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过他。”娄江道,“但他也死了!”
“死了?”仇薄灯眉头一皱,骤然停下脚步,“你确定?”
“我确定。”娄江断然道,“我一直都在盯着他。今天去城祝司的时候,我特地检查过尸体,是老城祝本人绝对无错。”
“盯着他?”仇薄灯笑了,提着的纸灯笼朝你盯着他,还是他盯着你啊?”
娄江脚步一顿,一股寒意突然如蛇一般爬过脊背。
他意识到仇薄灯说得没有错。
一直到刚刚,他都始终陷在一个误区里……他自以为自己这次来枎城查魂丝的行动是隐秘的。可当一整座城的人,早就不知不觉地被炼成了傀儡,那么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甚至,柳家小姐邪祟入体的事,十有八九是对方精心设置,用来试探他的饵,既然如此,就算他亲眼见到了尸体,老城祝就真的死了吗?
天罗地网,对方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仇薄灯这个变数。
谁也没想到,相隔数千万里,太乙小师祖会孤身一人,带着镇山至宝突然来到枎城。
“陆公子,”娄江猛地转头问陆净,“你又是为什么到枎城来了?”
陆净被他狰狞的表情吓了一大跳:“我、我、我是听说这里有万年银枎才来的。银枎只生长在阳脉和阴脉的交汇之地,还魂草也只会长在这种地方……”
“怪不得呢。”左月生恍然大悟,“我就说,你怎么这么好骗!”
“我也觉得奇怪呢。”仇薄灯轻声道,“一座这么小的城,不仅有座两丈的冶铁高炉,普通的老铁匠就懂引‘天火冶铁’的法子,这么巧,偏还能拿出枚濯灵石来,”他说着微微笑起来,光影摇曳间,他明丽的五官显得有几分阴冷,“说是承蒙天工府长老指点,可惜他有些孤陋寡闻,不知道天工府的人上下都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左月生下意识地追问。
“但凡天工府出身的人,一定会在门口挂一块:太乙与狗不得入内。”仇薄灯心平气和地说。
“噗——”
陆净原本慌得要命,听到这句话还是笑得险些一头从墙上载下去。
娄江脸颊抽动:“你发现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说?”
“你也没问啊。你是我什么人啊,我还得遇到芝麻大点的事,就向你汇报?醒醒,这样的人还没出世呢。”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回他,“再说了,我不是都通知你们枎城有危了。”
“……”
娄江一阵胸闷气短,忽然明白了玄清道长为什么宁愿舍身去请上神降临,也不愿意来带这些人出城逃命。
姓仇的这张嘴,实在是太气人了。
“别吵别吵,”左月生赶紧打圆场,“娄江,我们这是要跑哪里去?城外都是瘴月,出城也是个死啊!”
“玄清道长在枎城布了一个小的挪移阵,”娄江面无表情地解释,“只能用一次,你们要是没乱跑,这时候早安全了。”
左月生和陆净缩了缩脑袋,感觉娄江话里有杀气。
仇薄灯就跟没事人一样,提着柄静得离奇的太一剑,对娄江冷飕飕不断的杀气视若无睹。他还在想从枎木树冠下来时的事,如果不是他的错觉,那个时候被玄清道长请来的武神睁开了眼后,似乎是……想要朝他看过来?
他有点不大确定。
因为后面就没看到了。
“等一下。”左月生忽地伸手指向背后,“你看!”
仇薄灯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起了火。火在屋脊上如红蛇般涌动游走,很快地向上蹿起,枎木银雪般的叶子在大火中摇摆,却无法制止火势。眼看着,大火就要把枎树点燃的时候,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黑影从枎木上扑了下来。
是鸟!
比攻击他们还多的鸟群汇聚在一起,盘旋着,一次又一次地冲击蔓延到枎木上的火。鸟群拍打翅膀的声音,在这一刻甚至压过了天空中的厮杀。
群鸟盘旋,如飞蛾扑火。
几人停下了脚步。
就在此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传来了钟声!
钟声在天地间轰然回荡,它是那么雄浑,那么厚重,将整个城池都笼罩在青铜的呐喊之下,仿佛某种喷薄而出的大地心跳,仿佛能一直远远地传到百里千里的旷野之上。听到这个声音,除了仇薄灯外,其他人全部脸色惨白。
“城门的四方钟响了!”左月生失声,“怎么回事!”
四方钟。
仇薄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其他人的脸色会这么难看。
所有城池每一扇城门上,都会高悬一口铜钟,称为“四方钟”。
这口钟每年只响一次,它的响起代表瘴月已过,四野天清,代表黑暗退去,世界把沃土还给了人们。
听到钟声,人们就会换上鲜艳的新衣,一边高唱着古老的祝歌,一边手拉手踢踏着喜悦的舞步涌到城门,迎接代表耕种的“昭月”。枎城,这座只有十万余人的小城,本该在一次又一次响起的钟声里,迎接一次又一次的云散天开,瘴去风来,然后像枎木一样生长,一点点积蓄起它的光辉,人会越来越多,城会越来越大。
直到最后旺盛蓬勃,成为天上的星辰。
但现在不会了。
现在是瘴月。
在瘴月打开的城门不会迎来昭光,而是会吞掉这颗还来不及长成的星星。
“它要死了。”
仇薄灯轻声对太一剑说。
火势越来越大。
街道房屋都印在火里,檐墙的山尖梢垄逐层错落的雕花盘头,它们的起伏飞斜都变得嶙峋枯瘦。明明,白天他从屋上跑过的时候,树影之下一切都生机勃勃。
现在于铜钟声里,只剩下星辰将死的静默。
他不喜欢这样的静默。
不喜欢这样的枎城。
其他人没有听到仇薄灯在说什么,因为有一道沙哑苍老的声音,从神枎的方向朝四面传开:
“瘴月过呦——”
“四野开!!!”
城门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