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着饮了三杯, 谢靖就把酒壶拿开, 放到离皇帝最远的地方,朱凌锶意犹未尽,一双笑眼看他, “正月里也这么讲究, ”谢靖思索片刻, 又倒了小半杯,挪到皇帝唇边, 口称“恕罪, ”空着的那只手,小心扣着皇帝的后脑勺。
醉了醉了,有这么劝酒的么。可他哪有不乐意的,就着谢靖的手, 喝了这一口,末了舌尖掠过唇瓣, 搅得谢靖心口做痒, 算是将回一军。
这样吃着喝着, 比在宫中, 更要松快许多,无论何种吃食, 谢靖总能说出一二掌故, 给皇帝凑趣。朱凌锶心想,这人还真是有意思。
太白邀月楼的美食吃得,宫中的珍馐玉馔也吃得, 到现在府上却只有一个老家人,为他做些粗茶淡饭,昔时他离京去,旅途之中,干嚼两个饼子,喝几口水也吃得。
听说他在外边,卷着铺盖在野庙里睡过,关隘城墙底下睡过,在内阁值房中也睡过,如今这龙床……总之就是,到了什么境地,都能安之若素,面不改色。
见皇帝眼睛不眨瞧自己,谢靖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发觉胡子没问题,便假装不为所动,依旧替皇帝布菜。心中却隐隐有些自得。
他不是周斟,说笑时爱以潘宋自况,只是这幅皮囊,若能得皇帝青睐,他也是与有荣焉。
眼底手上,愈发欢快殷勤起来。
朱凌锶吃了一阵,便觉有些饱了,桌上菜剩了大半,谢靖估摸着皇帝的饭量,倒是不差,又惦记皇帝没进主食,便柔声探问,又叫了粥来。
谢靖做这些,已经是轻车熟路,皇帝小时候,有好一阵子脾胃虚弱,谢靖管着他吃饭,还帮他揉肚子。一晃过去十多年,如今情形,又不一般。
他也想不到,居然能比那时更亲密许多了呢。
谢靖仔细看皇帝脸色,并不显得难受。今夜带出宫来,吹了冷风,又吃了外边的食物,也未见不适,如此便可安心带回去了。
心下稍安,他就有些饿,端地是雷厉风行,狼吞虎咽。皇帝见他吃得这么香,忍不住又动筷子,谢靖见了,微微一愣,君臣对视一眼,便都轻轻笑起来。
先时他们才吃了不久,旁边雅间里就来了人,偶尔飘来只言片语,似都是官身。这边吃得差不多了,那边却正酒酣耳热,高声嚷嚷起来,就有一人说,
“首辅致仕,恐怕接班的就是谢靖了。”
皇帝筷子停了下来,谢靖还不为所动,嚼个不住。
又有人说,“我看也未必,何烨近来,似是极不喜谢靖。”他这话一说,便纷纷有人问着“为何?”
朱凌锶看了谢靖一眼,心里好生意外,这事他居然没察觉,谢靖也没说过。
那人言语中,似有得色,“你们不知道,谢靖与何烨,本来不过尔尔,他的座师是徐程,何烨是那年副主考。”
“昔时刘岱把持朝政,徐程被压一头,刘岱倒了,张洮又在内阁中,稳稳压着何烨。于是何烨和谢靖,自然同气连声,通力合作,不然哪儿还轮得到他们说话。”
“可何烨一朝当了首辅,那呼风唤雨的威风,哪里容得下一个谢靖在旁虎视眈眈,他今年堪堪三十有六,若是接了何烨的班,少说还有三十年无限风光。”
众臣便都嗟叹起来。
须知在官场上,寻常人总要几经宦海沉浮,才能有所成就,隔壁那班人,听着都还年轻,初涉官场,被几个浪头打过来,几许意气,不免消沉。
不管境况如何,他们的眼睛,始终是盯着排在最前面的那几个,也就是内阁中人。谢靖虽然人近中年,但在阁臣中,实在是了不得的青年才俊,因此不免也成了、众矢之的。
“那个谢靖,不过是运道强,要说多有本事,我看也是虚的。”就有人这么说。
“入朝两年就当上顾命大臣,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就升上三品,此等好运,不服不行。”另一人附和着。
“可惜我等既无运气,也学不来谢阁老能屈能伸,殷勤服侍,手段了得啊,”此话一出,众人便都哄笑起来。
“他一把年纪,仍是面白无须,打眼一看,不像朝臣,倒像是宫里的……”
众人听到这,一起哄笑起来。
这话后边没说完,朱凌锶知道,这是骂谢靖像太监。
他一下子站起身,就要出门去和那群人理论,被谢靖拎了回来。
“皇上恕罪,”谢靖低低地说。
朱凌锶这才清醒了些,自己是皇帝,去和朝臣吵架,太不合适,再说被人发现他和谢靖单独在一起,影响也不好。
那边却越说越过分,“诸位公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道谢阁老,是不会呢,还是不能?”
哄笑声越来越大,还有人说,“胡说,长不出胡子,他还是不是男人?”
一群人快活地拍桌子打唿哨,全无朝堂之上正人君子的风度。
谢靖主持刑部,自然得罪过不少人,又是年纪轻轻就入了阁,叫人眼红不已。偏偏他平时行事,虽不免强横一些,却没有一桩一件,不是按律法行事。
他又素有清正耿介之名,因此若要寻个错处,也不容易。
偏偏他自己,亲手给众人送上一个把柄。
外臣日日留宿宫掖,这如何都说不通。
只是皇帝不说,余人最多只能从礼法方面提些意见,可管着礼仪法度的大佬周斟,又恍若未闻,对此事不置一词。
于是他们心中怨恨不平,无从发作,只能借着这样的场合,宣泄出来。
皇帝气得满脸通红。
无论是刑部还是内阁,谢靖无一不是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到现在手中没有一件积案,也没有一处延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