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是不客气的,径直去了对街的大茶楼,在二楼寻了个僻静处,与外头隔着一扇大屏风,正好可以说话。
喝两口茶,润了润喉,她才开口:“婉红出来不得,她那样的,妈妈看得紧,倒是我,不上不下,也没几个注意,还能松快些。”
“这我能理解……可送钱给我作甚?”容真真不安得很。
娇杏斜睨她一眼,有点想笑有点想怒,最终化作一个嫌弃又无奈的表情:“钱不就是用来花的,还‘给你作甚’?说是读书人,怎么脑子这么不好使?”
容真真脱口道:“我怎么能花她的钱?”
她的意思,是周秀在胡同里过得已经很艰难了,她怎么能凭空用了人家的积蓄。
娇杏嫌她磨磨唧唧的,不耐道:“给你就接着,她又不想出来,这钱存着有什么用?不如给了你,叫你好好读书。”
见容真真还想说什么,她眼一瞪,发作道:“那你为何要送年货来?你送得,人家就送不得?怎么,瞧不起这脏钱?既然如此,日后就别来往了。”
容真真被堵得彻底说不出话来,只好收了钱,心道:我给她存着罢。
她不说话,娇杏也安静下来,只抱着一杯热茶暖手,眼睛望着窗外的茫茫白雪,神思飘忽,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容真真陪着她看雪,心里却不为这雪景的美而触动,反而想到:这样大的雪,不知能冻死多少人?
“冻死人?冻死了才好!”娇杏愤愤道。
原来容真真竟不知不觉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只是娇杏为何要这样说呢?
娇杏忽而转头,用一种很复杂,很奇异的神情看着她,慢慢问道:“我听说,昌隆航运的大少在追求你?”
容真真一惊:“你怎么都知道了?”
“哼,我怎么知道?咱们烟花地里,什么消息不知道?凡平京城里出手阔绰的少爷,谁心里没谱?”
她探究道:“胡同里的姑娘都说,席大少从未失过手,你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容真真默了默,答道:“我不会答应的。”
虽说她以前是动过歪心思,想走捷径,可这心思,她已自己给自己打消了。
娇杏方露出一个笑来,她说:“席大少家的门槛可不好过,说句难听的,你这样的出身,怎么能进得了他家的门?看他谈了那么多女朋友,哪个不是三两月就散了?不想被他哄着玩,就离远点。”
她似乎犹不放心,再三叮嘱:“你既走了正道,就一步也歪不得,这世道,走错一步,就再难归正途,别落得……跟我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她面上似悔又似恨,又含不尽的刻薄怨毒,阴恻恻的,仿佛要将谁吞到肚子里去,“是,我当初是走了歪路子,我去做了丰泉楼的女招待,我贪图钱财不要脸,可我从楼里脱身,拿着钱回乡时,你猜怎么着?”
娇杏的眼眶是红的,但她硬是咬着牙没落泪,“我爹妈拿了我的傍身钱,要给弟弟娶媳妇。要是这样也算了,可我那个死鬼老爹,竟说我既已脏了,不如拿去换些钱来,就把我卖进了榴花胡同!”
容真真看着她,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娇杏看着她的面容,嗤笑道:“你可别可怜我,我自作自受,这是我该着的,只是你呀,莫走错了道,到时候你多年苦读,尽都白费了。”
一番谈话,说得两人心里都难受,娇杏起身道别:“我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你好自为之吧。”
容真真没留她,她坐在窗边,看着娇杏在门口招了个黄包车,坐在车上很快远去了。
她身段窈窕,纵裹了厚厚的棉袍,也能看得出凹凸有致,可不认识的人见了,只会赞叹她的美丽,又有谁知她是榴花胡同的姑娘呢?
容真真静坐了一会儿,结了茶钱——娇杏虽一直说要宰她,可到底只要了一壶热茶,连个瓜子点心也没点。
而后,她又要回去上班,走进职员室,她的办公桌上依旧摆放着一束红得耀眼的花,梅双依旧在冲她挤眉弄眼,其他男同事此时虽没说什么,可想必私下也多有议论。
就在此刻,她真真切切的感到了深深地厌烦,开始认真考虑起辞职的事来。
但有个人倒比她还先辞。
晚上容真真与秦慕一起下了班,在虎子的豆花摊上吃豆花时,秦慕突然开口道:“我现在已不在昌隆航运做了。”
“为什么?”容真真下意识问道,“你薪资那么高。”
秦慕顿了顿,才答:“我如今开销已没那么大,报社的收入可够我生活。”
容真真一怔,是啊,秦太太死了,虽说没了一个亲人,可秦慕的确消去很大的负担。
然而,秦慕却还有一个原因,压在心底没说。
席大少追求容真真的事,连远在榴花胡同的娇杏都知道了,他又怎么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