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起身去卧房拿了一条薄毯,站在摇椅边唤我:“过来。”
“干什么?”
“陪你睡觉。”
我立时喜笑颜开,蹦过去跳到他身边。两个人窝在摇椅上略有些挤,不过这样正好。
我躺在他臂弯里问:“这椅子是不是比原来那张大?”
他坐着足尖依然能够到地面,轻点摇晃。“嗯。”
“你特意让人做大点的吗?”
“木工尺寸量错了。”
口是心非,现在我可没那么好骗了。
两人并排侧躺,我只能右边挨着他,把左边涂了药的脸露在外头,他一低头就能看见,那药的气味色状还真是煞风景。
“贺侯如今只是从三品开国县侯,下次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县主的身份该抬就要抬出来,别自己吃亏。”
“没有下次了。”
流连在我颊侧的手微微一顿。
我把脸贴在他心口。“祖父说只当没有生过我这个孙女,以后我是生是死、是贵是贱都和贺家没有关系。”
那只手又缓缓落下来,覆在我肩上。
“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呀。我没有父母,祖父也不管我了,以后我的终身大事,都由我自己说了算。”我抬起头看他,“虞重锐,我们私定终身吧。”
可惜我还顶着半脸黑漆漆的药膏,这委实不是私定终身的好时机。上回在瑞园见他我瘸了一只脚,河清县驿那次鼻孔里塞了两坨布,再往前的狼狈落魄就更不必说了,我为什么就不能正正经经、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他面前呢?
他把我额前一茎垂落到药膏上的发丝捋净,别到耳后,说:“不是早就私定过了么?”
明年九月吗?我记着呢。
“你双亲健在,是不是应该征得他们同意?他们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
我被家里赶了出来,忤逆不孝;我身上有毒蛊,不知道能不能治好;若治不好,我还不能生孩子。我不招人喜欢的理由可太多了。
“我的终身大事,也是我自己说了算。”虞重锐微笑道,“而且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你是不是从未去过苏州府?”
我摇摇头。除了洛阳周边,我哪儿都没去过。
“我带你去毗陵见他们,还有苏州、梁溪、金陵。那儿也算你的封邑故土,江南富庶繁华,气候宜人,你会喜欢的。”他一一细数道,“沅州就要偏僻寒苦一些,但是想要解蛊毒,恐怕还得到蛊虫源地寻找相生相克之物。”
我望着他问:“这些地方,你都要带我去?”
他反问我:“你想不想去?”
我当然想去,我还想远离洛阳的纷争漩涡不再回来,但是……“你是宰相,能离开洛阳吗?”
他笑了笑说:“我这个相位,本也做不长。”
“为什么?”我立刻想到不好的地方去,“你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有,”他安抚道,“当初陛下调我入京,看中的是我在洪州沅州所行政令工事,破格提拔授予宰相权柄,只是为了行事便宜罢了。若论辅弼天子、坐镇朝堂,还是得宋相这样德高望重的人才坐得稳宰辅之位。”
但我看他形容疲惫,连续两月一天都没歇过,马不停蹄地连轴转,比去年更甚,不禁问:“河工上进展还顺利吗?”
“尚可,只是运气不太好,刚动工这两年便接连发大水,如今黄河水位已经高出洛阳城地平两层楼有余,除了一再加高加固河堤别无他法。”他自嘲笑道,“若真要说有什么难事,大概就是缺钱吧。”
这还真是个……谁都没有办法的难题。我想帮他想想法子,但一遇上这种实实在在的困难,我那些雕虫伎俩便毫无用武之地。
我躺在他怀里,摇椅悠悠地晃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多一会儿便眼皮发沉昏昏睡去。
醒来时外头又下雨了,打在窗棂屋檐上沙沙作响,倏忽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虞重锐睡得比我这熬了一夜的人还沉,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我不忍吵醒他,继续在摇椅上窝着。摇椅顶端有凸起的头枕,他枕着正好,我够不着,就靠在他肩膀上,与他合盖一条薄毯。
这跟同床共枕有什么区别嘛,除了挤得动弹不得?
我睡得腰有些僵,稍稍抬起动了一下,虞重锐滑了过来,我再想躺下去就只能压在他身上了。
我索性支起身让他平躺,一低头就看到他的脸正在我下方,双目微阖一动不动,十分乖巧任君采撷的模样。
那个……我们俩都已经私定终身了,我如果偷偷亲他一下,应该不算轻薄逾矩吧?
谁叫他醒着的时候都不肯亲我,那我只好趁他睡着讨回来。
我撑着摇椅两边的扶手,俯身下去凑近他,眼看快要碰到了,突然手底下一滑没撑住,整个人扑在他身上。
亲是亲到了,就是……门牙磕得有点疼。
虞重锐也被我压醒了,我好不尴尬,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爬起来,奈何摇椅不好着力竟开始晃荡,一晃荡我就更加难爬。
忽然间天旋地转,我们俩换了个个儿。
这么小的摇椅,他是怎么翻身起来的?
未及开口,他的手覆在我脸上,盖住了眼睛。
起初是轻轻的一触,试探过后,举兵压境。似狂风暴雨席卷而过,勾连缠绕,搜刮殆尽,不容半点保留退缩。他又咬我了,微微的一点痛和麻,大概这就是欲念的邪恶之处;但是又激越而欢喜,让人甘愿被它俘获驱使,欣然沉沦。
我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我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近在耳畔,就算他此时把手拿走,我也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笃,笃笃。
过了好一阵,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外面的声音。“有、有人敲门……”
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起身离开摇椅,脚步声移向门口,才终于慢慢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向他嘈嘈切切地小声汇报,我听不清,我的耳鼓中还残留着血脉奔腾的轰鸣。
方才他……原来还能,这样的吗?这跟我以为的可太不一样了……
虞重锐听完来人禀报,关上门回过头来。我连忙把掩在唇上的手放下,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大事,”他解释道,“有几船南边运过来的砂石货证对不上,被漕运扣下了,我得亲自过去一趟。”
不用摸我也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红得发烫,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气定神闲地说起公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那、那我也走了,你捎我一程……”
我从摇椅上坐起,他伸手过来拉我,起身后略一使力,就将我带进怀中。隔着夏日轻薄衣料,他身上也是滚烫的。
“抱歉,今日又未能陪你一整天。”他低声说,“半月后,还来么?”
“半月后?”
“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我是真的忘了。犹记得姑姑还在惦念我快满十六该议亲了,转眼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里好事不多,坏事不断,我只盼着不要有更坏的事情发生,喜庆节日反而忽略了。
“要来,”我仰起头对他笑道,“还要吃凤鸢做的长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