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已经养成了习惯, 即便身体疲倦, 无人来叫, 她也会在时辰到了的时候, 准时睁开眼睛。
这天, 她刚刚睁开眼,就撞进了沈知行的瞳孔中。
他的眼眸很认真地看着她,班曦愣了好久, 脸逐渐热了起来。
已经多久没有回味过这种单纯的少女心动时的暖热了?
她忽然很想回到从前,从前她对沈知行的感情纯粹又简单, 想起他,就没有多余的沉重的杂念,只有开心与欢喜, 轻飘飘的,普通白云一样的喜悦。
那时不像现在,喜悦也不再轻盈,反而复杂又麻烦,一个喜欢夹杂着人世间所有的麻烦。
陪伴也不再是陪伴, 人都在变,所有人, 包括她。
班曦眼前模糊一片, 心中又沉又冷,而她的肚子这个时候,也变得万分沉重,就想铁块压在心上, 又把心坠进了腹中。
“好讨厌。”班曦喃喃道。
她好讨厌现在的自己。
想要的,全都是身为皇帝也无力得到的镜花水月。
想留住的,又像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嘲笑着她握在手中的权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什么都办不到。
你有失去我的可能,而你却无法左右最后的结果。
门外的宫人起身了,天光破晓。
班曦长叹一声,慢慢将头埋在沈知行怀中,之后深吸口气,撑着胳膊起身。
沈知行拉住她,说道:“偶尔……陛下也应该学学萧成的睿宗。”
萧成的睿宗总是不上朝,就算是一年中十分重要的朝会,她也总会迟来。
宗总有句话,尽管被天下人耻笑唾弃,但她之后的每一任皇帝,都知道她说的有道理。
睿宗道:“昏君庸君,亡不了国。朕即便是荒唐三十年,大成照样是大成。天要亡我,朕再勤勉,都要做亡国之君。天要兴苍生,朕再荒废朝政,天下十三州也会安然太平……如今我大成四境无忧,国富民安,朕少上两日朝罢了,又有什么关系?朕无治理天下之才能,少上朝也算是造福众生了。”
班曦脸色难看,勉强坐起身,笑道:“朕在你心中,已经是睿宗这样的皇帝了吗?”
“曦儿……”沈知行拉住她的手,只是刚刚醒来,班曦的手就已经渐渐失去温度。
沈知行道:“气血不畅……陛下还是静养吧。”
班曦:“那不是让天下人看笑话了?”
她表情古怪:“睿宗说过,除了青史留名的千古明帝,其余的皇帝,全都是庸才。朝政并不难处理,守成也不是什么难事。庸君勤勉一生,就算颇有政绩,百姓也并不念好。朕初登基时,胸怀伟志,想大刀阔斧精简吏事,强军拓边,可一年来……也不过是像一滴雨落去大海,起不了波澜。”
“曦儿已经做得很好了。”
“朕不管做什么努力,到头来,百姓津津乐道的,是朕的后宫……书伴被斩,家门被洗,扶正替身……他们谈论的,都是这些荒唐事……朕想做个明君,能让百姓念着好的明君……可事与愿违。”
沈知行抓住班曦的双肩,坚定地说道:“不许失了志!!皇上要做的事,我全都知道!”
班曦笑了笑,起身:“睿宗不上朝,是因她有大才。朕是她最看不上的庸才,她可以不上朝,朕却不能……若是再因身体罢朝,他们会如何想呢?”
沈知行皱眉,眼中泪雾朦胧:“曦儿……”
“我其实很怕。”班曦神思涣散,轻声说,“你说得对,我从没长大……以为失去你后,我就再没任何长进,每一日每一日都在害怕……就连现在我也在怕,怕我什么都没做好,就连孩子都生不下……天下人会如何看我?班曦,荒唐之君,不识自己的至爱,斩杀陪伴多年的书伴,政事上无一建树,就连孩子都……”
“班曦!”沈知行厉声叫道,“看着我,看着我……”
他捧着班曦的脸,皱眉道:“文宗八岁登基,三十七岁才颁丁赋令,睿宗荒废朝政十三年,后宫也是一片糟,仁宗三十一岁始登基,而他最令天下人称赞的召贤举措,是五十六岁才开始颁布。班曦,你才多大?你登基才多少年?”
班曦抬起头,泪水滑落。
沈知行道:“先帝知人善任,可凉州之患不也丢给了你来解决吗?你才登基就能雷厉风行,整兵征西,你怎敢妄自菲薄,将自己贬低到一无是处?”
“我辜负了知行哥……也对不起从前的自己。”班曦嘴唇颤抖着说道,“从前的我,以为自己登基后会励精图治,百姓交口称赞……从前的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对你好,像成世祖和莲华帝君那样,成为百姓千古称颂的帝王佳话。”
班曦垂下头:“我什么都没做到……朕什么都没能做到……”
沈知行替她擦了眼泪,轻声说:“成世祖因姚家之事,对莲华帝君生疑,致使莲华帝君失明……即便是佳话,夫妻二人也有生嫌隙的时候。神宗与云鹤帝君相伴六十余年死后同葬云州,也是千古佳话,可神宗生产时,为防着云鹤帝君夺权,还将他囚在大理寺……就是千古明君,也都曾犯过这样的错,陛下为何不原谅自己?”
沈知行捏着袖子为她擦干了眼泪,继续说道:“更不必提同立二君,令我朝大乱十年的后宫妖祸……陛下与他们比起来,怎能称自己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