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曦的性子, 沈知行清楚得很。
从前他哄着, 虽然看她开心, 自己也高兴, 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隐隐担忧将来。
后来,先帝叫他过去,与他长谈, 这之后,沈知行不再一味顺着班曦, 只是挑了她的错,他自己又更觉愧疚。
先帝看得明白,也说得明白。
先帝把储君的小脾气全看在眼里, 一一说给沈知行听,之后又告诉他:“曦儿与你一样,自小失了母亲,但曦儿又与你们不同,宫里没有年长的女性长辈教导, 到底是让她失了那份细腻。这也有朕的错,早知道那些老师玩伴……知行啊, 朕看你最是稳重, 多与曦儿相处,只是不能惯她的脾气,你得让她学会知错。”
沈知行不解:“……知错?殿下知礼节,并没有……”
“到底是她懂, 还是你们不告诉她,她有错?”
班曦与他一起临前朝苏北湘的祭小女帖,她与他说着前几日在书阁悄悄翻阅的志怪谈,心不在焉地交了作业,再看自己的字,颇是满意一笑,勾头看沈知行写到了哪里。
沈知行还差几行,提笔顿住,看向她的字。
“都字又错了。”
班曦目光飘了会儿,沾到自己的帖子上,一丝不悦压下,抬头却是一副笑脸:“哥哥眼神是昭阳一绝。”
“你不高兴?”沈知行问。
“你见本宫笑了吗?”班曦还是一副笑颜。
“……我看得出来。”沈知行说道,“你是气我挑了你的错,还是气我毁了你的开心?”
“哥哥真的神了!”班曦不笑了,她竖起拇指,表情认真,说道,“昨日朕在花园看见了一只白鹤,那颜色,我想宫画师再出神入化,都画不出。”
沈知行放下笔。
班曦紧张道:“不写了吗?”
沈知行点头:“去看看那鹤吧。”
班曦笑容更明显了些。
“只是,看之前,殿下要承认自己写错了字。”
“一个字罢了。”班曦左手拿起笔,飞速在桌上写了个大大的都字,说道,“减笔添笔,以后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这次写的字,完美无缺。
沈知行唔了一声,反省自己是否太较真。难道是皇上说了要他矫正储君的错误,他太在意了些?
班曦笑了一声,小得意道:“要不要我改口叫你知行爷爷?”
沈知行嘴角一抽:“不可胡说。”
“本宫以后会故意写错几个字。”班曦笔一扬,扫过沈知行的眼尾,“不然怎么让你挑错?”
躺在一旁的沈知意嗤笑一声:“他敢挑,你敢认吗?”
“睡你的。”班曦一眯眼,拉着沈知行,“走,我们去看鹤。”
沈知行擦着脸上的墨痕,对沈知意说道:“你要是头不疼了,就起来练几个字。”
“那还是算了吧,我头疼。”
班曦拉着沈知行离开长亭,抬头招了招手:“俯身。”
“嗯?”
班曦的小手摸着他眼角未擦净的墨痕,说道:“我记住了,以后你写字时,我不会打扰你。”
“也不是说殿下……”
“你不就是要指责我三心二意,练字不专吗?”班曦轻哼一声,“说我写错字是假,说我扰了你是真,你以为我听不出?”
“好吧……那殿下知错了吗?”
“我不是说过我认了吗?”班曦抬眉,“再追问……本宫就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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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眼角微痒,渐渐醒来,看见班曦的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她不是不认错,她只是不知错。
见他睁开眼睛,班曦捧着他的脸,轻声说道:“知行哥哥……原谅我好不好?”
等知觉恢复,沈知行叹息一声。
她真的把他绑在了她的寝宫,她求他原谅,可却无法容忍他不原谅。
他还能如何?
她从没真正长大,前朝政务催她成长担责,可卸下面具,她还是那个不知错不愿认错的储君。
沈知行摇了摇头。
班曦皱眉。
她眼睛睁圆了,压低声音问他:“从前的你,从不会和朕任性……你变了。”
沈知行忽然微笑起来。
班曦眼神复杂,好半晌,她闭眼叹息,也尽是无奈。
“也罢,都会变的……你有十多年没在朕身边,又逢如此多的变故,你与之前不同,朕不怪你。”
她有时,是个不知道如何表达的孩子,有时,又过度的懂人。
沈知行态度软了几分。
班曦说道:“总有一些是死都不会变的。而朕想留住的,就是这死都不变的部分……你是怪朕把你当作沈知意,还贪恋你吗?可朕想明白了,朕爱你之心不移,是因你就是你,所以就算他们都以为你是沈知意,朕还是会喜欢你。朕倾心的,一直未变……哥哥能想明白吗?”
沈知行含笑轻轻点头。
班曦眼睛忽然有了神采,她松开绳子,拱进他的怀抱,紧紧抱着他,像小兽一样蹭着,想要把气息永远留在他的身上。
沈知行内心挣扎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心疼占据了上风,轻轻抱住了她。
班曦快乐道:“就知道你一定会想明白……那你还走吗?”
沈知行深吸口气,却无法点头或摇头。
班曦渐渐冷静,她问沈知行:“到底是因为什么,怨恨朕?”
她真的想不明白,她也真的很想明白。
就像她现在还不明白,茶青方为何怨恨她。
她原本认为是他怨恨自己利用他来剪关家的枝叶爪牙,可茶青方却像现在的沈知行一样,只是笑,轻蔑又冷漠的笑她。
沈知行也一样。
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怨恨我?
是因为我让他受苦了吗?还是我从前认错了他,对他不好?
沈知行坐起身,指了指她,无声问华清宫。
“华清宫?”班曦看明白了,“你想问华清宫的宫人现在怎样了?”
沈知行点头。
“该遣的遣,该清的清。朕已经批了,下月初昭阳宫会遣散大半旧宫人,换新的来。”班曦也爬坐起来,托腮道,“你不必担忧,严惩之后,新进的一批大约不敢再越雷池,朕之前偏信茶青方,没想到他把朕的昭阳宫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沈知行拉住了她的手,让她看向自己。
他问朱砂,问半荷。
班曦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问她们。
“你问她们做什么?”
沈知行心道,她们都是可怜人。
“都死了。”班曦没好气道,“怎么,接下来,你是又要说朕无情了?”
沈知行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