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历来的规矩, 同一批的知青跟同一批的人相熟, 一个人做饭吃实在太麻烦,就每顿拿出各自的粮食出来凑在一起煮。
新知青们也是如此, 不过他们都从城里来, 平时在家里连煤球火炉都不会用,更别说用柴禾烧火煮饭了。
好在周富强在他们最开始来的时候,手把手教了他们如何生活煮饭,又特意让他们饿了两天肚子。
他们实在饿得受不住,鼓捣了老半天,险些把知青点给烧了, 总算煮了一顿半生不熟的伙食出来吃。
从那以后,甭管愿不愿意,干活儿累不累, 新知青们都得轮流做饭。
今天轮到一个叫朱玲的十七岁女知青做饭, 本来秋收就累, 他们这批知青下乡近两个月也没做过啥重活儿,这通麦收下来,骨头像散架了一样,走路都打哆嗦,哪还有那个力气起来做饭。
可不做又不行, 他们这批知青是说好了的, 一人做一天, 要是不做饭,甭管她是不是女生, 其他人能把她拆来吃了!今天轮到她,也是她倒霉。
朱玲费力的从通铺上爬起来,忍住全身的酸痛,有气无力的朝知青点厨房里走,里面有三个土灶,是社员们当初修建知青点的时候帮忙修砌的。
本来是一左一右两个大锅灶,中间一个小锅炉,用来烧热水。现在知青点有四十多号人,三批知青正好一人一口锅,谁也碍不着谁。
这会儿只有周富强那批知青在做饭,经过三年的时间磨练,他们的厨艺日渐精湛,加上他们现在也和队上的人一样,统一挣工分,统一秋后分粮食,又跟大队上的人处得不错,有那好心的婶子,自家种得菜吃不完,就会送些瓜果蔬菜给他们。
今儿是冯媛媛掌厨,锅里正咕噜噜的煮着红薯稀饭,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红薯香味。
下乡近两月,主食一直是红薯和黑面窝头,尽管觉得自己都吃腻了,可这会儿闻见红薯香味,朱玲还是觉得肚子饿了。
她摸着自己干瘪瘪的肚子,瞧着冯媛媛往火膛里塞了一把柴禾,转身抓颗白菜,双手在身上黑漆漆的围裙上随意擦了擦,然后拿上菜刀,笃笃笃一阵乱剁,打算做个生拌辣白菜下粥。
不知怎么地,朱玲瞬间感觉肚子不饿了,本来到嘴的让冯媛媛帮忙做饭的话也吞了回去,嘴里小声嘀咕:“也太不讲究,太不爱卫生了!烧了火,手都不洗就做饭,谁下得去口。”
冯媛媛听见,手上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嘲讽道:“有的吃就算不错了,还敢嫌弃?要说不卫生不讲究,你天天下地弄一身泥,比我做饭还脏,装给谁看呢!”
朱玲脸上一红,张嘴欲辩,周富强从外头走进来听见这话,一边整理手上抱着一本厚厚的计分册子,一边对冯媛媛说:“行了,媛媛,别说了。她才来多久,能懂啥?想当初你不也跟她一样,嫌这里脏,那里窄啥的。等她习惯就好,犯不着跟她计较。咱们知青都是外乡人,有缘在这里相识,得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才是。”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朱玲,“愣着干啥?早点做饭早点吃了休息,后天又是一场硬仗。秋收大家都忙,别指望有人能帮你。”
“知道了。”朱玲低低应了一声,看着他扭头又跟冯媛媛说了几句,冯媛媛不情不愿的瞪他一眼,两人又说笑了一会儿,他帮着冯媛媛把饭菜做好,两人就把饭菜端了出去。
朱玲心里很不是滋味,总觉得看见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就无比闹心,恨不得上去推开冯媛媛,自己跟周富强闲话家常。
可她知道,周富强是看不上她的。打她下乡那天开始,她就喜欢上这个风趣幽默,有担当又长相不错的知识青年,总是有意无意的靠近他,表露自己的小女儿心事好。
奈何周富强总是装傻充愣,从不正眼看她,也不跟她有任何的肢体接触,今天他还是第一次主动跟她说话,话里话外多少都有点维护她的意思。
朱玲有些欢喜又有些忧愁,思绪不在点子上,直到一股子糊味在鼻翼间挥之不去,这才回过神,大叫一声遭了!后来新来的那批知青怎么骂她,可想而知。
稻谷收完后,今年的秋收算是结束了。
对于社员们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秋收过后分粮食了,在徐爱国领着人把任务粮上交后的第二天,队上就开始分粮食了。
还是往年的规矩,全队人按照忙活一整年的工分册子,都排队在粮仓前,由周富强从村头开始念每户人家的户主名字,把人叫到跟前,核对工分数儿,再到徐宝那里核对工分计算好的粮食,再挨家挨户的分粮。
今年的分粮标准还是没变,全看各家攒得工分,分粮食。大致能分多少粮食,大家都心里有数,等排到自家,就按手印领粮食,拎上自家的麻袋背篓啥的,喜气洋洋地一袋袋的往自家仓库里搬,甭提多高兴了。
徐家自从分家后,壮劳力就不如从前了,都是各干各的。好在徐万成、徐万福两兄弟孝顺,孝敬粮是少不了老两口子。
老徐头和方如凤都是勤快的人,今年又是个丰收年,领了粮食下来,填饱未来一年的肚子肯定没问题。
老知青们也和社员一样,拿工分兑换了粮食,就算挣得工分没社员们多,起码也能赚个温饱,不饿肚子。
只有新来的两批新知青没分到丁点粮食,就站在一旁羡慕的两眼发光。
想也知道分粮没他们的份啊,这批新来的知青刚来的时候拽得二八五似的,看谁都不顺眼,成天跟斗鸡一样,一有机会就在社员嫌弃这,嫌弃那儿,还叨逼叨逼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弄得社员都不待见他们!
这其实也没啥,周富强那批知青下来的时候,也干过这样的蠢事儿。
问题是社员们不耐烦听啊!想他们就是一个大老粗,很多人大字都不识几个,你跟他们讲社会主义理想抱负,不就鸡同鸭讲眼碌碌,时间久了,谁耐烦听啊!
关键新来的知青们没有一点自觉性,每天了除了叨逼这些事儿以外,还像个刺头一样东埋怨,西闹腾,一个不顺心就去折腾徐爱国这个大队长。
徐爱国也是见鬼了,想当初周富强那批知青来的时候,也没那么难缠啊!
所以当他决定在秋收上狠狠收拾这批新知青们的同时,也给他们立下规矩,从今年到明年秋收之前,他们每干一天活儿就发一天粮。
这样一来,不但能促发他们的干活儿积极性,还能让他们产生粮食危机感,只要他们一天偷懒不干活儿,就一天没饭吃,看他们还敢作妖!
不得不说,徐爱国这招还是有用的。当看见大队上的社员们和老知青们,箩筐、麻袋啥的,一袋袋往家里搬的时候,新来的知青们是羡慕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心里感叹,啥时候他们也能拥有这么的粮食,吃个畅快啊!!
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当初下乡来,根本就不想干农活儿,更甭提挣工分换粮食了。
现在居然想跟那些社员们一样,挣工分换粮食吃,可见环境能影响一个人的思想。这种思想,真是可怕!
分完粮食之后,社员们手头宽裕了,就开始办各种喜事儿。
自从徐爱国落下举报大队上,年轻男女搞对象有奖的话以来,本就闲来无事做得人们,到处钻树林芦苇草垛子,把那些企图偷偷摸摸暗地里搞对象的年轻男女们,全都抓了出来。
徐爱国对这些年轻男女还算包容,给了他们两天路,一是结婚,大队上不追究,二是送去公社斗一番,出来记录在案,以后工作生活都得受影响不说,要是有回城政策,他们肯定是最后回去的一批!
想也知道,被抓住的年轻男女都会选择结婚,于是大队上一下子多了十来对即将结婚的年轻男女,大部分是知青跟社员们配对,也有知青跟知青配对,社员跟社员配对,总之这段时间大队上十分热闹,到处都在摆酒吃宴席。
方如凤这会儿正在鸡圈里捡鸡蛋,一边捡,一边跟坐在院子里槐花树下给陈渊纳千层底布鞋的徐宝念叨:“村头葛老太的大孙子,葛狗蛋后天又要娶媳妇了!这是第几对要办婚事的人了?咱家鸡生的蛋还不够赶礼的,可真烦人!我啥时候才能收回回礼啊。”
“娘……”徐宝将手中筷头大小的粗针用力穿透厚厚的千层底儿,无奈的喊她,“这小半月的时间里,您都给我念叨多少回了,不就是两个鸡蛋,一碗麦子,一碗大米做人情礼吗?您要心疼,赶明儿我买来还给您成不成?”
“净瞎说!”方如凤把鸡窝里刚生出来的热乎乎鸡蛋装进篮子,走到她面前说:“你当娘真心疼那起子回礼?我就是气不过他们办酒办在你前头,还一副你家宝儿就算再能耐,找个对象三五年不露个面儿,跟没有似的,到时候婚事成不成还不一定的样子!你瞅瞅葛老婆子那大孙子葛狗蛋,长得那寒碜样儿,居然娶了知青点,那个打扮得跟妖精似的,叫啥叶玉莹的漂亮女知青做儿媳妇。可把那葛老婆子高兴坏了!天天在我们这帮老娘们面前嚷嚷,说她儿子有多大本事,居然把这批新来的那批知青们中,最漂亮的女知青给拿下了!”
叶玉莹,徐宝是见过几次面儿的,印象中是一个长得斯文秀气,说话做事都轻轻柔柔的一个小姑娘,打扮得是干净了点,但也没到她娘口里说得妖精地步啊?
那样一个娇滴滴的,看着就像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城里姑娘,怎么会看上葛狗蛋那样一个流里流气,时常跟队上的大小媳妇儿动手动脚的龌龊男人呢?
徐宝想不通,将手中穿在针孔上的粗麻线用力扯紧,把针插在鞋面上道:“娘,您又不是不知道,陈渊他任务繁忙,又是jūn_rén ,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他是不能轻易离开jūn_duì 的。他就算有假休,三五天的时间,从北京到咱们这儿,一来一回都不够,还净折腾人,不如不回来。反正我们每月都在写信联络,明年他就会来娶我,您还怕他跑了不成?好了,难得今儿我有空不去村委做账,我陪您去葛家送礼吧,顺便沾个喜庆!”
她都这么说了,方如凤还能说啥,转身去自己那屋儿,拿钥匙打开专门放粮食的榆木柜子,拿粗瓷大碗,舀了满满一大碗的麦子,一碗稻谷,想了想,又加了两个巴掌大的红薯放在篮子里。
这年月上头不允许下面的人搞封建迷信奢侈做派,所以乡下人办酒席都十分简陋,随便整治几个菜,蒸上几笼黑面馍馍,请上亲近的人家吃一顿饭就成。
不过在此之前,被请的人家是要送人情礼到主家,才能去主家吃席面的。
这年头大家都穷,两个鸡蛋,一碗麦子,一碗稻谷是常礼。一般人家就只舀平平一碗就成,毕竟送礼也分亲近远疏,不是喜事主家的直属亲戚,没必要送重礼,那样人家还礼的时候就亚历山大,心里就不舒坦。
方如凤知道这一点,但她心里就是不服气,想想那葛家穷的那穷酸样儿,家里连套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经常吃了上一顿,就没下一顿。她那心术不正的孙子,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人家好好的姑娘给弄到了手,还敢在她面前嘚瑟!
方如凤就想多送点粮食过去,间接的告诉葛老婆子,她方如凤家里啥都不缺,她闺女本事着呢,不但自己是村干部,每月有十五块七毛钱的工资,大队每月要额外多开出十五斤的粮食指标给她闺女。她未来女婿还是jūn_duì 里当军官,光每月的津贴补助说出来就能把葛老婆子给吓死!
装好粮食,方如凤拎着篮子走出房门,隔壁大房的屋门打开,冯春红从屋里探出头来,笑脸盈盈的喊她,“娘,您是给葛家赶礼吗?给我捎带一份吧。”
这年头所谓的赶礼,一般是赶一份礼,然后一大家子都去办喜面的主人家里吃。
这样主人家办酒一般都会亏,所以不会轻易办酒,一般要办的话,都是儿子娶媳妇,家里老人办寿辰啥的重要日子。
不然这么个吃法,家里就算有矿也受不住!也挨不住赶一点礼儿就拖家带口的过来吃啊!
徐家分了家,方娶凤作为一家之主,其实只要她做代表去赶礼,分了家的大房三房不用赶礼,也可以去吃酒。
冯春红突然叫婆婆帮送礼,倒不是她礼数周全,而是秋收过后,在徐宝利用当年饥/荒年帮助过刘汉元的事情下,托刘汉元在县城的钢铁厂后勤处,给强子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
虽然是临时工,但每个月有十六块五的工资,和二十一斤的粮食指标。除去每月五块八毛钱的伙食费儿,还有他日常要用的零碎话费,强子每个月能上交八块五毛钱儿到冯春红手里。
这在地里一年到头忙活,都挣不上五块钱儿的乡下人来说,每月能收到八块五毛钱的工资孝敬,无疑是笔不小的数目,以及一件倍长面子的事儿。
原本前两天冯春红就想随着婆婆到处送礼,到处炫耀,结果被方如凤一口气儿的骂回家,“老大媳妇儿,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城里不断精简工人,还派知青下乡,这明摆着上头要出大事儿来了!在这关头,你一个小小的乡下初中生,居然还能在县城重点工厂单位里找到工作,就算是傻子,也猜得出你们是走了后门啊!咋地,刚长了尾巴就要翘起来,你是嫌命长,还是嫌你儿子活不够?这么招摇过市,你咋不上天呢!”
冯春红被婆婆怼的没脾气,也知道她说得是个理儿,可她就是压制不住内心那喷涌而出的喜悦啊!
瞧瞧!她儿子多能耐!别人都被精简回乡,知青下乡,他却逆流而上,进了县城重点工厂做工作!虽说现在是临时工,但只要踏实勤奋,干完一年后,把师傅哄高兴了,转正式工是迟早的事儿!
到时候强子的户口就能从乡下迁去县城,到相关单位和所处街道办事处登记后,他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
他在城里还有房子住,她这个当娘的就能跟着去城里享福,再也不用在地里头埋头苦干刨食吃了!
当然,她刻意忽略了徐宝跑前跑后,托关系找人给强子弄到工作的事实,也忽略了强子现在住得房子是徐宝暂时借住给强子的。
她现在就想到处显摆,就算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也要拿出点粮食出间接告诉大家,她冯春红,今时不同往日了!
方如凤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场就冷笑一声发飙道:“老大媳妇儿,你别忘了强子是怎么找到工作,进到厂里上班的!我先跟你说明,强子现在住得屋子,是宝儿买给我们老两口子将来到县城养老用的!房子在房管所是登过名上过册的!你要敢踏进那屋子一步,我就立马把强子撵出去!我宁愿那房子空着,也不愿意让你这小心眼的媳妇去占着!”
冯春红小心思被戳破,面上尴尬不已,她知道自己婆婆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心里免不了嘀咕,不住就不住,当她稀罕呐!
左右现在钢铁厂在大面积的精简工人回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空房子空出来,到时候强子转成正式工,她再给他相房媳妇儿,两口子一结婚,肯定能分上新房子,到时候她才不稀罕住徐宝那破房子呢!
当下不再二话,方如凤带着徐宝去了村头的葛家。
葛家虽然穷,但葛老头老实本分,为人厚道人缘不错,她们到的那会儿,很多前来赶礼的人家,正在葛家破旧的院子里有说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