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一慌,那些规矩束令,全都涌上心头,乱麻一般。
于是便行了礼,自忖该告退了,皇帝忽然说,
“天色已晚,谢卿在西殿住下吧。”
西殿原本封上了,皇帝病重的时候,收拾了一番,让值夜的阁臣住,如今再稍微整理一下,谢靖住正合适。
陈灯刚才来送醒酒汤,步履悄无声息,见殿中情形,虽不知下文如何,早已命人去准备了。
谢靖隔了几年,又在这边睡下,心潮澎湃,夜不能寐。自己一番唐突,皇帝究竟生气了吗?又回想刚才把皇帝抱在怀里,真是无比满足,仿佛很久之前,就该这么做。
他一夜睡不安宁,临到天明,才稍微睡着片刻,不一会儿,陈灯就隔着门问,“谢大人可要和皇上一起用早膳?”
谢靖到了皇帝屋里,穿的是一件青色直身,这衣服还是六年前他留在宫里的,被卢省收拾起,浆洗干净,等着皇帝要看时候再拿出来。
如今他穿着,肩宽还是合适,后背到腰,便显出些空荡来。
谢靖用冷水洗一把脸,神采奕奕,皇帝却是一脸倦容,看来也没睡好。
二人就着小菜,喝着粥,皇帝吃了两个水晶虾仁包子,就饱了。他看着谢靖吃饭,一口一个,吃得很香,于是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够,遂又多吃了一个。
吃罢上朝不提,这天到了午后,谢靖依旧是进宫请安,或许是大白天,两个人心里,虽然都有无数情愫,却只能引而不发,说些闲话。过了一会儿,谢靖说何烨找他有事,便匆匆告退了。
等到晚饭的时候,皇帝有些犯难,不知该不该等他,谢靖此时差人来报,因同何烨对账,恐怕要到很晚,叫皇帝不要等了。
虽说这种事,早不是第一次了,皇帝心里,难免烦闷,草草吃了几口,药膳都没喝完,折子也懒得看了,叫陈灯来收拾,躺在床上,又有些心灰意冷。
忍不住去猜,他说对账,究竟真假。莫非今晚散了酒意,便不愿再荒唐了。
何烨那边,见谢靖一听自鸣钟报时,就有些心神不宁,联想到他昨夜宿在宫里的传闻,心中颇有些思量。
在他心里,一向是把谢靖当子侄看待,因他才华卓绝,不免寄望甚高,打心眼儿里不愿谢靖和“佞幸”一词有什么牵扯。
有心相劝,又不知从何说起,谢靖在皇帝病重的时候,虽说表现有些夸张,但也没做出什么惊人之举,皇帝虽然对谢靖,看起来很不一般,可终究也没对他,有什么特别优待。
总而言之,在何烨看来,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有点什么问题,但他们又很守规矩,叫他拿不住把柄。
如今,谢靖若是频繁出入宫掖,恐怕就不好说了。
“你今晚……”何烨想问的是,“你今晚还去皇帝那儿?”
还不等他说完,谢靖忽然一拱手,“何老,谢靖有些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何烨一腔疑问,被堵在口中,他又不是张洮,从不委屈自己的嘴。他素来话少,如今见谢靖急着要走,便随他去了。
谢靖匆匆进了宫,听陈灯说皇帝已经睡下了,半是失落,半是安心,到了早上,不要人催,提前起来穿戴整齐,等着陪皇帝吃早饭。
朱凌锶一见立在饭桌旁的谢靖,吃了一惊,一夜恹恹,消散大半。谢靖见皇帝双目发红,吃饭时还不住打哈欠,眉头便蹙起来。
等到午后请安,朱凌锶有心和谢靖,说些不那么符合君臣规矩的话,没想到谢靖把李亭芝叫来了,“皇上一直都睡不好,请太医看看。”
李亭芝心里纳闷,不应该啊,他的药膳里有安神药,皇帝一入夜,精神头那么足,到底在想什么呢?
心中嘀咕,嘴里却不能说,只把那安神的药,多加了些剂量。
这天晚上,谢靖一下班就回来了,二人吃过饭,又在书房里看些折子,讨论国事,虽然规矩,朱凌锶仍然觉得,妙不可言。
只是亥时一到,谢靖就催着他睡觉,亲见他躺下来,便起身要走。
朱凌锶心里,忽然怒不可遏。
这人好生莫名其妙。
仿佛前两天抱着自己的不是他了,莫非做了那样的事,如今又要回来做一对本分的君臣么?
“谢卿,”皇帝一叫,谢靖赶紧在床边蹲下来,这也是皇帝生病时养成的习惯,这样皇帝要什么,不用大声说,他就听得到。
“你今日若是离了这间屋子,就别再回来。”
谢靖闻言,心头大震。
他当然不如表面上那么镇定,只不过平时装腔作势惯了。
那天酒后荒唐,皇帝没有责罚,他在心中窃喜许久,可要是再来一道,却怎么都鼓不起勇气。
有时候远远看着皇帝,说不出的温柔可爱,心里总想抱着他,可他穿着龙袍,自己也是仙鹤玉带,就是这两身衣服,平白叫人踌躇几分。
可如今,他的皇帝,居然这么说了,谢靖又岂有不从的道理。
于是他沉声叫陈灯,要来几样东西,皇帝听他吩咐,羞得耳朵通红。
陈灯训练有素,这些又是卢省交代过的,自然麻利地送来。
“皇上……”
一片泥泞破碎中,唯一清晰的,是谢靖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