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下意识看向师巫洛。
祭坛周围是很高大的古树,树身上爬着叶阔如蒲的寄生蕨,阳光把蕨投在师巫洛身前,他坐在沉暗的影里,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很静,像刀出鞘后搁在无光角落。老人意识到他的确是在很认真地问。
如果族里的『毛』头小看到这一幕,估计也不那么怕他们的这位首巫大人了吧?
件事说出去能让十二洲震惊:
——南疆巫族的首领师巫洛其实并不是巫族的人。
一千年前,巫族曾陷入绝境。
十名大巫身受重伤,巫族一半的勇士死于诡计,一半带着族人退入密林深处,就像被赶到悬崖边上的牛羊。他们闯进了一片从未踏进过的幽暗苍林,见到了一座从未见过的玄武岩祭坛,祭坛上安放一张石棺。
那一刻的悚然和畏惧超出了一切人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再桀骜的勇士都无法保持站立,他们被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跪倒在祭坛下。异鸟嘶鸣,敌人赶到。天空中传来羽箭发『射』的声音,那是金『色』的长弓,巫族施加过秘术的藤甲在它们面前脆弱得跟片叶子没有什么区别。
箭如骤雨,笼罩四面八方。
石棺在这个时候打开。
漫天的箭雨化为齑粉,棺中苏醒的是一名黑衣男子,戴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提一把绯红的长刀。他从高高的祭坛走下,穿过跪伏的巫民,径自朝包围圈走去,拔刀,半空中同时炸开无数朵血花。
他折身返回,摘』眼睛。
年轻人问了十名大巫一个问题。
后来大巫们认为正是那个问题让年轻人留下来,拯救了整个巫族。在他的带领下,巫族夺回了南疆。当时巫族将大巫冠以“巫”姓,如巫咸、巫朌、巫彭……但年轻人对巫族的恩情重如山岳,大家觉得仅仅一个“巫”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便将“师巫”这个尊称献给了他,意为他是凌驾于十名大巫之上的首领。
但其实,他真正的名字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
洛。
只是,要怎么说呢?
尽管师巫洛拯救了巫族,但他始终和所人隔了一层打不破的冰。
他很和人说话,在巫族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可说他是在发呆亦或者在欣赏风景,又都不像。他看春花、看夏水、看秋实、看冬雪,但也只是看着,世界缤纷五彩,却印不进那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守在祭坛上的老人叫巫罗,和他接触最多也最久。
一千年了。
巫罗一直觉得他没有喜怒悲欢,没有一丝活气,只是一具冰冷的皮囊,不是一个“人”。也怪不得族里的小兔崽子们平时瞧不起天看不起地,独独一遇到他,立刻缩头缩脑,怂得跟鹧鸪一样。
一直到这人从清洲枎城回来后,才终于“活”过来了。
“回请一个人喝酒,该选哪一种?”
大概是他愣神的时间太久,师巫洛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巫罗老头把烟斗重新放进嘴里,砸吧了一下,觉得没错了,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现在师巫洛身上开始那么一点“人气”了。面对笔直地坐在面前的师巫洛,巫罗一下感到自己的责任格外重大。
——这问题,不能随便『乱』答啊!
斟酌了一下,巫罗谨慎地开口:“既然是回请,那肯定得考虑一下,上次对方请你喝的是什么酒,猜一下他喜欢什么酒。”
其实巫罗第一反应是乌呈酿。
这玩意是最后族里年轻人欢迎的烈酒了。南疆『潮』气深重,原始密林里危机四伏,活在这里就跟把脑袋系腰带上没什么区别,因此巫族向来民风彪悍,男男女女之间的那档事没什么讲究的。看上谁就请谁喝酒,第一次喝的酒还是正常的,被请的人要是也看对眼了,就要去采乌木上的并蒂花酿乌呈酒回请。
这种并蒂花酿出来的乌呈酒比春/『药』还烈,一坛酒下去,基本上就快活得跟神仙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过,这玩意现在对那一位显然大不敬到得去挂尸高枝谢罪,甚至一出口都不用他自己去挂高枝,师巫洛就能直接把他宰了。
“兼酒,是烈酒,”师巫洛垂眼看着一坛坛摆开的酒,“但他什么酒都喝。”
什么酒都喝,就不知道他最喜欢哪种酒。
巫罗瞅着一坛坛整整齐齐摆开的酒,心说怪不得收集了这么多,原来是不知道他最喜欢哪种酒,就干脆把走到哪就把哪里的美酒收集起来了:北葛氏的二回龙、江左的浔酒、渝州的虞泉酿、天东的云梦……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无所不包。
一千年里,这个人除了横杀肆斩,还一直默默在为另一个人找他也许会喜欢的酒。
可过去那么多年,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能不能回来。
“嗯……”巫罗老头抓了抓头发,“那饮酒也是要看环境的,一起湖心垂钓喝的酒跟一起迎风踏浪喝的酒肯定不一样的。小雪时要喝让人能想起炉火的酒,高脊冰风时要喝让人如见烈日的酒,烈日灼灼骄阳万里时要喝让人想起清泉孤松的酒……然后还得看看……呃……”
巫罗又卡格了一下。
他想说还得看看是发展到能亲嘴还是能拉手的地步,但这话太粗俗,放在巫民身上没什么,却不好在师巫洛面前说……
巫罗觉得也亏得首巫大人问的是他,不是其他几个人,他至少读过点别处所谓的“典籍诗文”,搜肠刮肚,也能憋出点文绉绉,像模像样的东西。
换做其他人来,铁定瞠目结舌,直想喝个酒,还他娘的这么多讲究?
“具体要回请他什么酒,就得大人您自己选喽,”巫罗轻声道,“您想想您是想在什么地方请他喝酒,觉得他喜欢什么酒……别人说的是不准的,您自己的感觉才是准的。”
他又句话没说。
其实选什么酒都是对的,只要对方其实也对你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要是对方对你什么意思都没,那选什么都是错的。
师巫洛沉默地点头,他看着排开的一坛坛酒,不知道在想什么。
笃笃笃。
一名胡长及地,背驼如峰的老头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上了祭坛。
巫罗跟他打招呼“嘿,咸老鬼,你这胡子还没被你孙女扯光啊?”
巫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毕恭毕敬地朝师巫洛行了一个礼:“大人,『药』放好了。”
师巫洛点点头,收起酒独自走下祭坛。
“啧。”
瞅着师巫洛背影消失在古木之间,巫罗砸吧了一下烟斗,摇了摇头。
“让他主动去治伤可真不容易。”
“你跟他说什么了?”巫咸打袖里『摸』出根烟斗,也抽了起来,“这么管用?”
以前师巫洛每次离开南疆,回来的时候,不管伤得是轻还是重,都没见他理睬过。虽然过段时间,靠着实力高,伤也就好了,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只是,族里一干人劝是不管用的,强行把人押去治吧……且不说敢不敢,单就打也没人打得过,只能干瞪眼。
对此最气愤的,莫过于巫咸了。
他是族里最精通医术的人。
上次开完祭坛后,师巫洛破天荒地愿意处理一下伤。巫咸马不停蹄地熬了一堆草『药』,一副势必借这个机会把首巫大人身上的沉疴旧疾一起解决的架势。结果『药』还没熬好,师巫洛一句解释都没,就直接又回到祭坛,强行启动秘法。
而且比上次还夸张。
上次只是灵识亲自,这次他直接压下伤,分魂过去了。
原本只是重伤,等秘法结束返魂回来,简直就跟半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了。巫咸气得差点直接背过气去,火急火燎地重新熬『药』………怕他又半路走掉,这次『药』熬好了,巫咸立刻亲自过来催。
好在这次师巫洛没有再匆匆离开,而是真的过去了。
“我说的管什么用?”巫罗嗤笑,烟斗磕在石面,磕出点火星来,“是那位要他好好活着吧。”
“我想也是。”巫咸捋须,“……那首巫大人刚刚摆一堆酒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