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简直像一个第一次把家里孩子送到幼儿园上小班的家长,上课铃响过了还不走,在校门口往里张望,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要往里看。
他们在路上遇到了不少匆匆逃离罗刹山的游客,好在他们族内矛盾并不涉及外人,守在入口的鹰派守卫很痛快地让他们走了。
他们从半空飞速掠过的时候,江晚甚至还远远看见了胡子大叔和他的瘦高蜘蛛精朋友,只可惜没法打招呼,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面。
这么一来一回,再次来到罗刹山腹地,往林场赶的时候,整个罗刹山已经到处点缀着火焰了。
第一次来到这个临近东海、位于南瞻部洲最南端,与凡世隔绝的地区时,江晚曾经惊叹于它的美丽,可惜现在这份美丽已经大多数毁于火焰中了。
林场附近的狗汪汪叫成一片,它们只能闻到空气中暴虐的血腥气,却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他们这几天有四处收集林场主管的信息,知道他的宅子就在林场附近,甚至顺路去看过一眼,现在极为省事,目标明确。
然而当他们推开那扇大铁门,发现锁已经被撬开了之后,江晚就知道可能来晚了。
林场主管的宅子很大,宅子里还灯火通明的,但是一片死寂,鲜血流的到处都是,几个护院死状惨烈,躯干残缺,浓稠的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地从断肢的切口上往下滴。
薛怀朔快步走进主宅,迎面就是宅子主人——林场总管的尸体,他面貌丑陋,身体庞大,断气已久,倒下的地方满是鲜血,他就像浸在一盆番茄汁中。
整个豪华奢丽的宅子基本被搬空了,珠玉珍宝能拿的都拿走了,不能拿的都砸掉了,还好因为附近是林场,鹰派的人没法放火把宅子顺便烧掉。
江晚脸色不太好,她正要说话,被薛怀朔做了个手势制止。
他微微闭上眼睛,在仔细辨认着什么。
只耗费了几秒钟,他立刻睁开眼睛,脸上带出一抹喜色,牵着江晚往最里面的房间走去。
是主楼的卧室。
还有人活着。
卧室的床上仰躺着一个容貌淑丽的中年女人,她胸口上插着一把刀,但是眼睫还在不停地动,口鼻尚有一口气没散掉。
她的瞳孔明明已经涣散得差不多了,应该看不见任何东西,但是江晚靠近她的时候,还是被她牢牢抓住了手腕。
那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基本全是气音,她说“救我……儿子……”
她的手挣扎着指向窗外的某个方向“追……我儿子……”
薛怀朔的手指点在她的眉心,似乎给她强制灌了一点修为进去,将她已经飘远的意识强行拉回来,他的语气依旧冰冷“林场的订单账本在哪?”
中年女人回光返照一样,指了指床头的墙壁“密码是096481,右旋三圈,都给你们,救我儿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
她的生理机能已经无法维持她继续说话了,她那句话到最后什么声色劲头都没了,发狠地去抓江晚的手,眼睛瞪得很大。
薛怀朔把女人枯瘦的指节掰开,把江晚的手腕解救出来,然后按照女人的指示,把床头的墙壁硬生生挖开一半,用密码打开箱子,在里面翻了翻,没管宝玉和珍珠,把纸质的账本全拿走收起来了。
然后他想了想,又把里面储藏的珍宝全部拿出来,手上发力,全部毁得一干二净,化作一捧灰,在窗口借着风扬干净了。
这样罗刹族内部日后追查起来,也无法确定到底是谁拿了账本。
薛怀朔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偌大、空旷的宅子,对江晚说“走吧,去救她儿子。”
外面起风了。
这种冬日的夜晚,就算是处于南部,风也是冷的。尤其是这风中还带着血。
主管的儿子很好找,因为展开屠杀的这伙人实在是太声势浩大了,热火朝天地讨论抢来的金银珠宝。
江晚看见他们用网拖着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浑身都裹了盔甲,头盔、全甲、鞋,都是一整套的。他佝偻着身子,尽量减少自己和地面石子的接触面积。
薛怀朔辨认了一会儿,有些意外“他穿的是上仙界的法宝金丝秘银甲,这种盔甲非上仙无法攻破……他父亲怎么拿到的?”
江晚问“这种盔甲很值钱吗?”
薛怀朔“有市无价。”
江晚想他们家果真很有钱,买完盔甲还有那么多金银珠宝藏在墙壁的密柜里。
想必这些鹰派的人来之前,他们一家正在给儿子试这件上品盔甲,其乐融融,然而转眼就家破人亡,只有儿子穿着这件盔甲免于一死,却被捆住手脚拖走。
薛怀朔“捆住他的网也不是凡品……他们对这场屠杀真是准备充分,平民用砍刀,有修为的就上法宝。”
就在他们悄声对话的时候,山路上的那一群鹰派的人遇见了另一伙鹰派的人,两方在路上停住,攀谈了起来。
江晚眼见,一眼看见另一伙人中有个华服少年,他骑着马,身前抱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姑娘,手不知道伸到哪里去了,正在一脸笑意地和身侧的人说话。
“那个姑娘……”江晚皱着眉仔细辨认“好像是……阿绗……”
华服少年换了个姿势,他怀里的姑娘被抓着头发递给身边的伙伴,江晚这一眼看清楚她的脸,才终于确定是那个只喜欢吃厚蛋烧的小姑娘。
她的同伴呢?
江晚的心往下一沉。
薛怀朔确定目标之后,揽着她的腰,从半空中降下,堪堪停在他们面前。
他右手已经握上了那把薄到全身都是刀刃的刀。
阿绗一眼就认出了江晚,她本来心性就不成熟,衣服一半都被扒掉了,被吓得要死,此刻直接哭喊道“姐姐!姐姐救救我!”
华服少年警惕地看着他“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江晚强自压抑着情绪,说“把你手上的小姑娘还给我们,还有你们马后拖着的那个年轻人。”
华服少年还没说话,站在他马边的同伴就笑道“你说给你就给你,你以为自己是——”
他话没说完,并且永远没机会说完了。
他的脑袋像一个破碎的西瓜,砸在了地上。
华服少年十分惊讶,他显然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种速度意味着什么,甚至在某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脖颈也冰凉冰凉的,仿佛一柄极薄的刀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下一秒就会切进去。
他下了马,朝他们一拱手行了个礼,礼貌地说“我父亲说有上仙在罗刹山地界,让我千万不要冒犯,没想到还真的有幸遇见了,之前无意冒犯,请二位息怒。”
他朝身后招招手,让人把小姑娘和网里捆着的那个年轻人推了出去。
满身盔甲的年轻人还被绑着双手,有些茫然地站在他们之间。
阿绗已经撒丫子跑了过来,她衣衫不整,脸上哭得都是泪痕,江晚连忙把自己的外衫脱给了她,然后才见那个年轻人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面前,依旧茫然地看着她。
江晚叹了口气,把他往自己身后一拽,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你母亲拜托我们来救你。”
阿绗抹了把眼泪,拽着江晚的裙子,哀求道“姐姐,还有阿昊,救救他吧,以后我照顾他,我养他,不给你们添麻烦的,我还可以侍奉您,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江晚还没理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忽然半空中有几盏灯笼远远地飘过来,把这方寸之地照得有如白昼。
这一瞬间,她看见了那个叫做“阿昊”的男孩。
他被塞在一个小木笼子里——江晚不确定那是不是他们从隔壁狗场抢来的——闭着眼睛,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他双脚以下已经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是被人齐齐截了下来。
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几盏灯笼一就位,他们一群人之前忽然出现了三位中年道人,而且地位颇高,刚才那位华服少年也恭敬地低下头来。
为首的穿着灰色衣服,语气和蔼“在下蒋方明,不知阁下是哪位上仙,小儿不懂礼数,有所冒犯,请别和他计较。”
原来和刚才的华服少年是父子关系。
薛怀朔的声音冷冰冰的“计较倒是不计较,把你们关着的那个男孩给我,我无意插手你们族内的事。”
蒋长老态度很好,用商量的语气说“是这样的,道友可能是新晋位上仙,有所不知,自九曜星官炼制素魄失败之后,三清道祖一直在天地间寻找素魄碎片,这个男孩体内碰巧有素魄碎片,是我们族内要献给三清道祖的,没办法给你。您若不信,我们在场三位上仙都可以作证。”
这段剧情江晚知道,素魄是天地间清气的集成,三清道祖认为大道之上还有其他,一直在试图再突破一层境界,所以命令九曜星官炼制天地之间最精纯的清气,想要尝试再往上晋阶。
但是九曜星官在素魄将成的时候,一不小心出了岔子,于是所有清气重返人间,只是因为毕竟快要成型了,素魄并没有完全散开,而是以碎片的形式出现。
原书男主高长生就因为这个素魄碎片开了不少挂。
蒋长老语气虽然客气,但是其实是在说“你不要给脸不要脸,这是给三清道祖的,我们在场还有三位上仙,你知难而退这样大家都有面子”。
薛怀朔还没有什么反应,江晚怀里的阿绗已经哭起来了,她虽然记不住事,但在自己同伴的事情上并不蠢,甚至可以说是机敏了。
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开始磕头“求求你们了,救救阿昊吧,我可以卖钱的,他们都说我可以卖好多次,卖好多钱的,不要让他们杀掉阿昊!求求你们了!”
江晚慌忙把她拉起来,但是她头上已经磕出血来了。
她知道自己是敌不过对面三个上仙的,但是她又不好要求师兄去,因为师兄本来就摆明态度不想掺和这一摊浑水,想先搞明白自己师父的事情。
师兄说这件事情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不只是杀人与救人这么简单。
江晚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他说这么多、解释这么多,只是为了她而已。
江晚低了低头,她觉得自己要跟着哭了,但是现在哭又有点要挟师兄的意思,只好低着头。
她听见薛师兄短短地笑了一声,他的声线偏冷,平常说话也是冷冰冰的,现在这一声笑,简直像是冰块上浇了烈酒,烧得又炽热又冰凉。
他脸上微微带着嘲讽,说“道号执明,还轮不到你和我商量。”
蒋长老见他是摆明了要抢,也不再客气,手上蓄力,笑道“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屠灭自己师门的执明道长,怎么?你当日屠灭自己师门上下的时候不觉得残忍,现在倒要横插一手当救世主,来指责我们残忍了?”
薛怀朔手上的刀一甩,他纵身跃起,身边瞬间飞出数十面凝聚着黑气与金光的令牌,仿佛在燃烧一样,发出刺目的光芒,在空中没有丝毫停顿,呼啸着往敌人的方向刺去。
他说“我当日举刀,是因为想杀他们;今日举刀,是因为想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