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锦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阿姨,这些年您和曼佳受苦了。吴叔叔的事,您节哀。”吴母抹了把脸,继而不甚在意地摆手:“嗐,都这么久了,什么哀不哀的,早就习惯了。我和曼佳母女俩相依为命,就这么活着也挺好。”之后,韩锦书还想再问一些吴曼佳这些年的事。吴母却回答道:“曼佳一会儿就会回来。有什么话,你直接问她吧,至于她要不要告诉你,我这个当妈妈的,也不能替她决定。”韩锦书闻言,点点头,不再多问。她垂着脑袋坐在沙发上,因为太过紧张,冰凉的十指无意识收拢,绞紧了自己风衣的下摆。言渡看见,不动声色,将她的两只手同时握住。指尖涌上一股很薄的暖意,来自言渡的掌心。韩锦书眸光微动,抬起头,看向他。言渡朝她很淡地弯了弯唇角,不必言语,光是那双漆黑深邃的眼,似乎就带着能令她安心的魔力。韩锦书心绪稍宁,回他一个笑。再之后,就有了吴曼佳从泰安监狱下班回到家,与韩锦书久别重逢的一幕。“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我,对不对?”韩锦书只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淡漠,刻意轻描淡写,努力不泄露出表象之下的浓浓苦涩。小小的客厅骤然鸦雀无声。片刻,吴曼佳看着韩锦书,很奇怪的歪了歪头,回答说:“为什么,说‘原谅’?”韩锦书眸光突的一跳。“锦书。”为了把这番话说得连贯,吴曼佳音调平缓,每个咬字发音都很用力,“那件事原……原本就和你无关,你没有犯过任何错,谈什么‘原谅’。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差不多……都忘掉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你,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听吴曼佳这么说,韩锦书泛红的双眼再次模糊。她有点失控,语无伦次道:“我怎么可能不责怪自己?曼佳,我理解你当初想要换个环境生活,所以离开兰江,可是为什么你连我都要躲着?为什么要让我满世界都找不到你?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做些什么而已。”吴曼佳朝韩锦书弯了弯唇,轻声道:“我已经说了……你不要怪自己。你还记得我,我很高……高兴。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依然是我最喜欢,也最重要的朋友。”“曼佳……”吴曼佳却已经移开落在韩锦书脸上的视线,转而看向了吴母。她说:“妈妈,我明天还要早起……去工作。外面天黑……黑了,你送锦……书他们,下楼吧。”韩锦书不愿意就这样放弃,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背后的言渡却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胳膊。韩锦书回过头。言渡看着她,眸色深沉,徐徐摇了摇头。“……”韩锦书顿悟,言渡这是在让自己不要再做无畏的纠缠。只好用力咬了咬下唇瓣,闭上了嘴巴,眼睁睁看着吴曼佳转过身,走进那间漆黑一片的小卧室。轻轻一声“砰”。卧室门被吴曼佳反手关死。吴母沉吟了会儿,迈开步子走到韩锦书身旁,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韩锦书的脑袋,就像很多年前时常做的那样。韩锦书再也控制不住,捂着脸抽泣起来,低声道:“阿姨,对不起。如果那天曼佳没有帮我值日,她的人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傻孩子,在胡说什么呢。”吴母眼底闪烁着泪光,道:“当年曼佳跟我们说得清清楚楚,是她主动提出要帮你,你拒绝了两次,她再三坚持,你才提前回的家。曼佳出意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年,曼佳从来没有怪过你,我们也没有。”韩锦书用力拧眉:“那为什么曼佳不愿意让我帮她做修复?”吴母长叹一声,说道:“离开兰江以后,她把自己的名字都给改了,就是想彻底摆脱那段过去。她根本没有勇气面对你,没有勇气面对当年兰江的所有人事物,甚至没有勇气,面对曾经的自己。”话音落地,韩锦书忽然失语,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回去吧,锦书。”吴母说,“凌城不是什么好地方,以后也别再来了。”“阿姨……”“走吧。”最后,言渡牵着韩锦书的手,把她带出了吴曼佳的家门。吴母把三人送上他们停在小区门口的越野车,随之转身离去。车门关严,宋钦踩下油门。夜色中,车辆前进的方向路灯明亮,白玉兰街14号被远远抛在了暗无天日的后方。随着这阵刺耳的引擎声响起,韩锦书瘫坐在越野车后座,只觉自己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一般。这些年,她一直在找吴曼佳,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尽最大努力给予吴曼佳补偿。可是如今,好友虽然再次现身,却与当年那个柔中带刚、对生活充满希望与热情的少女,判若两人。韩锦书闭了眼,抬起右手摁住额头。现在的吴曼佳,佝偻着瘦弱的背,蓄着长长的刘海挡住脸上的疤痕,眼神怯懦,画地为牢。韩锦书突的开口,苦笑着说:“快十年了,她还没有走出来。”言渡修长的五指收握,轻轻捏了下韩锦书微凉的手,淡淡道:“心理层面的创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痊愈的。”闻言,韩锦书认真思索须臾,想到什么,忽然转过脑袋看言渡,眼神一亮:“或许,我们应该给曼佳介绍一个心理医生?”言渡:“真正有病的人,通常最排斥看医生。”“确实是这样。”韩锦书回忆着今天见到的吴曼佳,苦恼极了,“而且看曼佳今天的状态,她连我帮她修复容貌都不愿意,肯定也不会接受什么心理治疗。那怎么办?难道就放任她一直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吗?”言渡食指绕起韩锦书垂落的一丝黑发,随意把玩。片刻,他掀起眼皮看向她,平静地说:“或许,吴曼佳在等一束光。”韩锦书费解:“什么光?”言渡说:“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在等自己的一束光。吴曼佳在等待,一个能让她心甘情愿,主动走出阴霾的一束光。”韩锦书听见这文绉绉的荒唐说法,又是无奈沮丧,又是觉得好笑。她嗤笑一声,苦中作乐地换上揶揄口吻,打趣他:“这位先生,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看过很多言情小说。居然还搞‘救赎文学’那一套,相信爱情可以救赎一个人?”言渡说:“那束光,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件事。”韩锦书:“好吧,我还以为你真是个恋爱脑。”言渡闻声,微挑眉,勾着她的卷发轻拽了下。韩锦书怕他真的拽疼自己,下意识往前倾斜,熟料一个重心没把稳,整颗脑袋直挺挺扎进言渡怀里。言渡手指捏住她的下巴,抬高,继而垂了眸,直勾勾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小脸蛋。随后,他贴近她耳边,用极低的音量轻声道:“我不是恋爱脑。”韩锦书哼哼两声:“那你是什么?人间清醒大boss?”“因为我脑子里装的都是你。”言渡心平气和地说,“所以我勉强算是情书脑。”韩锦书:“……”短短半秒,韩锦书整张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红了个底朝天。她气得攥起拳头,想打他,余光又瞧见驾驶室里阴沉冷戾的宋钦小哥,默了默,忍住了。旋即握拳也凑近言渡耳朵边上,压低声:“姓言的,你能不能正经一点?没看到我很难过吗?你能不能不要破坏我内心沉重的氛围!”言渡侧过头,顺势在她贴近的唇瓣上浅浅一啄,“你在我怀里,我一点也不想正经。”韩锦书:“。”韩锦书眯了眯眼睛,然后伸出双手,郑重其事地放在言渡脖子上。她恶狠狠地威胁说:“你知道吗,不正经的男人和吃太胖的猪崽,都是会被杀掉的。”言渡被她凶巴巴的小模样逗笑,嘴角很轻地勾了勾:“现在还难过吗?”韩锦书一愣,想了想,实话实说地回答:“被你一打搅,心情好像没那么丧了。”“不难过了就好。”言渡抬手捏捏她的脸颊,柔声道:“你要我正经,我就正正经经跟你说。吴曼佳的事,这些年你已经尽心尽力,别再执着了。”暴君最后的这句话,语调既缓又沉,确实说得很正经。韩锦书盯着言渡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半晌,才说:“我是为了吴曼佳才选择成为一名整形医生,专攻修复。如果不能替她修复脸上的伤痕,我忽然不知道,自己努力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意义。”言渡也定定瞧着她,忽然喊她名字:“韩锦书。”“嗯?”“你还不明白吗。”言渡道,“容貌远不及内在。吴曼佳真正需要修复的伤痕,不在脸上。”两人正聊着,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是宋钦的电话。宋钦正在开车,听见铃声,下意识便腾出一只手去摸裤兜。不料手一滑,手机直接从驾驶席落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掉在背后言渡的脚边。韩锦书看见,准备弯腰去帮阿钦捡手机,一只冷白如玉的手却先她一步,慢条斯理把那只手机捡了起来。“谢谢老板。”宋钦恭敬地说。然后便反手要把手机接回去。宋钦的手悬在半空,背后好一会儿都没任何反应。韩锦书心生不解,转过头,这才注意到言渡的目光落在阿钦手机的屏幕上。在看清来电显示后,言渡眯了眯眼睛。这种冷进骨子里的眼神,韩锦书已经很久没在言渡脸上看见过。阴沉,漠然,充满了某种危险的戾气。好奇心驱使下,韩锦书身子倾斜探出脑袋,悄悄往暴君手上投去一眼。这一看,有点儿懵。阿钦手机的来电显示,没有备注名。有的只是一串数字,不是手机号,也不是座机,并且排列得毫无章法。韩锦书惊讶得脱口而出:“这是什么号码?怎么这么奇怪。”言渡:“经过加密处理的虚拟来电。”听完言渡的回答,韩锦书翻了个白眼,随口对开车的宋钦道:“阿钦,是骚扰电话,我们帮你挂了?”谁知驾驶室里的宋钦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他脸色微变,眼风扫向挡风玻璃的中央后视镜,从中偷觑自家boss的脸色。车厢内的光线非常昏暗,言渡垂着眸,陷入黑暗泥沼的脸被手机屏的冷光照亮几分,极其阴鸷。好一会儿,言渡指尖往左一滑,直接面无表情地拒接。把手机丢回给阿钦。宋钦一只手把控方向盘,一只手捏着手机,没有作声。车内莫名一阵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