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冥冥看到那件揉在垃圾袋里的衬衫, 其实犹豫了。她知道, 提出收养, 最后又不收养, 对邬念来说是很大的伤害。
所以, 她害怕自己现在就像是这件垃圾袋里的体恤衫一样,被这个弟弟讨厌了。
自己现在来找他,是想多少帮些忙,至少弥补些什么,但说不定在他眼里,会觉得自己假惺惺。
如果被讨厌的话——谭冥冥觉得自己多少会有些难过。
尽管邬念来到家里的时间不长, 但一直以来, 他都乖巧温顺地叫她姐姐, 而她也是真的很喜欢有这样一个弟弟,即便晚上给他讲题, 第二天会犯困,可看着他眼里亮晶晶的期盼之意,她也不好意思拒绝, 也从没开口说过困。
他做的菜很好吃, 一起去逛超市他从没让自己拎过重物。
而且,以前倘若谭妈妈和狗子发生什么事, 谭爸爸又要上班, 不能时时刻刻照应,家里很多事情肯定都是自己忙前忙后,但小念来了以后, 忙碌的身影逐渐变成他的了。
与其说有个弟弟,不如说像是有个过于早熟的,像是哥哥一般的可爱的弟弟。
谭冥冥很喜欢自己这个弟弟,无关任何暧昧的感情,她单纯地希望他开心快乐,也希望能和他好好相处——可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邬念说不定会像是对待陌生人一样对待她。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她会感到难过,但却也无可奈何。
可更多的,是对于无法挽回如今这种局面的愧疚。
因为她什么也干不了,没办法说服妈妈,而即便说服了,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以后还会矛盾不断。
她能对邬念做出的,只是一些弥补。
可是这些弥补不痛不痒,邬念会愿意吗,还是说,反而会更加伤害他?
谭冥冥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
而就在她在门口徘徊,有些踌躇,甚至有种改天再来的冲动、下意识朝反方向迈开步子的时候,面前的门却还没等她敲响,便猝不及防地朝内打开了。
邬念穿着一件白色薄衫,头发刚洗过,漆黑头发湿漉漉的,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口,手中还拎着另外一袋垃圾,看起来像是刚好要出门。
他身后的屋内没有开灯,没有拉窗帘,黑漆漆的一片,但谭冥冥勉强从一团乌漆麻黑中看出了里面一团乱,看来是他今天刚租了房子,还没来得及打扫,显得凌乱而混杂。
他从黑暗的屋子走出来,立在门口,漂亮的眼眸死气沉沉,浑身散发着有些颓废的森气。
这和谭冥冥所认识的那个——笑容明朗,即便不笑的时候,脸上神情也洋溢着灿烂和光芒的弟弟完全不一样。
她不由得怔住:“小念?”
邬念将垃圾袋扔在门口,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却像是在按捺着什么情绪。
没开口叫她进去。
谭冥冥难免有几分尴尬席卷而来,轻声问:“我能进去吗?”
邬念冷冰冰地立在原地,半晌,让开了身子,也没关门,自顾自走到冰箱那里去。
谭冥冥站在门口略微踌躇,跟着进去。
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小念果然因为被放弃收养的事情,立刻和自己疏远了。可是同时,谭冥冥也因为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邬念和以前判若两人,而产生一些异样的感觉。为什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不过当她进去以后,看到整个昏暗的屋子里乱糟糟的,几个打包箱还没拆开,家具上面都蒙了一层灰,一看就是刚搬进来还没开始收拾。
这么空荡荡的一个家,这小孩一个人搬出来,也没有住校,担忧的情绪更甚,她便很快将这种异样的感觉抛诸脑后,问:“请了家政阿姨吗?”
邬念没吭声,他蹲在冰箱前,脊背一动不动,将一箱子矿泉水挨瓶放进去,他面前是敞开的冰箱的蓝色光亮,照亮了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他心头充斥着难以说明的愤怒和失落。
其实对他而言,离开谭家,并不是多么不能接受的事情,早在医院的时候,他就像是预料到有今天这一天一样。因为每回靠近他的毫无例外最后都会离开他。他已经足够努力,但每一回都得到的是这样令人心灰意冷的结果。他早就该习惯的。
其实那时候他就不该被动摇的,可是已经晚了,他再一次经历了和以前同样的事情。
或许是早就看穿了谭妈妈的不接受,谭爸爸的左右摇摆,他心中始终做好了一些心理准备,所以离开谭家时,被抛弃的怨恨与难堪转瞬即逝,最后却只留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嘲念头。
可姐姐不一样。
是她先对他露出笑容的,先不计较地抹掉汗水扶着他下楼,先往他僵硬的背后塞上两个软绵绵的枕头的。先义无反顾信赖他的,先给他处理伤口的。
——是她先对他好的。
既然对他好了,又怎么可以中途放弃,又或者,对别人更好,把他只是当做一个不重要的、只是有些愧疚的弟弟?
家里人可以放弃他,可是姐姐不可以。
所以,她怎么可以犹豫——?
方才姐姐从电梯里出来,他听到电梯响,根本还不知道是谁,便立刻从昏暗的沙发上站起来了,赶紧走到门口去。
他等了很久了,他等着姐姐来找他。
他门都没关上,只是轻轻掩着,这样每一次电梯开的声音,他都能听到。只是,前两次都是同一层楼的别的住户回来了,他走到门口看了眼,又失望无比地回来了。在这样的患得患失的等待当中,他终于等到了谭冥冥来。
可方才听到的却是,她在门口徘徊来去,似乎是犹豫着要不要来找他。
她犹豫了。
邬念捏着矿泉水瓶的手微微攥紧。
——她在犹豫什么?
是觉得自己总是笑容满面,乐观开朗,所以即便被家里放弃了,也不会感到太伤心难过,也不会需要人安慰,所以她来的这一趟可有可无吗?
如果他不主动打开那道门,装作要扔垃圾,她是不是就退缩了,转身下楼了?
她在杭祁面前,总是主动的那一个!甚至对待丢失的小狗的时候,都好几天没怎么睡觉,到处去张贴寻狗启示,到处去找……!
可,到了自己这里,为什么,自己就是能够被她轻而易举地放下的那一个?
是因为自己,最不重要……吗?
邬念强忍住心头难堪而痛苦的情绪,没有回头,低声道:“没请。”
少年线衫垂到地上,只有冰箱里那一团光亮,令谭冥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依然能听出来他声音里的冷漠与疏离。
谭冥冥难免感到有几分难过,她顿了顿,走到门口去按了按开关,原来灯不是坏的,客厅一下子亮堂起来,谭冥冥这才得以看清客厅的全貌。
邬念身边两箱矿泉水,还有买来的一些东西,他正在将东西往冰箱里放。
谭冥冥走过去,想帮他干一些活儿。但少年立刻扔下手中的矿泉水瓶,冷冰冰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朝厨房走去。
谭冥冥咬住了下唇,默默蹲在地上帮他把冰箱收拾好。
屋子里静悄悄的,谭冥冥知道邬念在生气——在生自己一家人的气,她感到难堪又愧疚,片刻之后,看了他一眼,见屋子里又没有开暖气,他却洗了头之后穿得这么单薄,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小念,快去把衣服穿上,不然又要感冒了……”
邬念听着她一如既往关怀的话语,却是心中无端有几分贪恋与焦灼扭曲在一起的怒意:“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