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只在一瞬之间。十二洲如归混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日、月、星辰仿佛一下子全消失了。只听得见,头顶昊宇闷雷滚动,轰震如山崩。诡异的现象顿时让所有生灵陷入了恐慌——距离类似的情况出现,才刚刚过去十二年!所有活着的生灵,但凡稍有灵智,就会清晰地记得当时那种天地欲催,将被碾碎的可怖感觉。清洲,枎城。柳阿纫点起灯,让管事照看好柳家大院,便不顾劝阻,匆匆赶往城祝司。风声很大,雷鸣不歇。神枎有几枝侧干,上次历劫后,还没恢复过来,全靠祝师们搭起的架子撑着。她担心支架被刮倒,银枎树干失去支撑,就会折断裂开。刚一出门,柳阿纫就被风沙刮得目难视物。瘴雾自八方压来,城池里,人们燃起的灯火在这种吞噬一切的漆黑面前,格外单薄微弱。柳阿纫以袖掩面,顶风向前,时不时听见市井街巷里,哪户人家的门扉荆窗被刮开,撞在墙壁上,在巨大的“哐”一声里,一户灯火随之熄灭。小孩受惊的哭声立刻响起。又尖又锐。还没传出多远,就连同大人的劝哄,被风扯得七零八碎。柳阿纫心下焦急,步伐越发快了一些。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形容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比十二年前来得更加强烈,更加叫人惶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正要发生……到底是怎么了?惶急间,笼罩枎城的苍苍木冠一起卷动起来。如雪如纱的广冠海潮一样翻涌,大团大团的银光,连枝带叶,砸在枎城高高低低的房屋上,噼里啪啦,在风雷之夜,迫切地唤所有人起来,迫切地呼喊所有人去保护什么。以往它总是如慈母般温柔,此时此刻,却焦急得仿佛一个全力嘶喊的哑巴…………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巨大的恐慌从熟悉的方向传来,淹没了接任城祝的柳阿纫,淹没了城祝司的所有祝师祝女,甚至淹没了整座城的所有人……世上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棵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不安和悲伤。灯笼被风吹灭了。柳阿纫顾不上重新点燃,直接丢掉风灯,朝银枎催促的风向狂奔。隐约的,她觉得那个方向有些熟悉。那是……苍穹惊雷炸响,闪电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枎城,照亮了神枎催她去的方向。“……不!”柳阿纫脱口而出。一道银光在曾经燃起过篝火,举办过盛宴的空地上炸开,一块石碑,一块新刻成没有多久的石碑,在柳阿纫的视野中轰然炸开……归丁年瘴,枎城大难,傀丝久藏,血劫一旦……恰逢神君游历此方……祀以记恩……端正的篆书,字字破碎。狂风肆卷,一片烟灰。紧接着,一道虚幻缥缈的火,忽然从枎城地底升起,就已经如流星一般,拖着长长的痕迹,消失在西边的天际。流火消失得太快,人们不知道那是什么,唯有不会说话的银枎在流火上升的瞬间,声如狂潮。就像一个哑巴,在声嘶力竭地嚎啕。人们只感觉到,在虚火升腾的瞬间,城池震动,城池周围,黑瘴奔腾,分合奔腾,形如狂欢。………………………………随着一尊尊碑刻自行破碎,一卷卷典籍自行焚烧,一团团流火,从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间,滕然升起。流火升起之处,或是一野平川的阔原,或是江河交汇的淤壤,或是大江入海的口岸……或有城郭,或无城郭,或有乡野,或无乡野。星星点点。俯瞰有若一场先由地升天,再由十二洲向西北的盛大火雨。烟火升起时,鹤城、梅城……一股股晦涩古奥的气息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动荡,一道道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猛然抬起头。祂们见过类似的火雨。——在太古末端。熟悉的白衣出现在天阶末端之前,天神们谁也想不到,神君真的会为人间独登不周……周髀定天的模型下,万物众生,要等到城池遍地,繁星满天,才有可能以氲氤周转的气机,自承天地。而不周山,则是当时联系天柱、天楔的枢纽之一。那时候,十二洲雏形方现,人间城池寥寥无几,不足以载天地。……若无不周,若无天神,人间斡维谁来维系?既然人间斡维由天神维系,那么人间气运自然也该为天神所得,十二洲自然该为天神的囊中物。……既然如此,那就换我来维系吧。九万重白玉阶的尽头,神君声音平静,轻若叹息。他向下坠落了。碎成漫天流火。太古已过万载,黑暗席卷十二洲,唯独西洲西北隅,被从四面八方归来的流火,照成绚烂无比的玫瑰色。火光同时照亮很多张的脸。每一张脸庞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怀宁君的衣袍在风中鼓荡,他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住。漫天火光中,早已经有一个人在神君身边,形影不离。师巫洛银灰的瞳孔印出每一道流火的轨迹。——它们重叠成记忆里的另一场火雨。“……我们建四极,放日月,不是为气运,也不是为了洞府。”太古末年,神君一步一步登上云阶,太一剑低垂,剑尖拖出长长的血迹。“……你们忘了。你们忘了夸父死的时候,奋力掷出拐杖,只为最后再造一片桃林。你们忘了六魑死的时候,犹自悬车狂奔,只为最后再载一日光辉。你们忘了鸱龟死的时候,衔木曳石,东望不闭目……”“你们都忘了。”神君站定,抬眼,眼中如盛清泉,也如印冷月。“我没忘。”没忘记所有倒下时,放心地把尸体交付给他的同伴。大家都开玩笑着说,生可辟荒,死可立柱。一具形骸,两番用途,这一遭,走得不亏啊……那些尸体,那些笑语,一句一具,都交付在神君的肩头。他可以随波逐流,他可以云端俯瞰。可若连他也如此,那夸父、六螭、鸱龟……所有深埋地底,扛起天地的尸体,又要算什么呢?风过云城,神君的袍袖漫漫飞舞,如云如雾,如霓如霞。万众沉默,神君以指抚剑,洗去剑身残血。一剑斩不周。尔后,松手。他展开双臂,把自己当做圆穹地维旋转时系缀的那一点枢纽,在天与地之间,被十二洲绞成埃尘。他的骨和血肉,纷纷扬扬,洒遍山川湖泊。天地之间,生机氲氤,就此承载住了日月。而在那些血肉埋没的地方,开出了缤纷的花朵……梦幻得就像一场鲸落。……他睡着了。天道想。是的,他只是睡着了,他就躺在我怀里。既然都说,山川是大地的脊梁,河流是大地的脉搏,原野是大地的血肉,那他落在大山上,就是落进我的脊梁;他落进河流里,就是落进我的脉搏;他落进原野,就是落进我的血肉;如果有风吹动他,他在风中扬起,就是融进我的呼吸。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他与我一体。天道这么想,竟然也从苦恨与剧痛中,品尝出一丝血腥的甜蜜和绝望的欣喜。尽管,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人间十二洲,一直一直在下雨。暴雨、暴雪、血雨、火雨……种种前所未见的极端天气,同时出现在西洲北地。御兽主宗往日气象恢弘一代雄景的龙首千峰,已经在前后几次动荡下,坍塌崩裂。滔滔海河汹涌而过,成了一片尸浮骨沉的汪洋。仅剩庄旋一人,在光柱中勉强站立。师巫洛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朝海面遥遥一按。庄旋顿时口鼻皆血。他在自高空压下的毁灭性的力量前,艰难站立,似笑似狂:“我立西极,君立西极!人间……人间何罪与!”师巫洛不为所动。苍白冰冷的手残酷下压。御兽宗最后一人连同所有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与重伤垂死者,一起炸成茫茫一片血雾。早就坠魔了的天道虚虚一握,丝丝缕缕的血气陡然收束,聚拢,如长鲸吸川一样,没进银龙内丹。咚、咚、咚!三声心跳如鼓鸣。银龙龙首黑洞洞的眼窝中陡然燃起两团暗红的火焰。龙鸣震天。“起。”师巫洛低喝。下一刻,巨大的光柱,被巨龙驼载,拔地而起。光柱拔地的瞬间,方圆千里之内,海水、山石、妖鬼,全被震开!全被排向四面八方!女薎、阿河……西海妖族只觉得耳边一震,下一刻就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被震千里。整个西海亿万兆的海水受到牵引,跟随着一起上升,又重重砸落。如巨灵击鼓。以海为杵,以地为鼓。一鼓砸落,海河纵横,多峰少原的西洲洲陆,顿时开始龟裂,破碎。无数座雪山,轰然倒塌,雪崩像蛇像龙,怒吼着奔过大地,轻而易举地将缀于狭窄河谷的乡镇吞没。无数条雄奇的山脉,撞击在一起。山与山之间,峰脉与峰脉之间,蜿蜒点缀的万家灯火,瞬间消失不见。无数条岩浆从几千万丈深的地底,咆哮喷出,在深黑色的厚土上,肆意流淌。短短一息之间,数万、数十万、数百万的生灵,被碾做齑粉,被填进裂缝深渊。师巫洛的衣衫,顿时跟仇薄灯一样,变成了几乎要滴出血的红色。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仇薄灯伸出手。宽大的广袖被吹到肘间,露出消瘦的手臂,冷白的肌肤被天火照上血色。飞扬若霞的袍袖中,指尖如有星辰反射。那些从四方而来的火点,被他引动,拖着长长的光尾,向下贯落,汇聚到原先天楔在的地方。一旦与岩浆、白雪、血水混杂,流光散去绚烂的色泽,变成一捧捧尘土。——这是他。是他死去的骨,滴过的血,破碎的肉。是他万载前,被活生生碾做尘埃的形骸。……昔日的同伴,能为人间而死,能为十二洲化身立柱,那他也可以。他这么想着,任由时光荏苒,自己被淹没成腐壤烂泥。没什么好可惜的。可是,过去万载里,却有一个终于化形的天道,那么愚钝,那么笨拙,为他走遍千山万壑,踏过黑水白河。去登千仞孤峰,采朝华初生的第一滴明露;去下万丈深潭,寻百般洗练过的寒玉……就这样茝兰薜荔,精金美玉地把自己的胸腹剖开,把心脏上凝结出的所有好的美的,汇聚在一起。然后用所有这些至珍至宝,小心翼翼,拼凑起一个新的他。——哪怕代价是自己坠进地狱。最后一道流火落下,最后一抔碎骨堆成支柱。天楔彻底拔起。强劲的气流吹得仇薄灯和师巫洛的衣袂翻飞。他们披着一样的血衣,有着一样的呼吸。他们一个曾埋骨天地,一个曾倾尽天地……他们早就是对方的骨中骨,血中血,肉中肉。再无谁如他们这般,悲欢与共,死生相同。闷雷滚动,聚山崩之震。乌云奔腾,合疾驰之势。西洲天楔彻底起出后,银龙背载天楔,彻底显出万里长的庞然身躯,将整个西洲所有山脉河流之气,负在身上——她将奋力伸展身躯,西洲褶皱的大地将随她一起伸展,西北的天穹将被填满,未明的天门将被点燃。岩浆横流,雪浪迤逦。在这山河即将破碎,洲陆即将重铸的浩大剧变中,巨大美丽的银龙轻轻回首。“神君,阿绒长大啦!”银龙声音清脆,眼含泪水,“阿绒、阿绒来载您与十二洲啦!”你是天才,:,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