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溪垂首行礼,“家贫无以学,不过偷偷去私塾外面听讲罢了。”
廖无言盯着他的发心看了许久,“你天分之高,实属罕见,万望修正自身,秉持君子之名,行君子之事。”
祝溪躬身作揖,瞧不出什么异样,“谢大人教诲。”
廖无言又看了他几眼,摆摆手,对庞牧道:“枯坐无趣,不如赏些歌舞。”
这里是个四面环水的回字形所在,庞牧等人端坐主席,正中一个四方舞台,周围则是可以摆宴的宽敞回廊,那些举子们便都分散坐在对面和左右两侧。
不多时,丝竹声起,两排穿红着绿的歌姬、舞女从两侧连廊翩然上台,俱都带着面纱,越发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众人才转了个圈,便朝主席这边盈盈下拜。
刚还泰然自若的祝溪看清中间抱着琵琶那人时,脸上血色瞬间褪的干干净净。
而那人也很快发现了祝溪,双眼圆睁,整个人僵在当场,若非旁边乐妓拉扯,只怕都要忘了起身。
一时乐声起,中间那名抱琵琶的乐妓却渐渐红了眼眶,滴下泪来,引得一众举子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这大好日子,实在令人不快,”庞牧的声音悠悠响起,“不如将人拖出去砍了,任泽,你以为如何?”
神情恍惚的祝溪才要本能的开口说不可,突然脑中警铃大震,身上刷的出了一层冷汗。
坏了。
庞牧一双虎目笔直看过来,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他落荒而逃,“任泽,生母在前,不敢相认么?”
祝溪脑中轰然炸开一片,周围一切喧嚣仿佛都离他远去,只听一个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道:“大人怕是认错人了。”
“认没认错,没人比你更清楚。”
祝溪沉默片刻,忽然笑着行了一礼,眼中满是讥诮,“大人英名在外,断案如神,想必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明白,做事要讲证据。”
他这绵里藏针的回击令众人哑然。
丝竹声兀自回荡在耳边,举子们正推杯换盏,吟诗作对渐入佳境,这里却安静的吓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庞牧又问道:“听闻方家有一才女,闺名梨慧,你可识得她?”
祝溪刷的抬头看过来,从容的笑荡然无存,眼中急剧翻滚着包含了愤怒、震惊和痛苦的复杂情绪。
“若她还在世,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们保个大媒,郎才女貌,也算一段佳话。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她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庞牧面无表情的说着残忍的话,“她死的很惨。据说下葬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皮好肉……”
他每说一句,祝溪的拳头就攥紧一点,最后犹如无法承受一般,浑身颤抖。
“学生,学生胆小如鼠,”他面无人色语速飞快道,“听了这些只觉头晕目眩,就不留在这里败兴了,学生告辞,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罢,转身就走。
“子澈!”卫蓝拔腿去追,走了几步就被廖无言叫住,急得直跺脚,“先生!”
廖无言皱眉不语,还是庞牧朝他一摆手,“去吧。”
卫蓝如蒙大赦,一揖到地,飞奔而去。
见廖无言面露不虞,庞牧叹道:“青空是个实诚孩子,叫他对好友撒谎已十分难受,如今再不许他去,岂非叫他抱憾终身?”
之前卫蓝中了秀才,廖无言就亲自替他赐了字,青空,乃是愿他余生晴空万里无忧烦的意思。
廖无言烦躁道:“君子以诚相待,他身份不清,动机不明,算什么好友!”
——
那边祝溪疾走如飞,卫蓝在后面追了许久,若非仗着路熟,早给他跑了。
“子澈!你且,你且稍住,我有话说!”
久追不上的卫蓝崩溃大喊,下一刻见祝溪竟真的停在一颗大松树旁边,不由喜出望外,再次加快脚步。
“君子立于世,”祝溪忽幽幽道,“当如这青松苍翠,雪压不折,此生不改。”
说着,他转过脸来,看向卫蓝,凄然一笑,“青空,我非君子。”
卫蓝几乎忘了喘气,只觉得他笑容中藏着无数悲伤,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
“我,我也非君子,”卫蓝急急忙忙道,“我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同你说。”
祝溪微怔,眼底飞快的划过一抹温暖,不过马上就隐匿不见了。
谁也没有证据,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压抑多年的苦楚在胸腔内剧烈翻腾,祝溪狠狠喘了几口气,突然想要一吐为快。
“我四岁启蒙,自幼饱读诗书,才学见识胜过那些迂人千百倍!却没人肯给我一个机会!”
“青空,你知道么,我连与人争抢的机会都没有!”
“天道不公,赐我红颜知己,却又狠心收回!我不知她在暗中替我奔走……我欲为她讨个公道,却被打的几天下不得床……”
“许是老天也为自己的不公感到羞耻,这才施舍一般给了我一线生机……青空啊青空,只要一个月,只要早一个月,她就不会死!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便是爬,也要爬到圣人面前,摆出铁证,叫他们还我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