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稚言擦了擦脸,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四围寂静,小猫跟着她出来,细细叫了一声。商稚言示意它噤声,小心翼翼下了楼。
谢朝就在树下等着她。商稚言认出那伞是余乐去年马拉松比赛的奖品,伞上还有一行纪念字样。雨势不见小,雨伞把两人笼罩其中,谢朝把车锁在杨桃树下,两人同撑一把伞,往海堤街走去。
从商稚言家到海堤街,步行时间不到十分钟。初冬的海风已经足够冰冷,商稚言不禁缩了缩脖子。雨水涂湿街面,两个人的影子成了地面浮游的活物,随着路灯渐长渐短。
海堤街与光明里路口有几家夜宵摊,虽然天气凉了,但人却不见减少,棚子和大伞底下还是热气腾腾的炊饮烟火。商稚言的肚子咕咕响,她下意识按着胃。
“我饿了。”谢朝说,“我要吃东西。”
他出门时跟余乐借了二十块钱,此时亮出来,一脸得意。
两人在李姨伊面门口坐下。这是光明里上最有名的夜宵店,老板娘李姨认得他俩,忙从店里搬出折叠的桌椅,在拥挤的塑料棚子底下生生挤出一个位置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李姨问,“明天不上学么?”
谢朝看向商稚言,商稚言只好回答:“睡不着,出来吃点东西。”
“我孩子去年高考,跟你们一样,晚上老失眠,心理压力太大了。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上课怎么有精神?”她左右看看,“乐仔呢?”
“他还在学习。”这回是谢朝回答。
李姨有些感慨:“乐仔真是勤奋。两碗牛杂伊面对吧?”
等待食物上桌的间隙,谢朝把黑三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商稚言。
商稚言跟母亲回家之后,是谢朝送黑三回到伟达修理的。黑三今晚原本打算出门买烟,但烟没买到,反倒遇上了埋伏的人。
那些混混隶属于一个名叫雄哥的大佬。而在黑三刚开始混社会的时候,这一带还有个与雄哥齐名的阿亮。
阿亮比雄哥年轻更比雄哥靓仔,魅力极大,出道后很快在身边收拢了一堆不上班不上学的年轻人,黑三也是其中之一。
原本雄哥是不会把阿亮放在眼里的,他是老牌大佬,看不起阿亮这种半途出道的嫩后生。但雄哥的妹妹却和阿亮看对了眼,悄悄开始谈恋爱。
雄哥虽然声称自己黑白两道通吃,但唯独搞不定自己妹妹。那女孩学乐器学唱歌,气质跟雄哥完全不同,只有浓眉大眼这一点还有些相似。雄哥把妹妹看作宝贝,得知阿亮居然敢觊觎,气得啪啦一掌拍碎了八仙桌。
阿亮和雄哥妹妹是在黑三打工的甜品店相识的。女孩吃完甜品才发现挎包被人割开,钱包已经不翼而飞。阿亮当时在店里吃免费豆腐花,大手一挥帮女孩买了单。女孩多谢他,给了他一张音乐会的赠券,说自己会出场表演。
阿亮去了,去了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渐渐的,甜品店成了两人约会的地方。
黑三告诉谢朝,当时阿亮根本不知道那是雄哥的妹妹,两人正儿八经谈恋爱的时候,阿亮甚至不敢跟姑娘说自己的真实身份,还盘算着金盆洗手,找个正经工作。
得知妹妹和阿亮已经走到了私定终身的地步,雄哥勃然大怒。他亲自带着人在甜品店后门围堵阿亮,阿亮当时为了跟女友约会,没带其他小弟,身边只有黑三。黑三才十六岁,一个愣头愣脑的孩子,雄哥的人把他压在一旁不让他动弹,拳头木棍都冲着阿亮砸去。
阿亮被打得口吐血沫,连开口说话都没力气。等雄哥的人撤走,黑三立刻找车送阿亮去了医院。他需要动手术,黑三便取光了阿亮卡里的钱用来交费,但始终还差两百块。
“从银行出来时,他正好看到你和你妈妈。”谢朝说。
商稚言:“……”
她从小就听张蕾和商承志议论黑三。两人会揣测黑三拿着那两百块钱去做什么。有时候猜赌资,有时候猜是去还债,最离谱的一次,是猜他去买白.粉。
“但不管怎么样,他要挟你爸妈,是他做得不对。”谢朝又说,“所以他一直很愧疚,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妈。”
阿亮身边的乌合之众从此如鸟兽散:雄哥发出江湖令,谁都不准接济阿亮,任他自生自灭。黑三讲义气,他一直照顾卧床的阿亮,直到雄哥的妹妹找上门来——两人真的牵手跑路了。
雄哥大怒,找不到人出气,盯上了黑三。
黑三确实不知道阿亮去了哪里。怕他会泄密,阿亮逃跑的时候甚至没有跟他说一个字。
雄哥揍了黑三几回之后,渐渐觉得这后生仔硬颈但讲义气,十分有当自己接班人的潜质,遂威逼利诱齐上,终于说服了黑三。
跟着雄哥之后,黑三的待遇上升不少,但随之而来的危险也越来越多:他要下场拎棍子打人,要训小弟,还要按时按量给雄哥进贡保护费。
“他被抓的那天正在给雄哥办事。问你要钱是想坐车出城躲警察,游泳馆附近不就是车站么?”谢朝说,“他后来就是在大巴上被抓住的。”
黑三从此进了少管所。好不容易出来了,他洗心革面想踏实过日子,但雄哥仍想招揽他回归。黑三几次三番拒绝,终于惹恼了雄哥,才生出这晚上的事情来。
谢朝讲完故事,发现面碗里卧着一个荷包蛋,心知是李姨额外送的,便打算夹给商稚言。谁知商稚言也在碗里发现一个,正准备夹给他。俩人面面相觑,同时笑了,把蛋放进对方碗里。
谢朝说的这一切并没有洗去黑三身上所有的负面印象。他确实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进少管所的两年也不可能因此抹消。
但在得知一切事出有因之后,在商稚言心里,黑三的模样比以往更清晰了一些。他不再是无头无脑、莽莽撞撞的混混,他也有自己的苦处,自己的理由。商稚言忽然之间觉得,张蕾对黑三的恶意,或许还是可以消除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商稚言便意识到即便到了此时此刻,自己也仍在为了获得张蕾的肯定而思考。这令商稚言在瞬间失去了谢朝和牛杂伊面带来的些微好心情。
她低头不说话,谢朝没有再继续讲,静静陪她吃完了这碗面。
商稚言放下筷子后,谢朝才拾起话头:“还有一件事,你应该也很想知道。”
明仔现在住在福利院。每个周末,福利院老师都会陪着他去精神病院探望妈妈。回来的时候他会来到伟达修理,见一见黑三和罗哥这两个大朋友。黑三说,明仔过得不错,至少脸上长肉了,穿的衣服也干净暖和,还会给他们带去福利院的饼干,都是明仔一个个攒下来的,不舍得吃。
“太好了……”商稚言终于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她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面色灿烂,满是朝气。
见谢朝盯着自己,她有些害羞,连忙转移话题:“就是因为他对明仔那么好,我才觉得他不是特别坏。”
谢朝:“就算他以前不好,但人是会改变的。”
商稚言低头:“因为他不固执。固执的人是不可能改变的,比如我妈。”
“……我挺固执的。”谢朝说,“但我也有变化。”
商稚言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才笑道:“没看出来。”
她仍旧不想回家,谢朝提议去海边走走。这儿距离海堤街已经不远,两人慢慢往海边踱去。
夜晚路面平静,红绿灯换成单调闪动的黄灯,有车子飞驰而过,没有减速。谢朝忙一把抓住商稚言的手。
他抓握的地方是手腕。这不是牵手,而是……商稚言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像是一种保护小孩的姿势。
谢朝就这样抓住她的手腕,牵引她跟随自己,直到经过那段路面才松手:“不好意思。”
商稚言倒没别的想法,她只想问谢朝一个问题:“你把我当成你妹妹了吗?”
“没有。”谢朝立刻否认,“这怎么可能。”
他脸上有几分羞涩,像躲避商稚言目光一样看向了黑暗的洋面。海边□□静了,只能听见浪涛的声音,一波一波地涌上岸。
他们在海边慢吞吞地走。商稚言告诉谢朝张蕾回家之后究竟说了什么。谈论家人的不是,她起初还很不好意思,但激动的情绪逐渐取代了不安和尴尬,最后差点哭出来。
她只能从同龄人身上寻找共鸣。成年人强大的控制欲和压力,令她喘不过气又找不到出口。
而她把这一切告诉谢朝的时候,并未期待谢朝会有什么积极的回应。让谢朝得知这一切,对商稚言来说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偶尔会跟余乐提起母亲的强压,会掏心掏肺地跟应南乡抱怨,但站在面前的是认识还不到半年的男孩子。商稚言擦干了眼泪,看见谢朝注视自己,眼睛里全是怅然和难受。
“对不起。”谢朝低声说,“我应该怎么做?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商稚言鼻子又酸了。她怎么会以为谢朝冷漠呢?他的温柔和善良总是出乎意料,让她愈发想哭。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余乐,余乐一定会张开手臂,大咧咧地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那是伙伴的拥抱,兄弟的拥抱,她和余乐就像一家人,这样的亲昵解读不出别的意义——但谢朝不行。
当意识到谢朝不可以这样做的瞬间,远海的云层里闪现一道孤零零的电光。
“可能雨会变大。”谢朝说。他仍向方才过马路一样抓住商稚言的手腕,和她一块儿沿着石阶走上了海堤街。
谢朝的手不像余乐,他比余乐瘦很多,手也小了一圈。但商稚言却觉得他的力气似乎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两个人在伞下往家里走去的时候,商稚言不害怕了。
她后来一直想,虽然不够正式,但这是不是自己和谢朝第一次手牵手?
“我有时候想,如果我是余乐就好了。”走在光明里的路面上,谢朝忽然开口,声音轻而谨慎,“我可以早一点认识你。”
商稚言心里正想着别的事情,她下意识回答:“不好,你会跟余乐一样,觉得我很烦。”
谢朝扭头笑道:“不会的,你一点儿都不烦。”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秋天瞎长的小杨桃已经掉光了,叶片翠绿,在夜色和灯光里泛起油光。秋木棉树上没有一朵花,全是椭圆形的长叶片。两棵树都是商稚言出生那年种的,和她一个年纪。
谢朝目送她走进家门。商稚言轻手轻脚上楼,跑到阳台跟谢朝挥手。谢朝果然在楼下等着,看到她出现才真正告别。
被吵醒的小猫在阳台门处探出小脑袋,看着商稚言的背影。
这一晚上谢朝完全没有说一句安慰商稚言的话。商稚言愈发明白,他确实是不爱说话,但这并非冷淡。他陪了自己一晚上,告诉自己黑三的事情,听自己絮絮叨叨发牢骚,这陪伴也是一种沉默的力量。
商稚言在阳台上打了个冷颤,缩着肩膀钻进房间,顺手把沉甸甸的小猫捞起来。小猫已经长成了中猫,距离大猫尚有一步之遥。商稚言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谢朝给自己的第一份礼物。小猫在枕边睡着了,商稚言也和它一样,睡了个虽短暂但很满足的觉。
母女之间的冷战仍旧持续着,一时半刻没有和解的意思。
张蕾找到了超市理货员的新工作,早出晚归,除了晚餐时间,和商稚言基本碰不到面。
用余乐的话说,两个人都需要冷静冷静。
十一月份的月考终于结束。商稚言的数学成绩稳步上升,余乐和谢朝敦促她做的数学错题本终于在两个月后真正发挥了作用:商稚言已经能看懂所有大题的套路,而且第一次拿到了选择和填空的满分。
孙羡教她的写作文套路非常有用,商稚言怎样写作文大纲,顿觉事半功倍。“议论文不能没有大纲,大纲你自己能看懂就行,写多了之后你就能控制自己,知道写到哪里应该转折,哪里应该递进,结尾怎么升华。”孙羡的语文成绩很好,她几乎把自己的所有技巧都教给了商稚言。
但商稚言的三门小综合里,地理成绩仍旧不高。历史和政治首次突破70分,地理还在及格线徘徊。
要是放在两个月前,商稚言早就沮丧得说不出话了。
“没关系,现在不会做,以后就会了。”她跟自己重复谢朝老挂在嘴边的话,把多次出错的部分圈出来,在教科书上做好记号。
她去跟谢朝和余乐报告喜讯时,看见两人和徐路站在走廊上,吹着冷飕飕的海风,吃着小卖部冬季特供的咖喱鱼蛋。咖喱鱼蛋味道重,和烤肠一样都是不能带入教室的东西,余乐看见商稚言出现在楼梯口,立刻戳起两颗鱼蛋招呼她:“来吃来吃,徐路请的客。”
徐路头发长长了,但打理得十分潦草,鬓发别到耳后,造型宛如江姐。她这次月考总分排名首次杀入理科前二十,人变得异常慷慨,主动请身边两位学霸吃垃圾食品。
余乐脸上一直挂着笑,他总分比谢朝多了两分,终于夺回头把交椅,连站姿都狂放了许多。
商稚言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文科重点班就在商稚言班级隔壁,那一直稳坐第一的女孩特别低调谦逊,浑身散发着书香世家的馥郁墨水味儿,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一位生错了时代的大家闺秀。
“你不像第一名。”商稚言吃了余乐的两个鱼蛋,又接过谢朝递过来的一个,“谢朝比较像。”
余乐:“排名跟长相有什么关系?我也看不出你是142名啊。”
被捶了一拳之后余乐仍在大放厥词:“那你说说,什么长相才能拿第一名?帅?我也帅啊,路姐,你觉得我帅不帅?”
徐路:“可以。”
余乐:“谢朝帅不帅?”
徐路:“帅。”
余乐:“……为什么我只是‘可以’?!”
徐路慢慢咀嚼鱼蛋,吞咽入喉才开口:“最后一道选择题,全校只有我和谢朝做对了,是吗?”
余乐顿时哑口无言,狠狠一拍铁栏杆。
商稚言:“……???”
她听不懂面前三位学霸的沟通方式。
预备铃响,商稚言这才急忙跟俩人分享自己的进步。余乐说自己早知道了,谢朝只是看着她笑,点点头,很赞许的样子。商稚言又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余乐说三百句“你真棒”都比不过谢朝的一个笑。
“对了,这次家长会不在学校开,”上课铃声正式响起,商稚言忙跑下楼去,余乐趴在栏杆上冲她喊,“老师要逐一上门家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