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瞻慢条斯理地捻着指上的扳指,一时没说话。他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霍佑安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笑着开口打圆场:“周自仪,你到底是为了行谏臣之责,还是以权谋私执意带走你这假妹妹?据我所知,你和她毫无血缘关系,这兄长之位怕是站不稳。你执意为她出面,也不怕惹人闲话?”
“我周自仪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霍佑安笑着继续说:“依我看,瓜田李下,她跟你回去毫无道理。你且先回去……”
“姑娘!”莺时的呼声打断了霍佑安的话。
霍澜音猛地推开车门,不等放下踩脚凳,也没用旁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她脚步一歪,身子趔趄了一下,惹得莺时惊呼。
霍澜音推开马车前的侍卫,朝前跑去。她紧紧抿着唇,攥着裙子的手也紧紧。分明经过深思熟虑晓得先跟卫瞻入东宫再慢慢说动他才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当有人为她奋不顾身,她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她也愿意承受!
她跑到卫瞻马侧,攥着他的马缰,仰头望着他。
“我想回家看看母亲……”霍澜音的眼睛早就被泪水打湿,长长的眼睫黏连。她攥着马缰的手挪了挪,去拉卫瞻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小声求他:“我想回去看母亲,我想为她亲自煮药,日夜守在她身边。我好想我母亲……”
眼泪簌簌落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带着哭腔。
周自仪皱眉,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等母亲好一些,我就乖乖回来。我没有骗你。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了……以后也都不会骗你了……”
卫瞻盯着她的眼睛,他抬手,指腹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她脸上的泪水却湿了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他推开霍澜音的手,驾马朝着宫门冲去。
霍澜音急急向后躲避,堪堪站稳身子,望向卫瞻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放她走了……
霍澜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酸涩婉转蔓延。眼泪好像落进了心窝里,难受得要命。
霍佑安摇头,去追卫瞻。
周自仪伏地跪拜:“恭送殿下。”
“阿音,回家了。”周自仪走到霍澜音面前,微笑着说。他语气那样寻常,将霍澜音的记忆一下子拉到很久之前。
熟悉的兄长。
霍澜音轻轻点头,跟着周自仪坐上马车。
宫门不远处,停了一顶软轿。轿外的小丫鬟掀开轿帘,说:“姑娘,那位就是周自仪!”
李家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柔声说:“大殿下今日回宫,宫里必是要忙。我们回吧,改日再进宫寻小公主。”
小轿转了方向,回到相府。
霍澜音坐上马车后,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周自仪看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拼命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方帕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接过帕子,这才抬头。
“哥哥……”只唤了这一声,眼泪又落下来。
“不必多言。”周自仪道。
霍澜音点点头,明白周自仪的意思。若她道谢,反倒是疏远。她努力平复自己,甚至扯出笑脸来,克制地用寻常语气问:“多久能回家,我母亲可好?”
“这个时辰你母亲应该服了药睡着,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霍澜音有些意外:“什么地方?”
“小狐狸!”外面传来霍佑安的声音。
马车停下来,周自仪推开车门,问:“霍小将军有什么事?”
霍佑安没理他,调转马头停在车窗旁,将一个包裹扔进去,道:“你的东西。让之说别的东西你可能不要了,那条绿裙子或许还要吧。”
霍澜音掀开帘子,霍佑安猛地看见她那张哭花了脸,愣了一下。
“霍小将军,殿下可在生气?”霍澜音问。
霍佑安“啧”了一声,语气带着嘲意:“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别朝我打听消息。”
“霍小将军,你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希望你能劝劝殿下……”
“霍澜音。”霍佑安打断她的话,“你怕殿下怪罪?嗤。是不是在你眼里殿下当真善恶不分是个恶人?你根本不了解他,真不知道他怎么瞎了眼喜欢你这只狐狸!驾!”
霍佑安调转马头,不停霍澜音的解释。
“姑娘。”莺时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打开包袱,摸了摸那条艾绿的裙子,然后在包袱里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檀木小盒被她打开,指腹捻过被缠了一层布的扳指。
完好的。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
霍佑安扔进来的时候没有摔碎,幸好。
坐在对面的周自仪安静地看着霍澜音的动作。
马车转来转去,驶进一条破旧僻静的小巷,在一处狭小的旧宅院门前停下。周自仪先下马车,立在一侧,伸出手。
霍澜音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懵怔。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兄长带她出门玩的旧时光。
霍澜音下了马车,扫了一眼面前的旧宅院,什么也没问,跟着周自仪进去。
“小姑娘,应当不记得我了吧?”一个坡脚老头笑眯眯地出现。
霍澜音想了一下。
“司徒爷爷?”
“诶!小姑娘还记得我哩!”司徒十三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
“当然记得爷爷,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司徒十三笑着说:“进屋来!”
霍澜音幼时重病,正是司徒十三用花药为她续了命。
霍澜音满心疑惑地进了屋,在司徒十三的指使下坐下。
“把手给我。”
霍澜音看一眼桌子上的脉枕,疑惑地望向周自仪。周自仪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才将手放在脉枕上,由着司徒十三诊脉。
“小姑娘,你先前做药引时,吃了多久的药?”
“三个月。”
司徒十三点点头。
霍澜音没有问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望向司徒十三,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司徒十三松了手,他说:“小姑娘,别怕疼,我只在你手指上割一点点。”
霍澜音把手递给他。
“不疼呦!”司徒十三笑眯眯地在霍澜音的手指上割了一个小口子。
霍澜音心中惴惴,面上却微笑着说:“司徒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怕疼的。”
“嘿嘿,那等下有一点疼,你忍一忍。”
霍澜音点头。
司徒十三打开一个暗红的小瓷瓶,把里面白色的药粉倒在霍澜音被割破的指腹。
霍澜音尖利地叫出声。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
周自仪立刻蹲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司徒十三也对霍澜音的反应十分意外,他立刻用杯子里的水泼在泼在霍澜音的手上,又对一旁的莺时说:“去打井水给你家姑娘洗手。”
“没事了。”周自仪轻轻拍着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从来没这么痛过,即使是当初小腿被狼撕咬也没这样好似心肺被撕裂地痛。不过这痛觉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已经没事了。”霍澜音努力笑出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药引的药方?中途可换过药方?”
“我不知道药方,只知道不止一种药,送来的药经常不同,我也没问,只是喝下去。”
周自仪脸上最后的那一点微笑也终于是散了。
霍澜音看着周自仪和司徒十三打算出去说话,她忙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司徒十三看向周自仪。
周自仪沉吟片刻,回头望向霍澜音,对上妹妹坚持的目光,他最终点了点头。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司徒十三犹豫了一下,“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霍澜音垂下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疏忽了,因为一直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竟没有想过为人做药引会不会伤害她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