


沐沉夕嗤笑:“有本事你们上来。谢云诀,你别以为我不知你心中算谋。你说娶我,不过是想折辱我。你一向憎恶我,如今寻到机会了,以为我虎落平阳就会任你欺负了么?”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愠怒之色:“你认为嫁给我是对你的折辱?”


她揭了一片瓦掷了过去,夜晓连忙挡下,那瓦片应声而碎。


“难道不是吗?诚然,我以前年少无知,是做过些错事。但是打骂由你,我认了。你非要说娶我,难道不是觉得不够解气,以后想长长久久地讨回公道?”


沐沉夕眼角的余光瞥见外面侍卫聚拢过来,一定是听到了动静。她估摸了一下形势,最终目光落在谢云诀的身上。


看来也只有再次挟持他这一条路了。


可惜她还未能完全恢复,应付一个夜晓可以,但要从这么多人里突围就难了。


于是沐沉夕纵身自屋顶跃下,径直扑向了夜晓。他抽身闪开,一把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一剑袭来,沐沉夕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夜晓忽然觉得不妙,他竟然忘了她惯常使的一招!


可是已经晚了,沐沉夕弹指落在了他的剑身上,夜晓虎口一麻。剑瞬间脱手。


沐沉夕迅速接过剑,毫不恋战,转身来到谢云诀面前,长剑抵在了他的心口上。


谢云诀沉眸凝视着她:“这已经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


“上一次是形势所逼,这一次纯粹是气不过。你说我要是一回长安,就让四大世家之首的谢大公子命殒当场,长安城是不是就要乱了?”


“你可以试试。”他说着竟然上前一步,沐沉夕慌忙撤剑。


他却步步紧逼,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她却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到后背抵在了树上。


沐沉夕干笑:“开个玩笑,大家毕竟也同窗过,又没有深仇大恨。虽说以前有过龃龉,但现在也都长大了,就不能一笑泯恩仇么?”


“不能。”


“谢云诀。”沐沉夕虽然直呼其名,却没多少底气,“我回长安确实有要事要办。这样,你想做什么,我先欠着。等我事成以后回来,我给你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她竖起了三根手指头,“三年。”


他眯起了眼睛。


“五年。”


逼得更紧了。


“七年,不能再多了。”


谢云诀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一辈子。”


“那连本带利我也不至于欠你这么多。”


“你曾应允过我。”


沐沉夕有些晃神,侍卫们已经涌了进来,谢云诀却仿佛没有察觉。


“我应允过你什么?”


谢云诀抬了抬手,夜晓便带着侍卫们退到了院门外。侍卫长忍不住小声问道:“夜晓兄,方才那是个丫鬟么?”


“不是。”


“那是刺客?”


“不是。”


“难道是公子上次带回来的姑娘?”


“是。”


“这来历不明的,公子也敢往府里带。莫不是...想攀高枝?”


“话多。”


侍卫长讨了个没趣,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静静在外面候着。只是他注意到,从来剑不离身的夜晓,此刻身上只余下一个剑鞘。


方才惊鸿一瞥,那姑娘手里似乎还握着剑。他不禁有些担忧。


沐沉夕握着剑,心里却安稳了许多。谢云诀再厉害,也只是算谋厉害。硬碰硬,她都不需要太出力。


他见她一脸茫然,脸色不悦,却还是牵起了她的手走向了别苑内。


沐沉夕看着他的手,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她赶忙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自古多少女子皆是因为痴情而断送了自己,她不能再因为思慕谢云诀,就像以前一样净干些荒唐事。


别苑的门被推开,沐沉夕惊叹了一声:“嚯,这别苑年久失修,是要拆了重建?”


“你拆的。”


“你...你...你别诬赖我啊。我方才只揭了片瓦,何时拆过你家屋子?”


这整个屋子,除了房梁,一应物件基本全部损毁。地上到处是瓷器碎片,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瓷片上沾了血。只是那血迹几乎干涸,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


“四年前,加冠礼后,谢府宴饮,你醉酒至此,亲手砸的。”


她确实曾经醉酒至此,可也不记得拆过人家屋子。


何况当年她们同窗,谢云诀时常向夫子告状,害她受罚。犯了这么大的错误,他竟会替她保密?


“真要是我砸的,你四年前为何不提?当时我还有银两赔你,如今......”


“你当真半点不记得?”他已是咬牙切齿。


“记得什么?”


谢云诀叹了口气,良久松开了手:“不记得便不记得了。只是你当日在此处说过要嫁给我,还发了毒誓。”


沐沉夕手中的剑咣当掉在地上,惊恐地退后了几步:“我...我怎么可能说那种话......”


“我为何要骗你?”


沐沉夕盯着那满地的狼藉,脑子里隐约闪过些许画面。似乎是她扑倒在他身上,他倒在碎瓷片上,紧锁着眉头,似乎很痛苦,却又在隐忍着。


“你不要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讨厌我。气我搅黄了你和王家小姐的婚约,那大不了,我赔你。”记忆中的声音有些醉酒的含混,还带着些许委屈。


“怎么赔?”是他熟悉的咬牙切齿的语气。


“我把自己赔给你。”沐沉夕凑近他,“虽然我琴棋书画不通,针线活也不会做,但勉强也算是女子。嫁给你也能给你生孩子。这笔买卖,亏是亏了些,但我会好好待你弥补你的。你觉得如何?”


他凝眸,似乎忘记了瓷片割破后背的疼痛,轻轻别过她的碎发:“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欣喜地用力啄了他一口。


沐沉夕眼前一黑,捂着眼,将头抵在门框上。她的罪孽又加了一条——醉后轻薄谢大公子。


且她轻薄完,转头又忘了。


她分明是回长安复仇来了,怎么大仇未报,先还起了债?


“记起来了?”


“勉强记起来一些。”


“那就回倾铭阁待着,七日后是良辰吉日,好好学学成婚的礼数。”


“可......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有三书六礼,这些......”


“如今我是谢家家主,宗祠中的长老并无异议。至于你——父母之命...”


沐沉夕移开了目光,她爹娘已经死了。而她甚至连爹娘的尸首都未见到。消息传到边关之时,她正随钟大将军与金国作战。


军中将领多半是她爹的部下,也都知道她是女儿身,却因自小看着她长大,都替她瞒着。


何况她从小熟读兵书,打起仗来不比男子差。


彼时十四皇子裴君越也在军中历练,他领兵深入敌军腹地,却被围困。


沐沉夕忍了满心的伤痛,领了一营的将士冲上了前阵解救。与他一同抗金。


唐国和金国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钟大将军铁了心不让她回长安,便一直拿军务困着她。


直到最近,金国主力尽数被歼,递了降书至长安,战事这才彻底结束。


钟将军也知道拦不住她,这才放她回来。


与金国的战事消弭,属于她自己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和你成婚可以,但我先要去祭拜一下爹娘。”沐沉夕信口哄骗他。


“好,今日我便带你去。”


沐沉夕转身离开了别苑,大步向倾铭阁走去。谢云诀便隔了半步远跟着,行至水榭歌台边,远远就瞧见了几个身穿官服的男子。


这一个两个的,沐沉夕还全都认识。都是当年在太学时候的同窗。


而他们皆有一共性——都被沐沉夕揍过。


彼时他们并不知她是女儿身,只是见她虽是男子打扮,却生得娇俏,便常常取笑她。甚至还有人捉弄她,嘲笑她是娘娘腔。


沐沉夕那时候刚被陛下逼着去太学磨性子,学学规矩,心情很是不痛快。正愁没处发泄,这群长安城里长大的小绵羊,不偏不倚撞在了刀口上。


于是沐沉夕用她的铁拳给他们扎扎实实上了一课。


挨个收拾了以后,小绵羊们老老实实认了她当大哥。沐沉夕也时常带着他们耀武扬威招摇过市,气得夫子吹胡子瞪眼,又毫无办法,只能隔三差五去御前告状。


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倒也是快活。


可如今再相见,竟然是这般光景。他们成了朝廷栋梁,前程似锦,而她却沦落为罪臣之女,前途吉凶难辨。沐沉夕实在不愿与他们碰面。


于是她往谢云诀身后躲了躲,盼着他们快些离开。


谁承想,这几人瞧见了谢云诀,竟然快步上前,齐齐行礼作揖:“下官拜见太傅大人。”


“免礼。”


“谢大人,前些时日听闻沐氏出现在长安街头,还斗胆挟持了大人。大人无碍吧?”


沐沉夕与他们相识的时候尚年少,如今声音都变了样,她也有些听不出来了。


“无碍。”


“那她如今...人在何处?”


谢云诀蹙眉,那人慌忙解释:“大人别误会,下官询问并非念着旧情。只是此女危险,恐她回来作乱。若是我见了她,一定将她当场捉拿,绝不姑息!”


☆、祭拜


“几年未见,本事没长,口气倒是不小。”


沐沉夕自谢云诀身后走出,抱着胳膊瞧着几人。


已经入朝为官,都敢向天子犯言直谏的栋梁们都惊了一跳,瞧见沐沉夕,差点膝盖一软当场跪下。


为首的那个,沐沉夕还记着。是当时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凌彦,一群人之中数他最谄媚。成日里大哥长大哥短地唤她,害得她一度以为他是个断袖。


“大大大哥......你为何会在此处?”凌彦舌头都不利索了。


沐沉夕见他们一个个心虚腿软,正要作弄一番。便听得谢云诀道:“她回来与我成婚。”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是在说,她回来吃个饭。


众人骇然,嘴半张着合不拢。


沐沉夕紧了紧拳头,压低了声音:“为何就...说出去了?”


谢云诀转头瞧她:“说不得么?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何况七日后大婚,他们都要来。”


七日后大婚?若是到时候没了新娘,她的罪孽怕是又要添一笔。只是比起她留在此处拖累他,沐沉夕权衡了一下,还是尽早离去及时止损。


她自己的身份自己知晓,即便是被死罪被免,可她的存在,是长安城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沐沉夕回来便知晓,此一程入如虎狼之穴,稍有不慎便会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原本她受到父亲的牵连是死罪,抱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可谢云诀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她还得从长计议。


真是世事无常,曾经他连多看她一眼,都能让她高兴好几天。如今他提出成婚,她却不敢应他。


凌彦冒死询问了一句:“谢大人可是...迫不得已?”


沐沉夕瞪了他一眼,他心虚腿软退后了一步,靠着身旁同袍的搀扶才站稳。


“不是。”谢云诀执了她的手,“今日我还有要事。朝政之事改日再议。”说罢拉着沐沉夕大步离去。


沐沉夕走了几步,又转头瞧了那几人一眼。吓得他们抖得跟筛糠似的。


谢云诀拉着沐沉夕出了院门。留下了身后呆若木鸡的几人,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们知道沐沉夕归来已然很惊讶,没想到她才刚回来没几日便要和谢云诀成婚了!


几人围着凌彦,你一言我一句。


“凌彦,当年谢大人不是不喜欢沐氏么?这...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我又如何得知?大哥是什么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奉旨女扮男装入太学这种事都发生过,她做事,谁又能猜得透?”


“可她毕竟是罪臣之女,谢家能应允么?陛下又会如何?那满门抄斩的圣旨是陛下亲笔写下。即便是大赦天下了,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谢大人这...这无异于公然顶撞陛下啊。”


“谢大人或许自有打算吧。”凌彦也很心虚,这些问题他也无法参透。重要的是,他方才祸从口出,要是沐沉夕真的记在心上了,他等于一下子得罪了两个人。


得罪了谢大人,那可能乌纱不保,可得罪了沐沉夕,他的脑子怕是不想要了。


毕竟沐沉夕自小在边关长大,上过战场,杀个人跟碾死只蚂蚁一般。甚至当年,连一位世家子弟都曾经死在过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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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沉夕乘坐谢云诀的马车出行,听得外面吵嚷声震天,谢云诀却充耳不闻,执了一卷书读得认真。


他当年也是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沐沉夕贪玩儿,冒着被学监罚的危险,时常溜出去胡混。但每次回来,都能看到监舍内南窗下读书的谢云诀。


一袭素衣,眉目如画。


她想掀开帘子瞧一瞧外面的情形,却发现这马车没有车窗。想想也是,瓜果盈车是美谈。可每次出行这么挨砸,可能就会变成惨剧了。


车厢内气氛有些沉闷,沐沉夕挤到了谢云诀身边。他让了让,隔开了些距离。


“谢兄,你看你我都快成夫妻了,有件事可否请你帮个忙?”


“何事?”


“我弟弟尚在长安,你可知他在何处?”


“知道。”


“那——”


“成婚前替你寻来。”


“多谢!”


沐沉夕这个弟弟当年很不成器,因为自小体弱多病,便被送回长安由祖父母养着。都说隔代亲,这娇惯着,养出了一身坏毛病。


武将世家的子弟居然不肯习武,成日走马章台,结交狐盆狗友。


她爹回来之后经常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到后来他铸成大错,被爹爹逐出家门,断绝了父子关系。


然而也因此,沐家满门抄斩,却留了他一条活路。


如今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无论如何她都要将他寻回......然后揍一顿。


马车来到西郊的荒山脚下,谢云诀下了马车走在前方。山路崎岖,他却似乎很熟悉。


沐沉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直到山顶,方才停下脚步。他指了指远处孤零零的两处坟冢,上面甚至都没有碑文。


显然这入殓和下葬都是秘密进行,为免被人知晓埋骨之所,这才没有在碑上刻字。


沐沉夕缓步走了过去,坟头没有什么荒草,还有些祭祀的贡品,尚且新鲜。


她跪在坟前,谢云诀想提醒她地上有碎石,但她却仿佛未曾觉察到。只是他知道,她一向会忍痛。再重的伤,也是连吭都不愿意吭一声。


“爹,娘,女儿来晚了。”她的声音平静,神情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说完这句话,她便只是这么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从天亮到天黑,腰背始终挺直。


山顶的风吹得她的衣袍猎猎作响,像是刀子一般划过脸上。可是她的心头空落落的,所有的眼泪都在雍关城里哭干了。


那时候她得知爹娘的消息,当下就要赶回长安。


钟柏祁将军怕她冲动之下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于是将她派到前线,战事吃紧,她不得已留了下来。


那时候,她时常是打了一天的仗,晚上满身血污倒在帐中,蜷缩成一团。眼泪混着脸上敌人的鲜血流下,一滴又一滴。身体疲累得做不出任何表情,可是心被一刀刀凌迟着。


她明明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软弱无用的东西,却还是控制不住。


她以为自己会在爹娘坟前嚎啕大哭,可是此时此刻才发现,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因为娘亲不会再为她擦去眼泪,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地安慰她。爹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护着她,纵容她的任性了。


头顶繁星满天,沐沉夕仰起头,星空倒映在她的眼中,她似是在喃喃自语:“爹,娘,我知道你们还在看着我。放心,我一切安好。”


沐家满门的鲜血要有人偿还,沐家满门的荣耀她也会重新夺回!


她缓缓站起身,一时间有些站立不稳。自清晨至现在,她滴水未进。谢云诀上前,扶住了她:“家中备了晚膳,回去吧。”


沐沉夕点了点头,跟着谢云诀下山。他犹豫了片刻,忽然走到她身前:“我背你。”


沐沉夕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下一刻浮起了嘲讽的笑:“你背我?这可是山路,若是不慎滚落下去,毁了谢兄的花容月貌就不好了。”


他冷了脸。


明知他不喜欢别人赞许他的容貌,她还非要触他霉头,这脾性,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你放心,我随钟伯伯行军打仗之时,吃不上饭也是常有的事。辛酉之战,我们被围在陌城半个月,水米断绝,三天三夜没有吃饭,仗还不是照样要打。”


她走在前方,山路崎岖,她走得却很轻松,偶尔还和谢云诀讲讲边关的趣事。


谢云诀负手紧随其后,听着她讲边关的见闻。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人生,与他在长安不见硝烟的朝堂有着天壤之别。


下了山,夜晓已经在马车旁候着。沐沉夕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莞尔:“夜晓,我忽然发现,你比以前俊俏了许多。果然是随了主人。”


夜晓冷冷地瞧了她一眼,抿着唇没有多言。


“就是这功夫半点没见长,你这样,我倒是挺为谢兄的安危担忧。”


“长安城里,谁有你危险?”夜晓忍不住回怼了一句。


“夜晓。”谢云诀低喝了一声,他立刻退到了一旁。


两人上了马车,沐沉夕笑道:“谢兄,你觉得我危不危险?”


谢云诀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掸去了她裙上的泥土,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驶回长安,良久,谢云诀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


☆、弟弟


他睁开眼,她已经抱着胳膊歪着头看向另一边。明明看身形只是个瘦弱的女子,可脾气比谁都倔。


而她自己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回归,对长安城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多少双眼睛已经在盯着她,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没了沐家的庇护,没了陛下的宠爱,凭着一腔孤勇,在长安,是活不下去的。


沐沉夕在马车上打了个盹,马车一停就睁开了眼。


她的睡眠一向好,甚至以前在马背上都能睡着。毕竟行军打仗,几日不合眼都是正常的。她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养精蓄锐。


回到谢府,一桌饭菜果然已经做好,全是她爱吃的。


她一通狼吞虎咽,伸手要夹起一大块肉的时候,谢云诀的筷子敲了上来:“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这不是习惯了么。”她含混不清地回了一句。


“食不言。”


“知道了知道了。”沐沉夕咽下嘴里的饭菜,停下来盯着他,“对了,成婚之前,有些事得说定了。”


“何事?”


“你不许拿谢府的规矩管着我。我可听说了,你们谢府的规矩印成册子,三个月都学不完。”


长安城里的少年人,没有哪个没受过谢氏家训荼毒的。沐沉夕家中虽然不学这个,可在太学没少挨谢云诀训。


他训起人来,可比夫子严厉多了。


沐沉夕有时候都敢在陛下面前张狂,可到了谢云诀面前,总是要惧上三分。


“可以。”


“还有,我们虽然成婚了,但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没办。你若是阻我,立刻和离。”


“再议。”


“还有还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哪天我要是闯了祸,你可以休了我。我做的事自己担着,不连累你。”


“只此一条没有可能。”


“为何?我可是为你考虑。”


“你既然嫁给我,你做的事情,我自然替你兜着。”


“只怕是兜不住。”沐沉夕小声嘀咕了一句。


谢云诀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她碗里夹菜。沐沉夕填饱了肚子,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婢女叮咛走了进来,沐沉夕一眼瞧见了她手里的熏香,连忙道:“谢兄,这就不用了吧?我既然应了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断然没有逃跑的道理。”


“是么?”


沐沉夕也知道自己在谢云诀这里显然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君子,她以前谎话连篇,作恶多端,早就没什么信誉可言了。


“这熏香是真不必了。”沐沉夕将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诚恳道,“我若是想走,方才在荒山上就走了。”


这话倒是不假,沐沉夕可是行伍出身。行军打仗利用地形作战是她的强项,以前每年的围猎,沐沉夕只要一入森林,就像是泥牛入海,再也寻不到踪迹。


她十岁那年第一次去围猎,便孤身一人截了十四名成年男子的猎物。要知道那十四人也都是长安城里说得出名号的青年才俊。


就连沐澄钧也向陛下感慨过,可惜他这个孩子是女儿身,否则当个大元帅踏平金国也不是不在话下。


但谢云诀并不是想听到这些,依照以往沐沉夕的脾性,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向他告白的机会?


沐沉夕瞧着谢云诀神色阴晴不定,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他忽的又开口道:“你已经不再是女扮男装的太学学子了,不用再唤我谢兄。”


“那唤你什么?”


“随你。”


沐沉夕眼珠子转了转,忽然腻了过去,娇声叫道:“夫君~~”


谢云诀颤了颤,耳根子立刻红了。


“不行,还未成婚,这样叫不好。那就叫云郎吧,好不好?”她靠着他,眨巴着眼睛。


谢云诀撇过脸,这一次连脖子都红了:“嗯。”


他应了一声,便烫手山芋般弹开,起身走了。


叮咛傻眼看着沐沉夕,她瞪她:“瞧什么?你敢给你主母下迷香,不想活了?”


小丫鬟哪里见过这阵仗,沐沉夕这眼神可是战场杀敌练出来的。如今虽不至于那么凶狠,可是叮咛被这么一瞧,吓得扑倒在地,哭着讨饶。


“行了,别哭了。我知道是你家公子的命令,你不得不从。不过以后你跟了我,你家公子的命令嘛,你掂量着听。”


“奴婢......奴婢知道了。”一通恩威并施的敲打,这丫头想必也不敢太过造次。


“下去吧。”


沐沉夕舒展了一下筋骨,回去沐浴更衣,便歇下了。


今天在爹娘坟前跪了一天,她想了许多。她现在孤掌难鸣,来长安本是要走一条血路。


可如今,现成一个当朝太傅,内阁首辅大臣,如日中天的权臣,借着他的权势或许事半功倍。


只是婚讯一传出,整个长安城都沸腾了。长安大半的女子都仿佛丧了偶,哭嚎声都传到了谢府的深宅之中。


沐沉夕揉了揉耳朵,最近出门走动,到哪儿都有丫鬟远远瞧她一眼。瞧完了又捂着脸哭着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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