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钩, 茂密的丛林中突然惊起一片鸦叫。
人影飞速闪过, 一缕道袍勾在了残枝上, 随风摇晃。
眼看就要追不上了, 斯年掏出一张赤字黄符,朝着前方扔去!
符纸飞射而出, 不知是落在了什么身上, 而后激起了一声惊惶的尖叫。
斯年冷笑一声,执一把桃木剑飞身朝虚空刺去!
剑尖上, 一簇幽蓝的鬼火乍现后又湮灭,被串在剑上的女鬼痛苦地哀求着。
“道长, 你就放过我吧!”
“我本是惨死在盗匪刀下的薄命女子,只因为尸骨不见而投不了胎。”
“我只不过吸一些阳气, 从未害人性命,你又为何非要置我于死地?”
斯年看不见这鬼魂的形态,却也能想象她死相惨烈。
但他从不做无用功, 既然已经抓到这只鬼, 就没有再放了她的道理。
眉目一凌:“那又如何?我又不挑。”
这是他受测试的第一百只鬼,百只过后他就可以下山了, 他不肯再浪费一点一滴的时间。
衣角随风冽冽作响,斯年的动过极快,不带半点犹豫的。
手腕一转,那女鬼就在他的剑下魂飞魄散了。
终于, 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斯年收起桃木剑就往回赶。
他不信无为子这次还能有什么借口阻止他下山!
清微派, 符箓三宗的分衍之一。
该派以行雷法为事,主天人合一,以内练为基础,辅以外法。
当年无为子将他带入道观中,随意扔给了他两本书,《清微斋法》和《清微丹法》。
说是一年之内若能融会贯通便将他收为弟子,修道一事还是最看天赋。
不及一年,斯年正式拜入清微门下,成了无为道人的关门弟子。
又五年,斯年获道号——凌霄子。
到了第九个年头,身边的师弟师兄们都下山试炼去了。
唯独对他,无为子百般阻挠,还用一百只孤魂野鬼做测试。
斯年直接走进了无为子的房间,也不管他是否在打坐。
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酒味,斯年嘴也馋,随便拿起一瓶未起封的,咕噜咕噜地就灌了下去。
酒是好酒,只不过太烈了,辣得喉咙就跟火剽过的一样。
他忍着没有咳出来,憋得满脸涨红,五官纠结。
无为子睁眼就看到了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哈哈哈地大笑了出来。
嘲讽道:“道行不够,就只能囫囵吞枣,哪里品得出这酒的美味!”
斯年是个不肯示弱的,抹了一把嘴角,双唇愈发的红润起来。
他将符纸扔到了无为子的身前:“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符纸的一角有烧焦的痕迹,发黑却不成灰,是鬼火灼烧后的印记。
无为子的手指磨蹭着,符纸在他的手中烂掉,他才抬起头直视斯年的眼睛。
斯年的眼中写满了坚定,还有一分不可捉摸的痛苦。
大概是压抑久了,和着酒劲儿就暴露了出来,有些东西他记了整整十年,没有办法释怀。
他说,他要下山。
无为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面上并无变化,也就不知道他是否起火。
斯年不惧,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孩子了,再不会因为别人怒火下的一通打而差点丢掉性命。
他已经想过了,就算这次无为子还是不准许,就算门派里的人都拦着,他也一定要下山的。
他恨透了,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漫天大火的日子。
没想到的是,无为子竟然松口了,他说可以让他下山。
斯年一时没有说话,倒是多了分戒备,他问:“然后呢?”
换作其他人估计得被气笑,但是无为子还真有后话要说。
“去扬州。”
斯年皱眉:“去扬州做甚?” 他想去的是邑郡。
“前段时间,派里收到了一封求助信,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合适,这事颇为棘手,没什么本事的人还担待不起。”
斯年只当他是在夸他,“什么事?”
“江南巫月山庄的大小姐中了邪,这半年下来府中也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怪事,请了不少江湖术士,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斯年眼露不屑,语气不耐:“这与我何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着无为子待久了,他也变得愈发冷血起来。
无论何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俊朗的脸上一派轻浮,特别欠揍。
无为子像是已经见怪不怪了,要是事事都跟这臭小子计较,他怕是早就被气死了。
只是留了个话头:“巫月山庄实在没办法了,下了血本悬赏。”
“多少银子?”
“不是银子,是‘聚魂铃’。”
斯年果然动摇了,他不像无为子一样贪财。
所以若是银子,他定然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可是这聚魂铃不一样。
说是铃,却是由玉石雕刻而成的手链,怪就怪在它能发出铃铛的声响。
叮铃、叮铃的就如在招魂一样,传闻它能聚集凝固逝者的魂魄。
斯年心里清楚,十年过去了不可能还能寻到那人的魂魄。
可是他心中有执念,有时候执念就代表了希望。
于是,斯年答应了下来,回邑郡之前他得去一趟江南。
无为子像是料定了他最后会答应下来一样,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瓶。
这瓷瓶斯年见过,是无为子的宝贝,平时寸步不离。
有次捉一只大鬼,眼看就要让它给逃了,无为子赶紧将瓷瓶中的红色液体抹了一点在眉心。
即刻像开了天眼一般,逮哪哪准,竟是打了场“胜仗”。
自那以后,斯年就知道了那瓶子里的东西不是凡物。
他好奇是好奇,可没去探究过,别人的东西他一般不打注意。
可这时无为子竟舍得将那瓶子拿出来,还将少许液体倒进了另一个小瓷瓶里。
瞥过间隙,鲜红的颜色让斯年的眼皮子跳了跳。
无为子将瓶塞盖好,伸出手要斯年接过去。
“拿着吧,助你开天眼的,担心你这事儿处理不好给我丢人。”
斯年没矫情,接过来后也没道谢,他在怀疑是不是无为子也在打那聚魂铃的注意。
无为子装作没看见他脸上的犹疑,挥了挥手。
“走吧,别待在我跟前胀眼睛。”
斯年,“哦。”
…………
泰兴三十五年,民间掀起了一股江南热。
说是有才学有条件的文人们都得去江南各地走上一遭。
体验体验那里婉约的民风民俗,再作上一两首婉约的抒情诗来,才算是一个有风情的文人。
游客一多,原本的渔夫们就做起了画舫的生意。
接待了许多各式各样,方言不同的外地人。
游人来到扬州的第一感受就是,这里的风景是真的好。
薰风燕乳,暗雨梅黄,正是烟花三月的好时节。
远处小楼山几尺,烟树重重芳信隔,近处春水碧于天,且有画舫驶过。
有歌女唱着柔情的小调:“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帘外落花飞不得,东风晚来无气力……”
一只素手掀起纱帘,倾身倚在栏杆边缘,窗外雾蒙蒙的,他伸出手,就接到了微凉的雨点。
一把伞撑过来,挡住了窗外熹微的阳光,也挡住了绵绵春雨。
他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没有拒绝的姿态。
靠近他的男人身着黑色的斗篷,整张脸都隐在了阴影里。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陡峭寒意,犹如利刃,割得人生疼。
可是被他圈入怀中的青衣男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反而往后靠了靠。
放在男人胸前的侧脸,还蹭了蹭那绛紫色的衣襟。
熟悉的味道,让他很有安全感。
十年了,要是没有他,简守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他心中有怨气,投不了胎,是男人将仅剩的修为都渡给了自己。
简守转过身,仰面看着男人,微凉的手指便落在了男人更冷的面颊上,轻轻抚摸。
男人现在的样子才更像是一只鬼,无法凝魂也无法化形为人,他真怕一碰他,男人就消失了。
简守心中苦笑,他想起了从前听过的一句话——
他这种最容易被人骗走,因为实在是太渴求温暖了。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种温暖是一只浑身冰冷的鬼带给他的。
那只手被握住,男人也往后退了一步,他说:“莫要伤着了你。”
男人的声音很沙哑,像是被风沙刮过,又像是被烈火灼烧过。
看着简守垂下眼帘,男人心里也不好受,“不用担心,我现在很好。”
他总是能读懂他的表情,就如看透了他的灵魂。
可男人什么都忘记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
但就算是忘记了,也忘不了对他好,仿佛早已化为了一种本能。
一阵风过,帘子被卷开后落下,只剩青衣人在窗口伫立。
…………
船家把画舫靠岸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芳草香味。
让人通体舒畅,仿佛多吸一口就能多活一年。
青衣男子踏着支到岸边的船板,稳稳当当地走了上去。
也不知是因为体重过轻还是怎样,长板子竟没有半分晃动。
船家攥着手里的碎银子,奇怪地打量了几眼这位客人。
一袭青衣身姿缥缈,踏上岸后都还撑着伞,总觉得有哪里格格不入。
哦,对了,这雨不是已经停了么……
一双浅白的聚云履踩在略微积水的石板上,却没有沾染上半点泥泞。
河边浣纱的女子纷纷抬起头来,想看看这位公子的长相,可一眼望去,伞沿恰巧遮在下巴那。
只能看见犹如凝霜的项颈,竟是比女子还要白上几分。
有胆大的女子喊了一声:“公子可是外地人?”
简守停了下来,伞沿微微抬高,众人便看得他那嘴唇,如点朱一般红润。
“是的,在下初到江南,还请问巫月山庄怎么走?”
这位公子的声音如此好听,温柔得就像灌了蜜一样,让人恍了神。
女子被人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来,耳垂和脸颊都隐隐泛红。
她道:“这巫月山庄不在城里,且路途遥远,公子若是急着要去,怎么也得在城里住上一晚。”
简守说他不急,道了谢就走了。
等他走远了,众人这才回过头来讨论。
“怎么这些天,都是来找巫月山庄的人啊?”
“人家宝贝千金的癔症迟迟不好,当然是得请些能人术士来看看了。”
“看什么看,看了这么久不还是半点用都没有,都是给人骗了银子。”
“说不定刚刚那位公子也是个龌龊心肠的,想要来分一杯羹呢!”
那位搭讪的女子一听就不乐意了:“张大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就觉得他一定很有本事!”
有反驳的声音,女人们的话题就转了个弯,继续闲聊着。
“你们说这大小姐的癔症是如何得来的啊?有段时间了吧!”
“这其中的隐情,我们小老百姓的哪能知道啊?”
“我记得出事前,巫月山庄正想为了大小姐招婿入赘了吧?”
“是啊,就这么根独苗苗……”
“这巫家子嗣这么少,这辈儿唯一的女儿也得了病,莫不是遭了什么报应?”
“不是吧,这巫庄主的夫人死得早,他又一直不肯续弦,子嗣少也是正常的。”
女人们叽叽喳喳个不停,到了晌午该吃饭的时候。
女人们这才想起各自还有一大篓子的纱没浣好。
嘴碎也有嘴碎的烦恼。
扬州城里更是繁华,小吃摊子、手工艺品,往街边一摆又一吆喝。
小孩子们蹦蹦跳跳的来回嬉闹,没个正形。
简守觉着有趣,想笑一笑,脸上的皮肉却依旧僵硬着抬不起来。
他走进一家客栈,立即就有小二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却不显唐突:“客官今儿好啊,准备打尖还是住店?”
简守还未说话,他就主动接过了简守手中的伞,帮他收起来。
顺便嘀咕了一句:“客官您这伞看着可真是别致。”
伞骨像是由什么动物骨头做成的,雪白的,入手冰凉。
简守没告诉他这是人骨做的,把人吓着就不大好了。
他把伞拿下来,才露出了一张冰雕玉砌似的脸。
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都恰到好处,可一眼望去就觉得违和,再多看两眼这种感觉又没有了。
他说,“帮我找一间背阳的房间吧,多谢了。”
小二欸了一声,不大好意思地收回视线:“公子,我们店里有向阳的,价格一样,您可以……”
“不必了,劳烦带路吧。”
经过堂里的时候,桌子前的客人们纷纷朝简守投来了注目礼。
倒不是说因为他长得有多好看,而是因为那股子气质,看着温和实则带刺,矛盾得让人好奇。
简守到前台付了定金,掌柜的点了点毛笔尖:“客官贵姓?”
“姓狄。”
掌柜的点点头就要落笔,旁边突然有人插了句:“狄什么?”
是一位小女子,梳着利落的马尾辫,穿着一袭红衣。
她看着简守不回答,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撇了撇嘴,对着掌柜道:“我要他旁边的房间!我叫雅罗!”
掌柜看着她深邃的五官点头应下,心想这西域的姑娘就是不一样,说话可直白了。
只不过一个两个的,都要背阳的房间,往常这房间可没人要。
怕他们后悔似的,赶快登记好就将房间牌给了他们。
“两位要是有什么需要,就将牌子挂在门前的钉子上。”
简守要了几桶冷水,小二说可以给他加热,他还是回来句,“不必了。”
小二将水送到就退了出来,房间本来就背阳,这客人还把帘子都拉上了,里面暗沉沉的不见光。
还透着股冷气,小二抱着胳膊抖了两下,这天难道又下凉了?
…………
要入夜的时候,客栈里的人就多了起来,掌柜这台前就上了一出戏。
还剩最后一间房的时候,带着毡帽的老头说跟小二早就预订过了,今晚要房。
然而小二忘记了,没有登记在册。
掌柜看了一眼瘪着嘴委屈巴巴的小二,心想这小子八成是不敢否定,这客人分明就是耍懒。
毡帽老头看着掌柜的还不动笔,吹胡子瞪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