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心里,早就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后明立国以来,经历了十来个皇帝,整个国家早就不复建立初期的生气勃勃,一切都仿佛放满了步调,官员系统腐败频发。
皇帝说要整顿吏治,黄燮却觉着,皇帝太过宽仁,恐怕难以奏效。他之前动作都不大,算是小打小闹,拿来敲山震虎,谁知那些贪官污吏,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
这样下去,恐怕肃清吏治,也只能是草草收场。黄燮在进京之前,虽然一直都没能进入权力中心,但是他的抱负,却不比朝上任何一个人小。
为官清廉正直,百姓安居乐业,这两点,说起来容易,做到却很难。许多读书人参加科举之前,都是这么想着,等中了进士,当着当着官儿,就把这个给忘了。
黄燮就要让他们全都记起来,放进心里,到死都不能再忘。
此时尚启英撞到他手里,可算倒霉。数额巨大,而尚启英此人,还能算是拐着弯儿的皇亲国戚,拿来杀一儆百,显示皇帝的决心,再适合不过了。
于是他上书皇帝,说尚启英该杀。
谢靖已经让尚启英画了押,都打算流放西北了,忽然见到这个,心中一跳。
按律当斩,是没问题。可尚启英最多算是个小喽啰,算不上穷凶极恶之徒。如果杀了他,那接下来以此为例,恐怕就得大开杀戒了。
何烨第一个出来反对,往上数三朝,从他出生到现在,没有哪个皇帝是会大开杀戒的,因此在他心里,一向认为要恤刑慎杀。黄燮一下子想斩这么多人,实在是有伤天和。
首辅的话,不能不听,谢靖虽然也觉得,黄燮的做法没错,但事关人命,还是慎重一点好。
黄燮见没人支持他,也不说什么,仍旧兢兢业业,把人犯一个个送进刑部。
朱凌锶亲自跟他谈,“黄大人,若有心悔过,则留他一命,如何?”皇帝求情,该松口了吧。
黄燮说话,仍然不温不火,“皇上,您将吏治,交与老臣,这一条性命,便搭在这也无妨。”
“太*祖皇帝在时,贪银六十两,立杀之,剥其皮,以为傀儡,示众之。”
“皇上您既有决心,为何又在这种小事上犹豫不决?”
“黄燮入朝,是为悠悠万民,不蹈水火。若是对贪赃枉法之辈,有了体恤之心,那又置天下百姓的生计于何顾?”
他这话说得十分严厉了,仿佛皇帝和内阁,是包庇坏人,伤害百姓利益之辈。
朱凌锶被他一说,脸上有点发烧,深感自己觉悟还不够高。
如果是网络公开投票,要不要打击贪官污吏,对严重贪腐者处以极刑,他一定毫不犹豫点“是”。
可如今要他亲手,裁断许多人的性命,他只能说,生杀予夺的大权,也不是那么好用的。
隆嘉十七年,依旧日常感叹,做皇帝好难。
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任性而为。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若是杀了尚启英一个人,接下来还有好些人,也要性命不保。可要是太在意人命,又会被说瞻前顾后,缺乏决断。
内阁中其他人,对尚启英的事,也同何烨一样态度。实在是大家,和气的日子过久了,忽然严刑峻法,便不太习惯。这一段时间,朝中诸人,都意气低沉,生怕那板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到自己身上。
倒也不是说,这些官吏,一个清白的也无,只是人生在世,总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尺子。从前总宽松着,如今骤然紧了,又没个过渡,便叫人有些,无所适从。
谢靖于此事上,想得最久。查案定罪,是刑部职责,黄燮不断检发大小官吏,算是帮了大忙,他本该感激不尽,又实在有些为难。
却是又把皇帝,推到他不愿干的事上了。
他正踌躇间,却见皇帝提了朱笔,一边叹气,一边在尚启英的名字上,打了个勾。
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道,皇帝倒比他想的,更坚强许多。
在位十七年,朱凌锶知道,坐在龙椅上,想的做的,就都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了。
他不想的,皇帝要想,他不愿的,得看天下愿不愿。
是负担,是责任,也是,无可回避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