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惜,不知是否应了那一句慧极必伤。她病弱得像捧在手中的一缕烟云,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霍澜音和长宁、长安两位郡主、李青曼和纪雅云同坐一辆马车。霍澜音本不想和长安郡主一起,偏偏想寻机会和李青曼说话,所以纪雅云拉她过去的时候,她便跟着去了。
马车离宫,走了没多久,纪雅云挑起垂帘。道“霍小将军跟在后面。”
长安郡主玩着手里的鞭子,说“阿聆上次出门恐怕还是两年前,他自然要跟着喽。”
长宁郡主抱着怀里的胖梨花,随口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插了眼线在姜家,第一时间知道聆儿今日要出门。我听父王说,他今日本来有个差事,要离京去办。愣是装病推了,跑来这里苦巴巴地跟在聆儿身后。当真是仗着陛下疼他,不会降罪。”
霍澜音偏过头,望向后面的霍佑安。他今日穿了一身新衣,一丝褶皱不曾有,发髻也用心束过,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不见往日的懒散相。而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最前面的凤銮,眸中无杂,只有一片赤诚。
车队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纪雅云赶忙让马车旁的侍卫去前面打听。
侍卫跑到前面询问,又很快折回来,禀告“姜家姑娘身体不适,要先行回去了。”
李青曼轻叹一声,有些惋惜“聆儿姐姐难得出门一趟,必然是惦念静安寺的那片梧桐林。可惜了,还是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得折回去”
“驾”霍佑安加快马速,追上皇后的凤銮。
皇后祈福的车队继续往前走,姜聆已经下了皇后的凤銮,立在路边,等着姜家跟在后面提前以防万一的马车赶来。
姜聆望着静安寺的方向,不由遗憾“可惜了,都已经走了大半路程,还是停在这里。”
丫鬟赶忙劝慰“等姑娘身体好些了,咱们再来。”
姜聆轻轻笑着,不言语。等身体好些恐怕等不到了。
霍佑安赶过来,也没有贸然上前,保持了一段距离,望着姜聆。他想说他日后会带她去看那片梧桐,可是他不敢说。
姜家的马车赶过来,姜聆收回眺望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转身。
小厮翻找的踩脚凳,却怎么也没找到。也不知道是今天早上走得匆忙忘了带,还在路上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
霍佑安翻身下马,走到姜家的马车前单膝跪下,以膝为凳。他一句话没说,也不去看姜聆,只是目视前方,眉宇坦荡。
姜聆早就知道霍佑安一直跟着她,只是她像往常那样选择了忽视他。他此番动作,让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皇家的车队还没有走远,后面车队里的人挑起车厢旁的垂帘望向这边。
姜聆明白自己根本劝不动霍佑安,她也不想这样僵持着,让旁人看去当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只好无奈朝马车走去。她扶着丫鬟的手,提脚踩在霍佑安的腿上,迅速登上马车。
霍佑安抬手,在姜聆身后护着她。却也只敢隔着好远的距离护着,连她的衣角也不敢碰。
姜聆想动作快一些,可只是动作快了一点点,她心口又开始疼。她坐进马车,喘息微重,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些。她低着头,用手压在自己的心口,待得胸腹间好受了些,她才轻叹了一声。
“霍郎这是何必。”她的声音轻轻浅浅的,融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思。
霍佑安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服。他低声说“算命的说我有旺妻命,聆儿要不要试试”
姜聆轻轻摇头,将车门关合。
她拒绝了太多次,他表真心了太多次。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时至今日,两人见面默契得极少说话。
霍佑安看着关上的车门,心里忽然觉得很闷。他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还能这样僵持多久。他上了马,赶到车窗旁,望着前方,开口“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片刻后,他再重复“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马车辘辘,他跟在一旁,第三次、第四次地重复“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声到最后,渐渐哽咽,带着化不开的苦。
马车里,姜聆垂下眼睛,眼泪湿了面纱,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哭了。
他们青梅竹马,是圣上钦点的金童玉女,她的一次昏厥,一切都变了。
她总是清浅笑着,身子柔软,声音柔软,哪儿哪儿都软得不像话,偏偏心狠起来硬若磐石,日月不可改。
霍佑安一路将姜聆送回家,他停在姜家正门前,也不过府,望着姜聆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走进了姜家,他才转身离开。
刚好遇见正在姜家作客的三两公子从姜家出来,几个人拉着霍佑安去吃酒,酒过三巡,那几个公子不由说了真心话。他们说霍佑安太死心眼,天下女子多的是,不值得非要吊死在姜聆身上,更何况他已经仁至义尽,重情重信,是姜家姑娘拒绝了他。他就应该顺坡赶驴,取消了这门婚事,再觅良缘才对。他这样拖着不仅毫无用处,且不能为霍家添香火,也是不孝。
几个人说多了些,说到最后将话说得不太好听。
然后,霍佑安把他们给揍了。
都是些权贵家的少爷,这事儿立刻传到了宫中,请圣上做主。
皇帝扶额,指了指正在殿内喝茶的霍平疆“你看着办。”
“成。”霍平疆起身,转身往外走。
“等等,等等。”皇帝追着叮嘱“佑安已经长大了,轻点揍,别不知轻重”
霍平疆已经走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霍佑安长大了,卫瞻也同样长大了。他问“大皇子胳膊上的鞭伤如何了”
“启禀陛下,奴今早还问过太医。大殿下身体结实,那些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冷声了一声,摔了手里的书册,变了语气“揍得轻了”
卫瞻右臂上的鞭痕是他亲手抽上去的,他一看见卫瞻就想起当初卫瞻失控发狂差点将他的胳膊活活拽下来,到现在关节还有些疼。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赶去西荒并不能解气,还是亲手抽他一顿鞭子更解气些
卫瞻也听说了几位大臣进宫告状霍佑安的事儿,他正在东宫中挑选着绣娘送来的衣服霍澜音的。虽然他前几日刚刚给霍澜音送了好些。
卫瞻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未必下雨,晚上却一定会起风。把这套棉衣和这条披风送过去。”
“是。”小太监应下。
卫瞻看了他一眼,问“才来东宫瞧着眼生。”
“启禀殿下,奴,七星。昨儿晚上刚来。奴与奚公公是同乡,近日调度时,是奚公公将奴分至这里。”七星咧着嘴角笑,露出一对白色小虎牙。
既然是奚海生分过来的人,应当稳妥,瞧着也机灵。卫瞻就没有再多问。
七星收拾了给霍澜音带的衣物,前脚出去,奚海生后脚跟进来。
“殿下,江太傅押回来了。”
卫瞻本来心情很好,顿时脸色一沉。他在厅中渡着步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奚海生什么也瞧不出来,莫名忐忑。
卫瞻终于停下来,他在太师椅中坐下,冷声道“将江太傅请进来。”
江太傅是卫瞻幼时的老师,卫瞻也一向尊师重道。去年卫瞻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边疆,江太傅一路跟随。
这次卫瞻忽然大发雷霆令人将江太傅押解回京,着实让京中文武百官大吃一惊。
江太傅迈步进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他还是老样子,笑起来很慈祥的一个老人家,只是须发更白了些。
“老师请坐。”卫瞻转着指上的扳指。
江太傅也不客气,像往常那样坐下,甚至端起宫女摆上来的茶,认真品茗。
“嗯,让之这里的茶还是那样香醇。”
卫瞻抬眼看他,悠悠道“老师,幼时跟您学处世之道,学着用一层儒雅风度将自己裹起来,成为人人称赞的谪仙人。啧,可是老师最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德行。”
宫女悄声进来,手中托盘里放着一杯酒。
看着这杯酒,江太傅的瞳仁缩了缩,脸色终于变了。
“幼时,老师教我风骨正气。如今,老师却身体力行地表演着何为阳奉阴违、谎话连篇。”卫瞻一脚踹开身前的茶几,茶几倒地,茶器倾翻,碎了一地。
他卫瞻以容忍江太傅将他的消息不停送进京中,他亦可将计就计。可江太傅不该骗他那些药对霍澜音的身体无害。
在茶器摔碎的清脆声中,江太傅回过神来。他脸上顷刻染上颓然之色,不过转瞬间,他又笑了。他坦然道“让之,你说的对。我花了十几年教你风骨,可不过是用一层假象裹住,你骨子里只会是个暴君。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你我十几载师徒情谊,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百姓福禄。”
很明显,卫瞻不是他选择的明君。
他端起毒酒,从容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