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准也不想轻易回话, 因为他总觉得这人话里有坑,如果他回了,还会有下一句等着他。皇上也确实在等着他。打算等他回了之后,便邀请他一同去体察民情。身边跟着一个当地的,许多事情问起来也方便。他真的只是单纯的这么想,并没有别的意思。只可惜,顾准压根就不接他的茬,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皇上没了招,只能另辟蹊径。他看着顾着手上仿佛拎着一个酒壶,于是问:“这里头是打的酒吗?都说盐官县产的酒香,我还未曾闻过个中滋味儿。”顾准收起了酒壶,解释道:“盐官县的酒是香,只是我这酒却比不得那些。这是我自己酿的,初时手生,好容易才得了一壶。今日刚刚解封,正准备带去给我师父尝尝。”皇上立马说了一句:“小公子真是尊师重道,可惜,我就没有一个能够给我酿酒喝的徒弟。这徒弟酿的酒,再手生也必定是人间佳酿,可遇不可求了。唉……不知我何时才能喝到。”顾准嘴角一抽。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老爷的厚脸皮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真该拉着他过来见识见识,叫他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顾准被这话弄得进退维谷,可对方却仍然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显然不是一两句糊弄的话就能打发的,于是顾准只能斟酌又委婉地道:“老爷有所不知。此物为葡萄酒,并不少见,且又是学生第一次酿的,只怕口感上有些欠缺。”程相跟冯清台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是他们听出来了没用,毕竟他们也管不了皇上。皇上呢,摆明了就是想赖一口酒喝,于是打蛇上棍:“无事,刚好我饮过的酒颇杂,尝过之后也能给你指点一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顾准若是再不给他喝两口,那这场子也实在是圆不过来了。顾准发现自己果然不善于处理厚脸皮的人。沈元彻如此,眼前这个只见过一次的官老爷也是如此,脸皮厚的他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且去客栈坐下吧。”顾准认命道。一计得逞,皇上心里正美得不行,转过头就领着顾准回了客栈。此处离他们住宿的客栈也不远,略走两步就到了。冯清台实在是觉得方才有些丢人,所以刚进客栈便快步上前跟他们圣上说了一句:“圣上,咱们喝完这口酒就赶紧出去吧,您不是还要微服私访吗?出来一次实属不易,若不亲自看看又怎知外头到底是何种情况?”“你说的不假。”皇上点头表示认可,“只是朕现在有事要忙,不如你先出去看看?”“……”冯清台人都木了。皇上直接略过他去了雅间。二楼所有的包厢他们都包了,所以进去之后也无人打扰,清幽的很。顾准上了二楼之后便更加笃定这三人出身不俗了。顾准跟在他师父身后多时,知道的事情也比从前多了不少。原先他只觉得在京城做官的必定非富即贵,可自从听了师父的一席话,他方才知道,在京官也有在京官的难处,底层的官员日子过得还不如一般的富商呢。也就只有爬到高处,风光无限的那些高官,才能享受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譬如眼前这三位看着就贵气十足的三位老爷。一进雅间,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清香。香炉里飘过一缕青烟,徐徐向上,而后散开。这香也不知点了多久,味道他也没在别处闻到过。不刺鼻,却醒脑的很,闻着便让人精神一振。皇上坐下之后,便有人将茶水杯盏一应准备俱全。顾准发现自己跟前摆的竟然还是四个琉璃杯。通体晶莹,没有一点瑕疵。这样的琉璃杯,想也知道,必定价值连城。用来装他的酒实在是可惜了。皇上却让顾准不必拘束。顾准本来也没有拘束,他只是在自认倒霉。若方才站得远一些也不必遇见这三人、不会被带到此处,更不会把他原本送给师傅的酒提前解封。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来都来了,不舍点酒水如何脱身?顾准直接揭开了酒壶。酒香入室。程相眉头一挑,这香味……未免有些太浓郁了些。其实比起皇上,程相才是品酒的好手。他一闻到味儿就知道这酒味道肯定不会太差。琉璃盏是透明的,酒一入盏,整个琉璃盏便都变成了紫红色,颜色煞是动人。程相问:“这酒当真是你一人所酿?”顾准点了点头,还能有假么?程相由衷地赞叹一句:“那你这手艺可比酿酒的老手都厉害了。这色泽,这醇香,世间少有!”皇上本来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被他这么一说也来了兴趣。他拿过其中一个琉璃盏,微微晃动了两下,就看见葡萄酒在酒盏中来回晃动,别有意味。微尝一口。甘而不饴,冷而不寒。皇上当即尝出差别来,追问道:“这葡萄酒怎得同我之前喝过的都不同?”程相也在等答案。如今葡萄酒虽不常见,但是在达官显贵们眼中还不算是什么稀罕物,毕竟若想喝一口也是有的。只是今日所见的葡萄酒与以往口味皆不同,就连色泽都差距甚远。不过毫无疑问,此酒的口感最佳。程相又品了一口,饮之往俗。顾准淡然道:“用的法子不同罢了。”皇上侧过身,方便听得清楚一些:“如何不同了?”顾准想到了自己之前看过的那些不知出于哪个朝代的杂书,张口就道:“这葡萄酒有好几种,不去皮的色赤,是为赤葡萄酒;去皮的色白微黄,为白葡萄酒;另有一种葡萄,糖分极高,酿出来的酒透明无色,谓之甜葡萄酒。我这酒,便是未去皮的赤葡萄酒。”1程相抚了抚美髯:“《北山酒经》有云:酸米入甑蒸,气上,用杏仁五两。蒲萄二斤半,与杏仁同于砂盆内一处,用熟浆三斗,逐旋研尽为度,以生绢滤过,其三半熟浆泼,饭软,盖良久,出饭摊于案上,依常法候温,入曲搜拌。这说的就是你口中的白葡萄酒了吧?”顾准颔首。实际上,如今市面上的葡萄酒皆是白葡萄酒:“白葡萄酒的酿酒之法与其说是在酿葡萄,不如说是在酿米酒。”用的方法与米酒的酿造之法几乎没有多大的区别。程相也不自觉地点头,这话倒是没差。顾准拍了一下自己的酒壶:“至于我的,则不用酒麴而用葡萄皮。葡萄汁与葡萄皮掺在一起搅拌、踩打,酿造,一个月间,才得了这一壶。”顾准摩梭着酒壶,说着说着竟也有了淡淡的自豪。他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竟然被三个不相干的人给喝了。可惜,可怜。程相又追问:“你又是怎知此法的?”顾准停顿片刻,因不能将真相讲出来,所以他只道:“照着书上的白葡萄酒自己捉摸的。”“哪本书上,我也去看看。”顾准一句堵死了他所有的话:“不记得了。”程相别提有多遗憾了。不过这少年看过的书似乎也挺杂的,不记得也正常。皇上却觉得这少年郎脑袋可真聪明啊,简直跟他差不多聪明了。他又稀罕地说了一句:“真没想到原来葡萄皮也能酿酒。”顾准随口道:“能酿酒的东西多了去了,白荔枝、新橙、木瓜、桃子、青稞皆能酿酒。”程相听着便有些馋,问他:“小公子可都会酿?”顾准看出了他馋,心下一转,笑了,故意道:“自然是会的。”程相正想请他露个手,不想顾准却又开口道:“只是这些果子并不是时令之物,便是要酿酒,那也得等到明年。”如今已经是初冬了。明年,那还有的等。程相憋了一遭,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样,不过心里遗憾肯定是免不了的。好容易找到一个会酿酒的,结果还要等大半年,别提多扫兴了。皇上嘲笑了他一声,挤开这个烦人的继续跟顾准说话:“看小公子往后是要去京城考科举的,不知小公子名讳?”顾准看这人也挺有意思的,便道:“学生姓顾,单名一个——”“屋子里的狗东西,给老子出来!”雅间的门忽然被一脚踹开。顾准错愕地抬头。雅间里面其余三人也凉凉地看过去,想知道是哪个狗胆包天的这么不要命。一脚踹开门,还以为顾准遇害的沈元彻也惊了。他刚才在外头碰到韩斯年,听他说顾准不见了之后便以为又有哪个人把他给捉走了,仔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顾准来了这家客栈。又听小二说,这家客栈是被三个有钱人包下来的,于是乎,沈元彻便幻想出一出砸钱谋害的大戏出来。可进去一看,这场面差点没把沈元彻唬一跳。他木讷地收回了脚,干巴巴地来了一句:“皇伯父,您怎么也在这儿啊?”正准备发火却突然被戳穿了身份的皇上:“……”他还有些不适应,复又面带忧虑地瞅了瞅顾准:“元彻,不得胡闹,朕……”这一声朕,叫外头韩斯年也倍觉熟悉。他下意识推开沈元彻,兀自进去。待见到雅间里面的那张遭人厌的老脸之后,韩斯年忽然目光微寒。这不是那个包庇犯人的狗皇帝么?韩斯年笑了。那厢皇上看到久别重逢的韩大将军,也是心虚地哆嗦了一下,琉璃盏都没拿稳。酒都洒了一半。第89章 仇人方面的恩怨顾准才是最不知情况的那一个。他鲜少见韩斯年生气, 印象中他似乎从来也没有生过气,不管什么时候仿佛都是温温吞吞,不会发火的样子。像现在这样明显不悦的情绪, 还是头一次出现。顾准只得解释:“是我的错。本该立马回去找你的, 不想路上碰到了……圣上。”顾准最后两个字说的也有些艰难。他也想过此人是不是什么皇亲国戚, 但也仅此而已, 顾准从未将他同圣上联系到一块儿。主要是这人实在太烦了, 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觉得他是当今圣上。可现实偏偏就是这么诡异,最不可能的事情仍然发生了。顾准看了对方一眼,然后继续安抚他们家的韩大将军:“你们也想是误会了。圣上见我提了一壶酒, 便拉着我上来一同品鉴,没有别的意思。”沈元彻从后面钻了出来, 目光幽怨地揉了一下被韩斯年推的至今还有些发疼的胳膊。心里责怪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就算再怎么担心顾准,也不该将他推出去的。沈元彻一边龇牙咧嘴了一会儿,一边同顾准道:“可不就是你的错吗,跟人去了别的地方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刚才知道你不见了, 可把我吓死了, 我都想着你是不是已经被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