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 苏向玉进宫听旨。
班曦说罢, 苏向玉大惊抬头:“陛下是让臣……查沈知意这十年在稷山的经历吗?”
班曦长叹:“你怎会不知朕的本意!”
苏向玉心里苦, 不是她听不出, 而是她不敢问。
班曦让他查现在的沈知意, 是否是沈知意本人。
“苏侍郎那人,也就一副皮囊长得中用,眼睛未老先昏, 朕记得从前,知行就与朕说过, 自己和沈知意之所以衣着一浅一深,就是因沈怀忧只认衣服不认人。”
苏向玉心想,不仅沈怀忧如此, 她也如此啊!沈家那两个人,皮相真的毫无差别,连一颗能令人区分的痣都没有,可不就得看衣裳分人?
“知行说,沈知意又是个从不喜浅色的古怪之人, 所以他只好勉为其难,日日穿着浅色衣衫。”班曦说, “就是苦了他, 浅色服易染尘,下了学再来见朕,要特地再换身干净的。”
苏向玉道:“陛下是因何起疑心的?”
班曦摆手,叹息道:“朕知你想说什么, 沈知意善伪装,他们双生子心相通,因而他学起知行来是最像的……说到底,朕也没有确切怀疑的地方,只是相处多时,依稀感觉他并不像从前的沈知意,我想让你查查,他在稷山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此外……再问问当年知情的人。朕其实,也从未完全了解过,知行去世前后是何情形。”
“臣妹定会尽心竭力。”
苏向玉在昭阳宫宫门外碰到了回宫的茶青方。
“青方哥。”
“这么晚了,刚下值?”茶青方道,“见过皇上了?”
“是啊。”苏向玉道,“青方哥这是要回?快要到皇上的千秋万寿了,要辛苦青方哥了。”
“应该的,只是不知,你那天在京内吗?”
“这还真说不定。”苏向玉道,“下月恐怕是要去云州一趟,要是别的事,我就吩咐属下去做了,但此事是皇上亲下的旨,我呀,还是要亲身去一趟。”
“云州?”茶青方目光一闪,问道,“可是皇上让你去稷山,打听沈知意?”
“青方哥!”苏向玉拱手一礼,“您乃神人也!怪不得皇上欢喜你。”
“乱说。”茶青方微微一笑,点头道,“既然是皇上吩咐的差事,那你就去吧,千秋宴,到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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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意挪到了后殿,和在冷宫做活儿的宫侍们同吃同住。
昭阳宫的宫人们,也分等级。
像长沁朱砂这些品级高的宫人掌事,若无犯错,未被革职,是有自己的独立寝殿,且亦有专人伺候梳洗,粗活笨活也不需要他们经手操劳。
而像冷宫的这些,无论男女,都需日夜不停地倒值做工。
从前辽开始,宫内就没了阉人内监,后来到了萧成时期,渐渐有了分类,除了可在中宫走动的男女宫人外,其余地方男女做工统统分开,与掌事、监管、侍卫,形成监察环。若私下里乱了风纪,或有男女丑闻传出,污人耳朵,则严刑惩罚,难逃死罪。
沈知意原是这么想的,可到了做工的地方,才知道,所谓的男女分工,实则就是同处一室,各占一处罢了。
私下里虽无人敢僭越,但做工时调笑几句,目露暧昧之色,却时有发生,屡禁不止。
沈知意现在是皇帝“谕旨亲封”的宫侍,不能不做工。
头两日,监管和掌事还带着试探之心,只象征性的让他去做殿内洒扫这种清闲差事。
直到第三日,内廷监送来衣物,就同低等宫侍一样的薄棉夹袄粗布衣衫,掌事和监管“察言观色”,也立刻入戏,又给他分了活儿,让他除雪。
晚上,沈知意叼着半拉黄面馒头,坐在含凉殿门前,点着一盏灯,拿针挑手掌上扎的竹刺。
手不经冻,这才三日,就冻裂了口子。
沈知意哈了口气,挑完刺,端着灯回后殿就寝。
那些做粗活的宫侍说什么也不与他睡一处,无奈,掌事只好在后殿指了个单独的小厢房给他。
小是小了点,但因背风,比含凉殿正殿还稍微暖和些,被褥也都齐全,仿佛回到了曾经在稷山清修的日子。
沈知意刚起身,就见宫墙外,灯火蜿蜒,迅速朝他这里走来。
沈知意愣了愣,心道,这仗势,只能是来找他的。
果不其然,来的是茶青方。
他跨进门就见沈知意,这也省了他的废话,茶青方冷笑一声,一句话不说,扭着他胳膊就走。
“去哪?”沈知意问。
茶青方看着他这一身打扮,说不出的舒爽。
“三日一侍寝,你不自觉些,还等着皇上请吗?”茶青方身边的宫人呵斥。
沈知意呆了好久:“她竟然真的……”
“皇上金口玉言,说出的话,自然是要办的!”那宫人阴阳怪气道,“真以为自己是沈帝君,是皇上手心里捧着的那个?”
茶青方把他扔到班曦寝宫的偏殿,便立在原地,抱胸等着。
沈知意死死盯着身旁的浴桶和挂在屏风上的白色亵衣,不知所措。
“脱啊!”那宫人说,“难道你想穿着这身脏衣裳去伺候皇上?赶紧把自己洗干净,一个替身,还想让皇上等你吗?”
沈知意心里如针扎般痛,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被人踩踏进泥中。
她真的能做出这种事。
他是她宫里的一个普通的宫侍,靠着这副身子,晚上才有幸做个替身,去侍候她安寝。
是这样吧,班曦?你就是这样来折磨我的。
沈知意深吸口气,闭上眼,脱了身上的粗布棉衣。
匆匆沐浴后,他换上亵衣,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主殿。
一进门,暖入三春,扑面而来的暖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颤,呼吸也终于缓了下来。
班曦歪躺在床上,撑着脑袋,闭着眼,一手还转着珠子。
他走到榻前,转珠子声停了。
班曦睁开眼,抬了抬下巴。
沈知意吸了吸气,垂着眼,慢慢爬上了床榻,之后跪端正,不敢再动。
他此刻迷茫一片,心中五味杂陈后,终于进入死寂。
茶青方走进来,合上床幔,退到门外,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也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