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小贞口中的“上一次”,他们的对话不算愉快。
何玉咄咄逼人,姜小贞嚎啕大哭。
现在的他们都跳出了当时的情绪,提起来反而别扭了。
对于避讳的事情,两人倒是意外的有默契。
好比,姜小贞没有嘲讽何玉:“看见我没跟着你,你不是应该松一口气,开开心心地走掉吗?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过来教学楼找?”
又好比,何玉没有嘲讽姜小贞:“那句‘没法看着你这个样子’算什么呢?难道一丝丝示好就能让你变成跟屁虫,天天缠着我?你有征求过我的同意吗?”
总之,话题又聊死了。
宛如鬼故事实景的校园里,何玉背着姜小贞,移动速度缓慢。
姜小贞脑子里不断在想,有什么能讲的。
——你吃晚饭了吗?
额,他出现在这儿,肯定是没有吃。
——走得累吗?
他说累,她也不能自己走,问了做什么。
啊!姜小贞想到了。
“有一天你找我,想问我什么事啊?”
何玉一头雾水:“哪天?”
她向他描述:“课桌被他们写字,我带着它去教务处的那天。你在门口碰到我,你说有事找我,问我能不能跟你走。”
“哦哦,对,”他记起来:“然后你怒气冲冲丢下一句‘我跟你没什么好说’,扛着桌子就走了。”
确实是姜小贞做过的事。
如今的她浑身的重量压在人家身上,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想起她说过的难听话,会不会一生气把她丢出去啊?
望着何玉的后脑勺,姜小贞想:其实,那只是他即时想出的支开她的借口吧,为了上来帮她解围。他实际没有什么要问的事情。
不料,她这么随口一提,何玉竟然真的想起来,他有个问题问她。
“我想问你,姜小贞……”
他的语气不太寻常,她竖起耳朵听。
“你为什么不叫我‘活芋’了?”
明明,下意识会喊的是“活芋”,却有意地把它叫正确了。
“那个啊,”姜小贞给出的答案再正常不过:“你不是不喜欢我这么叫吗?”
所有人都当她没有眼力劲,可是,姜小贞观察到了。
当时在她妈妈工作的家具店,多年不见,姜小贞认不出何玉。
他提醒她自己的名字。
“何玉。”他说。
面对她眼中仍未散去的疑雾,何玉补充道:“活芋。”
大概何玉自己都不知道,说出“活芋”的时候,他的下巴敛了一些,音调微微低沉。
之后,姜小贞一次“何玉”也没有叫错。
何玉弯了弯嘴角。
“嗯,”他承认:“我非常讨厌被叫活芋。”
“为什么?”
“它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的乡下口音会被学前班的同学模仿,笑话。你们讲话明明字正腔圆,却偏要管我叫活芋,故意讽刺我讲话不标准。”
姜小贞犯的罪,记仇的何玉绝不放过任何一件:“这个叫法,我记得是你带的头。”
“现在不叫了!”
她乖乖顺顺抱着他的脖子,蚊子叫一样在他耳侧说,声音特别特别小。
何玉表扬她:“那你很棒。”
被他夸……姜小贞略感别扭,不过她也没说什么。
“你之前回乡下,后来是什么时候到城里读书?你现在讲话完全没有口音。”
“高中开始到城里读书。”
“啊?”她没料到他的回答。“那不是不到三年?你语言适应能力这么强?”
何玉摇头:“普通话是我自己练的,练了很久的。”
姜小贞若有所思。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觉得她一下子安静了。
“你在想什么吗?”何玉侧过脸,轻声问。
“你出生在那儿,有口音是正常的。笑话你是我们的不对,你却因为这个,要不断地练习……”
该怎么说呢,姜小贞联想到自己了。
她握紧拳头,情绪激动起来:“为什么要为别人的审美妥协?于你而言,这很不公平,不是吗?”
“是不公平。可我自己介意的话,那就改掉它。”
何玉的心路历程,不似姜小贞的那般曲折。
他简单,又无比通透。
社会有既定标准、刻板印象,它有它的偏好。身为独立个体的我们,身处社会之中,我们也有自己的特殊偏好,即便是,那里有很大一部分会社会的因素影响。
有口音不丢人,但拥有一个说出标准普通话的愿望,也不丢人。
丑不丢人,但承认自己想变美,为了变美做出改变,也不丢人。
我们是有选择的,选择坚持自我的审美,是一种选择;选择顺应社会的目光,获得大众的认可,从而实现自我,也是一种选择。
任何一种选择,都不应该被强加,被鄙视。
听从自己心里的声音:如果,你自己介意的话,那就去改掉它。
何玉带着姜小贞,龟速前进。
他们终于见到了来自门卫室的灯光。
暖黄色的白炽灯,像一颗晃眼的,静夜里的小太阳。
走向门卫室的那一段是个下坡。
何玉的脚步轻快了许多。
他行走速度变快,还有闲心撒谎。
“姜小贞,你其实没有很重嘛。”
说了不如不说。
姜小贞知道他快撑不住了。
何玉的腿在不停地打颤,即便是他尽力假装,那是下坡带来的震动,但姜小贞知道不是,她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她耳边即是他粗重的喘气声,后背、脖子、胳膊、脸颊,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大汗淋漓。
姜小贞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她听见他鼓声般剧烈的心跳。
肯定重死了吧。
这会儿这么亮,姜小贞低头便能望见,自己被他胳膊抬起的大腿。
她的一个大腿比两个何玉的胳膊还要粗呢!
“门卫室怎么没人?吃饭去了吗?”
姜小贞尚在走神,眼尖的何玉先一步看清了前方的情况。
“那我再背你一段路,我们到大马路叫车。”
“别!千万别!”她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你歇一歇,我们等着吧,门卫有回来的话,叫他帮忙叫车。如果没人回来,我在这里等你,你去叫车。”
姜小贞说的有道理,何玉把她放在门卫室前面的椅子上。
光明的笼罩之下,他有种劫后余生,重回人间的不真实感。
凝视着那盏格外亮的路灯,何玉擦着汗,眨巴眨巴眼,缓解运动过度的眩晕。
“谢谢你。”
低低的道谢声宛如幻觉,来得突然。
何玉转头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刚才有说话吗?”
姜小贞盯着地板,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噗。”
何玉不厚道地笑了,而且是很离谱的露齿大笑。
“我人生第一次,听见你对我说这句话。”
她被他的笑容惹到,不自然地搓搓手臂,语气微微懊恼:“早知道不说了。”
“你头抬起来好不好?”
他蹲下来,对着姜小贞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想看一眼你道谢时的表情。”
她双手盖脸,紧紧捂住,不让他看。
“姜小贞会捂脸吗?姜小贞会害羞?太可怕了,你究竟是不是姜小贞啊?”
何玉实在欠打。
忍无可忍,姜小贞往那张凑近的脸上一呼。
“啪。”
巴掌声相当清脆,一击即中。
……
第二天,带着脸上未消的指印,何玉来到学校。
他的脸蛋太好看,一丁点瑕疵就显得特别明显。一个上午过去,已经有半个班的同学过来问他: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何玉睁眼说瞎话:“不小心摔倒了。”
侦探张世宇重出江湖,目光炯炯地逼问他。
“摔倒?朋友,你昨晚这是摔在哪个美眉怀里了呀?”
“瞎说什么啊。”何玉不搭理他。
“不对,”他托住下巴,结合现实情况分析:“昨天回家那么迟了,你还能有精力拐去哪里干坏事?”
何玉那叫一个冤啊。
“我昨天做的是好事,特别好的好事。”
“啊!”
张世宇打了个响指。
“你昨天回家,去高一教学楼找贞子了。”
他一脸不可置信。
“那么黑,她不会真的在吧?”
“在,”讲起这个,何玉挺庆幸的:“回去是个正确的选择。”
“那你被她打了?”真相渐渐浮出水面。
何玉没有否认。
张世宇想象一下那画面,看向何玉的眼睛里,写着“佩服”二字。
“朋友,看来昨晚确实是黑,黑到你已经人鬼不分的程度。”
何玉劝他:“趁我揍你之前,收起你肮脏的思想。”
“我越想越不对劲。何玉,你碰到她以后,所有的表现都跟平时的你不一样。我客观表达她是个恶心的丑女,你变脸了,要我说话注意;执勤听到她的事,你二话不说去帮忙;她对你撂狠话的事全校知道,她出事了,你上赶着去去关心她;她跟你后边,你默许她的行为,她不跟了,你满世界找她……”
揽着好兄弟的手臂,张世宇沉痛地说。
“完了,你的人生完了。据我的分析,你们百分之百会结婚的,你会一辈子被那个丑女赖上。”
“我和……姜小贞,结婚?”
这是何玉有生以来听到的,最荒唐的事,荒唐到他不知道要从哪里反驳。
偏偏,张世宇之前说的那段话,他同样不知从何辩解。
他分明对姜小贞很差!比别人都差的那种差!
“这么说吧。”
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何玉一字一句道。
“地球毁灭,恐龙复活,时光倒流,太阳永不落下,月亮碎成三瓣,世界上只剩下一个我和一个姜小贞……即便是这一切全部发生,我也不会娶她。”
☆、姥爷剪头发
故事被一双小手强制中断。
妞妞捂住姥爷的嘴, 不让他继续讲话了。
自从姥爷知道姥姥在给妞妞讲故事,他也闹着, 要跟妞妞一起听。有时候姥姥讲累了, 姥爷就会接着姥姥的话,继续把故事往下讲。
可是, 姥爷刚才说的这段,妞妞不喜欢听。
何玉对姜小贞好凶,他骂姜小贞, 他不和她做朋友,还跟别人说绝对不会娶姜小贞。
姜小贞和姜明珍是姥姥,这就等同于姥姥被何玉欺负了。
妞妞又没法去到故事里帮姥姥上去打何玉一拳,她越听越憋屈。
“哼,你别说了, 我讨厌何玉!”
“妞妞!”她爸爸看到她对姥爷的动作, 呵道:“没规矩, 没大没小!不可以对长辈动手动脚,要尊敬姥爷!”
小姑娘气呼呼地叉着腰,跑去和她爸告状:“爸爸, 何玉是大坏蛋,他竟然说地球毁灭也不会娶姥姥, 切, 我的姥姥才不嫁给他呢。姥姥有姥爷,姥爷比何玉好一万倍!姥姥和姥爷是天生一对,何玉等着后悔吧!”
“噗。”爸爸的脸本来绷着, 听到她的话,扑哧乐开了花。
她妈妈见妞妞过来,揉揉她的头:“妞妞,别去烦姥姥姥爷了啊,自己玩去吧。今天过大节,很多亲戚要来,他们今天有事要忙的。”
“知道了。”
妞妞噘着嘴,带了点礼物,去隔壁家找阿鑫玩了。
“大眼睛爱哭鬼小鑫鑫,”喊着自己取的超难听绰号,妞妞咚咚咚敲隔壁家的门:“绝顶漂亮女孩妞妞来找你玩!”
门从里面打开了。
比较尴尬的是,开门的是阿鑫的妈妈。
“阿姨好,”妞妞一秒变文静,双手叠在身前,有礼貌地打招呼:“阿姨新年快乐,我来给你们送年糖年饼,阿鑫在家吗?”
这家的阿姨特别喜欢妞妞,觉得小女孩古灵精怪的,很可爱。
“哎呀,妞妞好乖,新年好,”她眉开眼笑地欢迎她进来:“阿鑫在他房间,你进来吧。”
妞妞高声应好,在玄关脱了自己的鞋,准备换上阿鑫家里,她的专用拖鞋。
“咦?”翻了半天,她没有找到那双小粉拖。
心想也许是阿姨拿去洗了,她便穿上另一双稍微大一点的,进门去了。
轻车熟路来到阿鑫的房间,妞妞叩叩门。
“阿……”望着眼前的开门的女孩,妞妞把“鑫”字咽了下去。
阿鑫站在女孩身后,房间的地板上放着一大堆玩具。以往她来的时候,他不会把他的玩具全搬出来。
“你是谁啊?”女孩仿佛这里的主人,颇有敌意地挡着门,俯视妞妞。
妞妞还想问她是谁呢。
女孩比她高,绑着麻花辫,身穿背带裤……脚上踩着,她的拖鞋。
盯着那双拖鞋,妞妞双眼喷火。
这个桥段!她在电视剧里看过哇!
——女主角回家,发现自己的东西被别的女人用了。
阿鑫他变心了。
妞妞双手颤抖,手中的年糖年饼却没有如她所愿,戏剧性地散落一地。
都怪姥姥啦,这些是她提前包好,准备过节送人的。姥姥的力气用得太大,包装得太严实了。
阿鑫和他的堂姐没搞懂妞妞要做什么,只见她不停晃着手,一会儿后可能是手酸,终于不晃了。她把手里红艳艳的年货往堂姐手里一塞,掩面逃走了。
“妞妞呢?”阿鑫妈妈端着吃的给小孩们送去,发现妞妞没有在。
分析了一下刚才看到的状况,阿鑫回答他妈:“她好像是肚子疼,跑回家拉屎了。”
……
失魂落魄的女主角妞妞回家了。
厨房中,她的爸爸妈妈忙得热火朝天,没空搭理她的心碎。
妞妞委委屈屈地去找姥姥姥爷。
“一、二,三。”
半蹲着的姥姥喊完数字,一使劲,拽起姥爷的两只胳膊。他身上全部的重量压到了她的身上。
“老头子,你抓稳啊,我要起身了。”
姥爷点点头。
姥姥一手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托起他的腿,卡在她的臂弯中。
超厉害的姥姥,稳稳地背着姥爷,站起来了。
“行不行?我会不会太重了?”姥爷忧心道。
她摇头:“我背你习惯了,不重的。”
姥爷沉默。
“你是不是偷偷在吸气?”他被姥姥抓了个正着。
“傻不傻啊,”她笑话他:“你节约出给空气的空间,能有多少?”
旁观的妞妞小脑瓜一卡壳:咦,这句话,她绝对是在哪里听过吧?好耳熟。
她在这儿拼命回想的时候,姥姥已经背着姥爷,一步一步地往往外走了。
“姥姥啊,你背姥爷去哪里?”
姥姥高声回答她:“就在院子,过年啦,我帮你姥爷剪个头发,精神一点。”
妞妞跟到院子里看。
姥姥将姥爷放在凳子上,姥爷听她的话,自己抓紧凳子,找到能倚靠的地方坐好。
“你歇一歇。”他对气喘吁吁的姥姥说。
她便站在原地休息,面对着他,手在他的头上抓来抓去。
一会儿抓成蓬蓬的鸡窝头,一会儿按成扁扁的乖乖仔头。
“姜明珍,”姥爷严肃地警告她:“不要玩我的头发!”
“我就要玩。”姥姥冲他做了个鬼脸。
“就玩就玩!”她玩性大发,手指卷着他的头发绕圈圈。
姥爷顶着奇奇怪怪的发型,冷哼一声。
由于头发看上去太滑稽,他的生气,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哎呀,完蛋完蛋,”姥姥装出如临大敌的模样:“老头子的脸好臭哦。”
说归说,没半点怕的样子,她拿手去提他的嘴角,帮他制造笑容。
“嗷。”姥爷的脸猛地一歪,长大嘴,咬住姥姥的手指。
“喂喂喂!”姥姥吃痛地跳脚。
让她得了教训,他才松嘴。
“你讨厌!”她瞪着他,吹吹自己的指头。
妞妞蹬蹬蹬地飞奔到姥姥身边,查看她的伤势。
“姥爷,你怎么咬姥姥呢?”
她抓过姥姥的手……咳,哪只手指被咬都看不出来,因为没有牙印。
“姥姥,”正义妞妞立刻转移阵营:“你怎么能玩姥爷的头发呢?”
姥爷十分赞赏妞妞的行为,转头教育姥姥。
“你看你,调皮。我们的小孙女六岁,比你还明白事理。”
不明白事理的姥姥给了姥爷一个脑瓜崩,并用眼神告诉他:不够还有。
这下,姥爷老实了,嘴巴安静了。
剪头发。
姥姥备好的工具仅有两样:毛巾,剪刀。
大毛巾围在姥爷的脖子上。
小剪刀握在姥姥的手上。
姥爷闭着眼睛,姥姥随心所欲地在他头发上咔嚓咔嚓。
“姥姥,”妞妞无声地用嘴型提醒她:“剪歪太厉害了。”
“啊?妞妞说啥呢?”姥姥以为自己耳背没听见,大声地问。
“剪歪了。”妞妞正常音量说道。
姥爷的眼睛“锃——”地睁开。
“哈哈,哈哈。”姥姥干笑着面对他尖锐的眼神。
“妞妞,从家里找一块小镜子拿给我。”
妞妞立即照姥爷的吩咐办。
“我还没剪完,你看什么看。”她底气不足地把他的头掰正。
剪刀再一次自由地挥舞起来。
妞妞揣着镜子来到院子的时候,姥爷的发型,已经彻底没救了。
“……”
姥姥面色凝重地对着姥爷的头顶沉思。
“姥爷成秃头啦!”妞妞捧腹大笑。
童言无忌,最是伤人。
镜子献上,姥爷对着镜中的自己,当场落泪。
事态严重,姥爷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姥姥慌了:“老、老头……你哭啦?”
“丑哭了。”姥爷含着泪说。
“额,”姥姥使劲咽了口口水:“不丑!绝对不丑!我跟你说,年轻人的头故意要剪这种,这叫寸头,算是个有名有姓的头。”
“寸是寸,寸中带着秃,”他形象生动地比喻:“我的头,仿佛一个被人们用脚踩过的草坪。”
“帅!”
姥姥从他手中抢走镜子,扔了手上的剪刀,为姥爷鼓起掌。
“这文采,帅!”
“人不帅。”姥爷迅速找回重点。
“帅!人也帅!”姥姥鼓掌鼓到手痛:“您的美貌和二八年华的小伙子无异,这帅气的脸蛋撑起了旁人难以驾驭的造型,鬓角的风霜更为您增添一抹成熟的韵味。”
“鬓角?”姥爷抓住奇怪的关键词:“你对我的鬓角做了什么?”
姥姥笑着用手指比出那么一毫米:“稍微修了一下下。”
“姜明珍!”姥爷怒吼。
“我爱你!”姥姥以爱回应。
“姜明珍!”姥爷要是坐的轮椅,现在已经追着她满院子跑了。
“我爱你!”姥姥退后一步,手势朝姥爷发送一颗爱心。
吼到惊动厨房的小辈,吼到惊动街坊邻里。
“姜明珍”之后,是比它声音更大的“我爱你”,接着“我爱你”,是双倍嘹亮的“姜明珍”……
不知道以为这一对老头老太正在激情告白,知道的明白,他们是在激情骂战。
姥姥才没有一点让着姥爷的意思,声音绝对不被他比下去。
某一句“我爱你”之后,姥爷总算消停。
“姜明珍,过来帮我清一清眼睛。”
他嘟嘟囔囔道:“头发丝进去了,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原来因为这个流的眼泪啊?”姥姥有种被骗的感觉。
她走近他,帮他清理,听见狡猾老油条低低的笑声。
“听得过瘾吧?”姥姥也笑。
“这次饶了你,下不为例,”她说:“我确实爱你。”
☆、姥爷的名字
年夜饭上, 姥爷戴着姥姥织的毛线帽。
姥爷的表情一如往昔的正经严肃,他的帽子不是。
那顶毛线帽是灰蓝色的, 跟他头的大小恰好合适。它从眉毛遮到整个脑袋, 后脑勺上坠着同色的毛绒绒的小球。
姥姥惊喜地从衣柜深处翻出帽子,抓了抓小毛球, 决定就是它了。
“瞧,我发现了什么。”她从身后亮出毛线帽,在姥爷眼前晃了晃。
“你好多年前织的帽子。”他一下子认出来。
“是啊, ”姥姥的脸颊贴上柔软的布料,舒服地蹭了蹭:“好怀念啊。”
摸了摸姥爷卤蛋一样干净光滑的新发型,她把帽子戴到他的头上,飞快地在他的额头亲了一下。
可爱的帽子和姥爷干巴巴的脸并不搭,却很衬这个欢乐的节日。
姥姥一会儿一会儿有空了, 就要去玩帽子的小毛球。
喂姥爷吃下一口饭, 趁他咀嚼的时候, 她的手贱兮兮地伸过来。
捏捏捏捏。
“姜明珍!”三番四次眼神提醒无效,姥爷又开始吼姥姥的名字。
“我捏我织的帽子,碍着你什么事啦?”姥姥一脸倔, 强词夺理。
他提醒她:“可它现在戴在我头上。”
“你、你……”她放下饭碗,气势十足地叉着腰:“你还是我丈夫呢, 我想捏你就捏你。”
话音刚落, 姥爷松松的脸皮就被狠狠地掐了一把。
“姜明珍,”他羞恼:“你再敢动我试试?”
“我怎么不敢啊!我动给你看,哼……”
“姜明珍!”
许久没见的亲戚们聚在一起, 他们忍不住偷看姥姥姥爷的吵嘴,而后彼此对视,会心一笑。
老一辈的人摇摇头,佯叹:“这两个人啊,几十年了都一个样。”
“可不是吗,老人没有老人的样,病人没有病人的样。”他们说的话,在笑话老两口爱闹,语气中却是满满的羡慕。
妞妞的爸爸好奇地问他老婆:“现在的他们斗起来实力相当,如果没有腿脚不方便,你说,咱妈能打得过咱爸吗?”
“打不过,”她悄声告诉他:“我小时候常看到,我妈被我爸拎起来打屁股。捏脸什么的,我妈从来是最先被捏的那方,我爸边捏还边夸她‘好乖’呢。”
但现在……
姥姥耀武耀威地扯着姥爷的耳朵,宣布她打架胜利,获得了永久的摸毛球自由。
年夜饭的餐桌是最丰盛的,好吃好喝的应有尽有。
姥姥是大厨出身,经过她指导做出的饭菜,肯定没得挑。
所以大人们不明白,平日里最爱吃的小猪妞妞,为什么今日忽然食欲不振了起来。
“唉。”
对着面前的食物小山,妞妞深沉地叹了口气。
“我不吃了,先去看电视了。”
姥爷不能吃得太油腻,他和姥姥比亲戚们更早吃完年夜饭。
“妞妞有心事啊?”与她有几十岁年龄差的知心好友,端着漂亮的饭后果盘,坐到妞妞的身边。
“姥姥……”
正是爱撒娇的年龄,小女孩扑到姥姥怀里。脑袋埋进她暖烘烘的衣服,嗅她身上好闻的洗衣粉香。
“哎哟。”
姥姥抱着妞妞,抚着她细软的头发。
“姥姥,”妞妞抬起头问她:“你的故事里,有打倒女配角的情节吗?”
“啊?”姥姥没领会她的问题,瞅了眼旁边的姥爷。
姥爷同样很茫然。
“就是,你跟我讲的故事,后面会不会出现比你漂亮、比你高,比你更讨男孩子喜欢的那种女配角?”
小孙女表情纠结地描述着,不过,姥姥这下听懂了。
“你说我和何玉的故事?”
一提这个名字,妞妞的抵触心理又上来了。
“不要听有何玉的!”她大声地说:“他对姥姥太差了,我讨厌他。”
吃差不多的亲戚们来到客厅,正好听见这一句。
“哟?”有热闹可看,大家自然不会错过:“妞妞,何玉这是对姥姥做了什么事,这么十恶不赦啊?”
姥姥笑着解释:“我最近在跟妞妞讲我和何玉的恋爱故事呢。”
“恋爱?”最震惊的不过是妞妞了,她紧紧扒住姥姥,不让她轻举妄动:“姥姥,你怎么能跟何玉这种乌龟恋爱呀?你会被伤害的。”
妞妞的话让姥姥和姥爷愣了几秒,随即,他们扑哧笑出来。
“原来,妞妞还不知道你们恋爱的事情啊?”
亲戚们被妞妞逗乐,瞬间笑作一团。
“是啊,哈哈哈,我讲得比较慢,还没讲到那儿呢。”
全场表情最不好的便是妞妞了,她看得出大家在笑她,不过……有什么好笑的呢?
“姥爷,”小孙女眼中写满了认真,这事总得找人管管:“姥姥要和何玉恋爱了,你竟然也笑。”
姥爷敛住笑容,镇定下来,帮小孙女撑腰:“我站在你的阵营,我也讨厌大乌龟何玉,喜欢姜明珍。”
“嗯嗯,”妞妞点头如捣蒜:“这才对嘛。”
倒是姥姥,她觉得自己辜负小孙女的全力支持。
“妞妞,你讨厌何玉,却不会讨厌故事中的姜明珍吗?其实何玉除了对姜明珍不好,其他做的都挺好的。反观姜明珍,迄今为止的故事里,她的身上简直是一无是处。她有什么值得维护的呢?”
纵使魔幻的笔触为姜明珍刷上黑漆漆的反派色彩,但妞妞心中的姥姥,始终是乐呵呵的温暖的能煮出好吃饭菜的,明亮得无人能敌的姥姥。
“妞妞永远不会讨厌姥姥!”
妞妞一点儿道理不讲,这个帮亲不帮理的小姑娘,像极了童稚时的姜明珍。却因为,她已有了姜明珍这样一个姥姥,避免了步上姜明珍的老路。
她被爱,同时,也丝毫不吝啬以爱回馈。
“妞妞要继续听故事吗?你刚才的问题是什么来着……我的故事有没有打倒女配的情节?”
姥姥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给了她回答:“当然有!必须有!你听下去,后边会说到哦。”
妞妞的兴致顿时上来。
听完姥姥的故事,她说不定会想出办法,对付阿鑫家里的那位“不速之客”,将她心爱的人抢回来。
“那姥姥你答应我,你最后要嫁给姥爷,不可以喜欢何玉,我才听你讲故事。”
生怕自己再一次被何玉气到愤而离场,妞妞先一步跟姥姥做好约定。
“这个嘛,前一个条件可以,但后面的,妞妞,恐怕有点难做到。我和你还有你姥爷立场不一样,我不喜欢姜明珍,但何玉……”
姥姥清了清嗓子,害臊地看向天花板:“这么多年过去,我果然,还是最喜欢他啦。”
“哇哦!哈哈哈哈。”大伙儿纷纷鼓掌。
从姥姥腿上爬下来,护短的妞妞这回护着她的姥爷了。
“姥爷姥爷,那些你送姥姥的地瓜干全部收走吧,不让她吃啦。”
“妞妞啊,”她妈笑到岔气,问她:“你知道姥爷的名字叫什么吗?”
妞妞咬咬唇,不假思索:“姥爷叫姥爷啊。”
“不是的,”亲戚们耐心地跟她解释:“像妞妞的名字叫潘妞妞,姥姥的名字叫姜明珍,那姥爷的名字叫什么呀?”
想了很久平时姥姥是怎么称呼姥爷的,妞妞一拍脑袋,想到了。
“老头子!”
显然不是啊。
老头子姥爷脱下他的毛线帽,让妞妞看看里面。
姥姥手工制作的帽子,内里清晰可见地绣着两个字,外加一朵粉色的小花。
那两个字是姥爷的名字。
恰好是妞妞认识的字,她念出来。
“何玉。”
应声,姥爷的手高高地举起来。
妞妞眼睛瞪大。
“看来,姜明珍得嫁给何玉了。”亲戚们替妞妞惋惜。
乌龟王八蛋何玉发出乌龟王八蛋誓言,说绝对不会娶姜明珍。
真是个乌龟王八蛋,说话不算话,他居然没有兑现它。
姥爷尴尬地挠了挠头,发现自己脑门上,没有头发。
这下全家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是笑的。
妞妞知道,自己肯定不会再被姥姥的故事气到愤而离场。
她撞见姥爷望向姥姥的目光,心头有微风拂过,似那天他为她们轻轻摇起的蒲扇。
妞妞知道,总归姜明珍会爱上何玉,而刚刚好,何玉,也深爱着她。
☆、姜家的情况
让故事回到姥姥姥爷的青葱岁月。
何玉在朋友面前, 为他不会娶姜小贞发下毒誓。
张世宇在他说完那段话后,往身后的教室门一指:“姜小贞?”
何玉立刻转过头去。
“扑哧。”张世宇捂住嘴。
当然, 姜小贞没有出现在那里。困惑的是何玉, 他不知自己刚才转头的那一刻,心虚的感觉由何而起。
也是那一天之后, 何玉身后的尾巴不见了。
姜小贞没有跟着他的第一天,何玉认为,她是为前一天那个巴掌愧疚, 不好意思见他。
第二天,何玉猜测,姜小贞是生他那天捉弄她的气。
第三天,何玉“顺路”去了高一四班,姜小贞的位置上没有人。
第四天, 何玉又“顺路”去了高一办公室。他从高一四班的班主任那边了解到, 姜小贞请了病假, 看来她的腿伤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姜小贞没有来学校的第二周,高一学生全面进入期末考复习阶段。
在那个周末,何玉新家的门被人敲响。
范秀慧开了门, 外面站着一个她完全没有想到的人。
中年妇人披着一件单薄的外套,额头和鼻子都挂了彩, 她冲门内的范秀慧露出一个讨好的微笑, 眼角的皱纹深深。
“姜家夫人?”
范秀慧惊呼出声,侧过身子,迎她进门。
“您这是怎么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 何玉从自己房间出来。徐美茵见到他,神情愈发窘迫,范秀慧邀她进来说,她摆了摆手。
“不好意思,大晚上的打扰你们了,我跟着上次家具的送货地址找过来……我真的没办法,这个城市没有人能找了,对不起。”
徐美茵说着话,头低低的,在范秀慧准备出声询问的时候,她蓦地跪下来,问她。
“您能借我一笔钱吗?”
范秀慧,以及她身后的何玉,都被她的举动吓到了。
他们连忙将她扯起来。
待徐美茵冷静下来,坐在何玉家的客厅,她捧着一杯他们沏好的热茶,神情恍惚。
关于姜家的家道中落,范秀慧和何玉了解到的程度,与实际的仍有差异。
他们知道姜家落魄了,姜元外出打工、徐美茵在家具店做销售,但至少,他们把姜小贞照顾得很好,她能上费用高昂的私立校,带礼物到学校交朋友,穿戴得花里胡哨。那这个“落魄”,也仅仅是和之前他们的家境对比。
却不是的。
饭店的生意赔得姜元倾家荡产。他起初咬紧牙关,向有交情的人借钱借了个遍,想自己撑住,挺过艰难的那一阵子。亏空却是堵不上的无底洞,时间久了,他想抽手止损已经太晚,姜家的一切全部塌了。
如今他们欠了亲戚朋友一笔巨款,一家三口宛如过街老鼠,四处躲债。
上一次姜元回到这个城市,他拿给姜小贞的钱,是他东拼西凑出来的,她们母女下半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