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虞重锐说动公主出面, 阻止陛下立我为妃的吗?
我既希望是, 又希望不是。
如果是祖父逼我嫁给邵东亭, 或者信王,我不愿意嫁,以他的权势和能力, 帮我解决这个麻烦并不难,顺便还能打压一下祖父的势力;但是陛下, 谁能和当今天子对着干?没有必要,而且很危险。
我没有那么重要。
陛下信任一个人很不容易, 我不想连累他,也不想再欠他。
我坐在暗处的竹帘之后,看着诸位元老鱼贯而入。这些人大多是先帝朝的旧臣, 年纪最大的已逾古稀,年轻的也比陛下长上十几二十岁,须发都花白了。
私心妄念, 自然也是有的。有的人认为当年自己平永王之乱立了大功, 战后却被削了兵权,只剩个勋爵空壳,鸟尽弓藏郁郁不平;
有的人觉得陛下变了, 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力挽狂澜的英雄少年天子了,越来越让人失望, 如今连私德都有了瑕疵;
有的人不忿陛下重用提拔后起之秀, 比如那个手下尽是狐朋狗党的虞剡, 令老臣心寒;
还有人慨叹自己已经老了, 争权夺势都斗不动了,谁得势就巴结谁,图个安享晚年富贵罢了;
最过分的一个是后悔当年永王来招降,许以厚禄高位,自己死心眼没有答应,若当时反水,局势就会逆转,如今的天下就是永王的,自己也不至于落得晚景凄凉,一步踏错悔恨终身;
还有一个怀念先帝和奉天皇帝,认为陛下到底不如奉天皇帝有帝王之才,当年在他灵前发的誓,说替他守江山将来要传位给信王,现在还记得吗?
我希望他想想就算了,最好不要说出来。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朝的人,这么多年下来,陛下早已把他们都清理过了。这些人都没有实权,只剩个虚衔声望、名声好听而已,就这样陛下还要怀疑他们暗中勾结,勾结了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他们心中有怨气有不满,那怨气不满是怎么来的,陛下自己不清楚吗?
如果陛下当真利用我查出永王那样的逆贼,防患未然,安定天下,我兴许也就认了。但是陛下想防范的,显然不仅仅是潜在的永王而已。
我坐在帘子后面暗暗窥伺他们,像一只躲在暗处监视看守羊群的猎犬,哪只羊要是胆敢越栏逃跑,我便报告给我的主人,将这只不乖顺的羊杀了送上烤架。
或许在陛下眼里,我们都只是羊和犬罢了。
宴中有人似乎注意到了黑暗中的这道帘子,眯起眼朝我的方向看了几眼,我不由心虚地低垂下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人心固然龌龊肮脏、阴暗自私,但我现在做的事,比别人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卑劣。
散席后陛下将我召到跟前,问:“可有看出是谁在背后推动?”
我回答:“臣女只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恶念,诸公是因为爱护陛下的名声才劝诫,臣女看不出来。”
陛下追问:“一点都看不到吗?”
我想了想,说:“平原侯对陛下有怨。”
“何怨?”
“他怨陛下宠信佞臣、提拔虞剡做宰相,把祖宗法度都丢掉了。田税改制后,平原侯家的永业田减收过半,他夫人本就吝啬抠门,逼他喝了好几天稀粥。平原侯忍无可忍,照此下去,他要么休妻,要么联合受损的勋贵一起弹劾虞剡。”
陛下顿了一顿:“还有吗?”
“还有,陛下以后莫让安国公和高少师同席,他们俩年轻时就结怨,互相看不顺眼,全程都在心里对骂互殴,不堪入目,我都看不清其他人。”
陛下问:“就没有和这回联名有关的?他们能毫无私心?”
“有。黄大学士一生未纳姬妾,清名在外,其实是因为畏妻如虎,有心无胆。他眼红陛下年近不惑娶豆蔻少女,因而随诸公一道进谏,此为表里不一、沽名钓誉之辈也。对了,他还垂涎旁边那名美貌宫婢来着,真叫人恶心。”
陛下摆手道:“罢了罢了,以后这种无关紧要之事,你不用全都报与朕听。”
他心中忖道:「一群行将就木的老匹夫,果然不能成事,定是被人利用了。不让朕封贺氏女为妃,是与贺钧为敌,还是与朕为敌?难道还有其他人对贺家女儿心存觊觎?」
我就知道,陛下没有那么好糊弄,他一定会起疑心的。假如现在哪个人还跟我有情弊纠葛,即使他只是喜欢我,陛下也会武断地认定他别有所图。
何况……他并不喜欢我。
陛下看着我说:“朕就不该一时心软,答应永嘉不纳你入后宫。县主,终究还是要嫁人的。”
公主说得没错,陛下纳妃的心思果然还没断。我只有彻底成为他的禁脔附庸,牢牢地锁在他身边,他才会放心安枕。
我跪下对他说:“陛下加我封号,命我执子女孝仪为姑姑守孝,我便相当于是她的女儿了,实在无法再侍奉陛下,不但悖伦弃德,我自己也会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姑姑。”
陛下道:“那你说,朕要怎么杜绝宵小之辈妄想觊觎你?”
我狠下心,伏地拜道:“年幼时陛下曾戏言要我做儿媳,不知现在可还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