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的长嫂娘家姓柳,因不是整岁生日,柳氏并未大办,只邀请了自己闺中好友,和几家有来往的女眷。
她叫人给沈府送去帖子,其实并不指望那位小姑子能来,只是想叫她知道,不论如何,娘家人一直都惦记着她。
因此,当身边伺候的人,神色异样地来回报,说姑太太来了时,柳氏下意识反问了句:“哪个姑太太?”
“就是咱们府上嫁去沈府的姑太太啊。”那丫鬟低声道,因柳氏的女儿也已经出嫁,她们若回家,下人称姑奶奶,苏伊辈分比她们高一辈。
柳氏嚯地站起,一把抓住那丫鬟手腕,语调急切:“快请进来!”话音刚落,又不放心:“你确定没弄错?”
“错不了,就是姑太太,青莲跟在边上伺候着呢。”
其余女眷正在听戏,未曾留意这边动静,柳氏告了罪,急匆匆往外厅走,边走边交代:“老爷呢?”
“说是珍禽园来了一批漂亮的鸟儿,老爷一大早就出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玩鸟儿,赶紧打发人叫回来!”柳氏皱眉道。
她这位夫君,在外人看来什么都好,生得貌比潘安,年轻时是都城姑娘们竞相追捧的玉面郎君,就算如今过了不惑之年,家中新来的小丫鬟见了他,还是一个个脸红耳赤,这一点和他妹妹真的像。
他身上又有个爵位,虽然家里境况不比从前了,可比上不足,比下又绰绰有余,更要紧的是,大抵长得好的人,都不在乎别人样貌如何,柳氏姿容一般,只称得上端正清秀而已,可这些年,也没见苏老爷多看哪个女人一眼,就老老实实守着正妻,生了两儿两女。
别的官宦人家,哪个不是左一个姨娘,右一个通房?
因为这点,不说其他夫人奶奶们,就算是她自己娘家人,也莫不羡慕柳氏命好。
柳氏也经常对自己说,该满足了,太不知足,是要遭天谴的。
可这过日子,如人饮水,冷暖只有自己知道。
苏老爷不爱仕途,不爱美人,偏偏爱那些纨绔们的玩意儿,听戏喝茶,遛鸟斗鸡,除了不去花街柳巷,都城里可以找乐子的地方,都有他的身影,有时连着几天不着家,府里大小事务,都由柳氏一手抓。
每每听那些夫人们说,家里老爷又升了什么官,又得了宫里什么赏,家中子弟如何如何争气,柳氏偶尔忍不住会想,若当初嫁了个肯上进丈夫,日子比现在又如何?
她一路想着,一路快步往外走,远远看见垂花门边上的回廊里,亭亭玉立着一个袅娜的身影,仰头望着枝上的桃花,那身姿神态,恍惚还是个十几岁的明媚少女。
苏伊听到动静,偏过头来,微微一笑:“请嫂子安。”
柳氏一阵恍惚。
姑嫂两人近十年没见,柳氏紧紧握着苏伊的手,眼眶发红,除了一句回来就好,竟说不出别的话。
“兄长和侄儿们呢?”苏伊问。
柳氏这才道:“你哥哥有事外出,我已经让人去请了,他不知道你要来,不然必定会在家里等你的。你那两个不成器的侄儿去书院了,等他们回来,我叫他们给你磕头。”
柳氏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人,如今随夫君在任上,不在京里。两个儿子也将将到了成家的年纪,今日柳氏做生日,特地邀请了一些家里有姑娘的夫人,大家心照不宣。
苏伊笑道:“那我可得把见面礼准备好。”
见她笑,柳氏也跟着笑。
方才心绪激动,不曾留心,眼下缓过来,她才发现,这位小姑子的容貌,竟丝毫不见老去,比起十余年前的稍显稚嫩,现在方如一朵完全盛开的牡丹,明艳照人,绝色绝世,比从前更具倾城之姿,连她见了都忍不住心神波动,若换了旁人,又该如何?
她带着苏伊回到后院,那些女眷们见她回来,打趣道:“什么人值得你巴巴迎出去,把我们一大帮人抛在这儿?”
话音才落,便看见了苏伊,一时间,除了戏台上仍在咿咿呀呀,花厅里一点声响也无,喝茶的、说话的、听戏的,都顿住了动作,甚至有人下意识屏着气,呆呆看着苏伊。
直到不知哪儿发出了一点动静,这才接二连三响起压低的惊呼。
在场的夫人,年纪不小,从前都是见过苏小姐的,只是这么些年她闭门不出,众人几乎忘了还有这号人,猛一下站在眼前,还如十年前美貌,还如十年前绝色,怎不让人又惊艳,又惊吓?
“这、这是……”
柳氏早料到众人反应,只当不知道异常,笑盈盈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姑奶奶,你们莫不是忘了?”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听她这么说,也压下惊奇,纷纷赞道:“你们家姑奶奶的容貌,只要见过一次,终身难忘!”
柳氏又转头对苏伊道:“这些年你不出来走动,好多人都不认识了,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苏伊脸上带笑,跟在柳氏身边,跟那些夫人问好寒暄。
尽管每个人都对苏伊好奇得不得了,当着面却没有一个人提起,热络过后,大家又坐下来,重新听戏,但恐怕没人的心思还能戏文上。
苏伊例外,她来到这个世界,才发现没有电视打发时间的日子,有多无聊,虽说还能喝茶赏花,可天天喝天天赏也会烦,现在看着那些小戏子,她有点兴趣了。
没有肥皂剧看,就拿才子佳人的戏来凑嘛。
没多久,下人来报,苏老爷回来了,宾客们识趣地起身告辞。
刚离开苏府,便有人叫身边丫鬟去打听打听,最近沈家有没有什么消息,怎么他们二夫人把自己关了十年,突然又想通出来了?
也有人摸着自己的脸,禁不住想,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将那样一张脸给人也就算了,还偏偏还让人容颜常驻,甚至越发娇妍,活生生把她们这些人,衬成了老菜帮子。
只是那样美的人,命却不好,如此想着,反倒叫人心里平衡了些。
苏伊先前在苏小姐记忆里见过苏老爷,确实是个难得的美男子,等见了面,发现确实如此,那样貌、那气质,放哪个时代都能迷倒一片。
可那气质出挑的中年美男,一见了她,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骂,一会儿哭她可怜的妹妹命苦,一会儿骂背信弃义的孙家一府全是孙子,一会儿骂沈家都是乌龟王八蛋,眼泪鼻涕一块流。
苏伊从一开始吃惊,到后面面无表情看完全程。
也就柳氏好脾气,还给他递手帕,帮他拍背,完了还让人端水给他洗脸,跟对儿子似的。
苏伊忍不住问毛团:“苏家后来为什么家破人亡?”
看苏老爷这样,怎么也不像是干得出犯死罪那种大事的人。根本就是个从未长大的富家子弟,小时候父母宠着,成家了妻子纵着,老了估计还有儿孙养。
这不就是苏伊追求的终极米虫的日子吗?这么久了,她都没实现这个远大目标,结果人家轻轻松松做到了。
她有点酸。
毛团翻了翻剧情,说:“没正面提起,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你那两个侄子,卷入了皇嗣斗争。”
“他们不是才十几岁?”苏伊更惊奇了。
现在在位的皇帝五十几岁,依旧年富力强,底下几个皇子岁数不小,因皇后无子,皇帝又一直没有立太子的意思,那些皇子身后的母家势力,难免蠢蠢欲动。
可苏家早就被排挤在权力中心之外,现在家里连有个实职的人都没有,说他们与皇嗣斗争有关,那还真是抬举了。
毛团说:“暂时不清楚,等我追踪他们几天,看看情况。”
“辛苦你了儿子,为娘日后的好日子靠你咯。”苏伊赶紧夸奖道。
毛团团木着一张脸,不是很想理她。
“伊伊啊,是不是沈二那王八蛋又欺负你了?你放心,等哥哥找几个人,再把他套麻袋打一顿,给你出出气。”苏老爷洗了脸,比少女还白皙的脸上,鼻头红红眼眶红红,拍着胸脯跟苏伊保证。
听他这语气,似乎从前就套麻袋,把对方打过了。
别说,他看起来,还真就像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柳氏忙说:“这种浑话自己想想也就算了,还说出来污了小姑子的耳朵。”
“有什么污不污的,我都没说脏话。”苏老爷不服,他天天在外面混,染了一身市井气息,“那王八羔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长得跟猪头一样,把我天仙似的妹妹娶回家,还敢拈花惹草,要我说,就该把他几条腿都打断!”
“行了行了,”柳氏皱眉制止,“越说越离谱,这种话,你也好意思在女眷面前说。”
其实苏伊听着,觉得挺有趣的。
苏老爷不说话时,那通身气派,那俊美容貌,真的能唬人,可一开口,就跟天鹅张嘴,发出癞蛤蟆的声音一样,粗俗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反差之大,实在叫人瞠目结舌。
看柳氏皱眉,苏老爷这才收敛了些,只是依旧嘀咕:“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又没直说他卵蛋……”
苏伊低头喝了口茶,假装没听见,省得柳氏尴尬,等调整好面上表情,她才抬起头来,微微蹙眉,又是自责,又是悔恨,“妹妹不懂事,这些年,让兄长和嫂嫂伤心了。”
苏老爷立刻道:“伊伊你没错,都是那姓孙的孙子,和姓沈的王八蛋的错。”
柳氏暗地里直拉他的衣袖,心头无奈得很,谁都知道,小姑子被那两个负心汉伤了心,这人还一口一个孙子、王八蛋,嘴上是骂过瘾了,可戳的还不是小姑子的痛处?
所以说,这些男人啊,一个个心都粗得跟水缸似的。
这几年,苏小姐不跟任何人来往,柳氏也是又担忧又心急,有时也会微词,看不过对方为了个男人,连娘家都不要了,家里白养她那么多年了?
可现在人坐在面前,看着是终于想开了,柳氏到底替她高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只要你好好的,我跟老爷就安心。”
“是啊,”苏伊笑了笑,说,“妹妹前些日子做了个梦,梦见什么已经不记得,一觉醒来,看着窗外桃花灼灼,草长莺飞,阳光明媚,便忍不住想,我这一辈子还长着,真的要像这样熬油一般熬下去么?又想到哥哥嫂嫂,多年未见,不知你们可都还好?只是心里惭愧,实在无颜来见,这才拖到今日。”
一番话说得苏老爷又开始吸鼻子,也为柳氏解了困惑,她先前就疑惑,小姑子为何突然想通了,想来是梦里有什么幡然悔悟的境遇。
只是还有些话,她没问出口,既然想明白了,那以后准备怎么办?是继续在那府里做二房夫人,还是……和离?
苏伊并未在苏府留太久,叙了兄妹姑嫂之情,不多时便起身告辞。
苏老爷嚷嚷着要她留下,以后都别回姓沈的那里,柳氏则将她一路送上轿子。
回去后,苏老爷坐在厅上,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不把伊伊留下?”
柳氏看他一眼,没好气道:“老爷说得容易,我倒想问问,小姑子该以什么理由留下?改日若沈府的人来接,该不该让他们接走?”
“凭什么让他们接走?我妹妹再也不回他们家了!”苏老爷气愤道。
“说得好。”柳氏附和,转而语气一变,“可小姑子一日为沈家妇,就没有不归家的道理,除非跟姑老爷和离。只是老爷你想想,咱们家,还有底气要求和离么?姑老爷这两年官运不错,前程大好,我们有什么?若他以小姑子多年无所出为由,写了一纸休书给她,老爷除了将人套麻袋打一顿,还能做什么?”
一番话说得苏老爷哑口无言,呆呆靠在椅子里。
苏伊依旧坐轿子回去,一荡一荡的感觉,让她不由想起先前来时,在路上遇见的那一队骑兵,好像听青莲说,为首的是瑞王?
这么说来,魔狼这次当王爷了?还挺威风的嘛。
“毛团团,你给我说说那个瑞王的情况吧。”
毛团早就料到她要问,虽然挺不愿承认,但不得不说,大魔王对那个大毛绒绒的直觉挺准的,对方确实就是现在的瑞王。
皇帝现在的几个儿子都还没封王,而瑞王,是皇帝亲弟弟的遗腹子。
当年老瑞王战死沙场,王妃听闻噩耗,动了胎气,还没足月就发动,生了一天一夜没生下来,眼看快要不行,宫里传出密旨,让人把王妃肚子剖开,这才留下老瑞王的一条血脉。
那孩子出生后,皇帝将其视为亲子,直接抱到身边抚养,刚满周岁便封王。
曾有术士说瑞王未出生就克父克母,是凶星转世,亲缘寡淡,长大后必成杀将,且因杀戮太重,不得善终。
皇帝半点也不信,老瑞王为敌国杀害,王妃是他传旨让人剖的肚子,如何能说一名幼儿克父克母?
但有一点术士说对了,瑞王幼年时便显示出不凡,十四五岁就能为王朝征战南北,屠尽入侵之徒,十八岁踏平当年偷袭他父亲的小国,二十来岁时,铁骑已经踏遍每一寸疆域,现在俨然成了最强悍的杀将,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而当年术士的另一句话,其实也应验了,不久前,瑞王南下剿匪,在深山密林中吸入瘴气,又被毒虫所咬,浑身溃烂,无药可医,若没有魔狼恰好附身,正应了那句不得善终。
苏伊听完,缓缓点了点头。
说起来,魔狼虽然没了记忆,但还挺会挑的,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他偏偏能挑到出身不错的。
回到沈府,苏伊依旧没下轿子,直接进了自己的小院。
青杏一个人看家,早就不耐烦了,一见她们回来,立刻迎上来,围着问东问西,一会儿问那些人看到她们姑娘,有没有惊呆了,一会儿又问姑娘身上的衣服,是不是最好看的,絮絮叨叨问个没完。
等青莲耐着性子一一说给她听,方才心满意足。
“你在家里,有没有遇上什么事?”青莲问。
青杏帮苏伊解下披风,撇了下嘴,说:“大房和三房都来人打听,问咱们姑娘去哪儿了,只有二房的没来。”
青莲接过小丫鬟端上的茶,递给苏伊:“你怎么回答?”
“照实说咱们姑娘回娘家了呗,不过,二房虽然没人来问,我看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小花园那边,肯定是那几个姨娘的人。”
青莲看了苏伊一眼,见她管自己喝茶,并不理会这些事,便对青杏道:“你也别那几个这几个的了,说起来,她们是二爷的姨娘,就是半个主子,我们见了,嘴上总得恭敬些,不能让人挑咱们姑娘的错。”
青杏更加不屑,“在姑娘面前,她们算哪门子主子?”
青莲无奈地摇了摇头,“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说。”
“知道啦知道啦。”青杏道。
苏伊喝完茶,吃了两块茶点,舒适地靠在椅子上,想起今天听的戏,心头痒痒,“青莲,咱们也找个戏班来唱戏吧。”
青莲有点想叹气,她们姑娘自从想开后,一日比一日有生气,也一日比一日活泼,想一出是一出的,前几天不知怎么,给她听到后巷有人叫卖炸小鱼,竟叫小丫鬟去买了来吃。
那时青莲不在院子里,回来后看见,吓了一跳,外面的东西不干不净,那小鱼又黑漆漆的,吃坏肚子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