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况的注意力也不在他身上,只一直盯着顾准:“你所想的便是你所见的,纵然世间有许多分扰不公,但若是心性坚定总不会被这些打倒。可若是你纵容自己深陷其中,那便永远也拔不出来了。这世上有些事能做,有些事碰都不碰,想也不能想,这就是规矩跟律法的约束力。”李况说完,转身便离开了。顾准仍在沉思。他承认师父说的有道理,规矩和律法自制定起便是得让人遵守的,可是若让他将希望全部寄托在规矩跟律法身上,他又确实做不到。因为顾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相信。李况越走了几步之后,方才回头:“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跟来?”“哦。”沈元彻立马跟上。顾准也抛开了那些烦恼,继续跟在他师父后面。李况带着他们转了一圈,又出了县衙,眼下正值傍晚,街上过往的行人摩拳接踵。顾准跟着李况,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走到了一处寺庙前。盐官县人崇佛,这寺庙落于县城中也依旧香火鼎盛,就算如今天色已晚,寺庙中还有许多香客。然而顾准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那些烧香拜佛之人,而是不远处赶过来的一群官差。那些官差一来,旁边那些摆摊的小贩便立马四处逃窜。只是总有那些脚步慢的,还没来得及跑就被官差给捉住了。小贩立马讨饶。因之前有过规定,这寺庙门口是不许做生意支摊的,只是因为这边人多,生意也好做,是以总有人铤而冒险。杀鸡儆猴的道理谁都懂,官差捉住了人之后立马踹翻了他所有的东西,一脸的凶神恶煞:“早就警告过你们,这寺庙门口不能支摊,合着是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敢不敢。”小贩直接跪了下来,“几位官爷饶命,小的也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家中母亲生了病,父亲也去得早,若我再不想想法子的话,只怕母亲的性命都难难保了。我知道上次有人在这支摊出了意外,也知道如今县衙不许在这支了,只是我们家实在困难,还望几位官爷网开一面,我给几位磕头了!”说着他就立马磕起了头:“求您了,这摊子已经是我的全部家当,求几位官爷网开一面吧。”都是青砖的路,磕人,没一会儿他头皮就磕破了。沈元彻看得于心不忍。李况却问他们:“你们觉得官差做错了?”顾准不语,从前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卑微如蝼蚁呢?沈元彻可没有那么多的心思,直接说:“倒也没有做错,他们也是公事公办。只是人家做生意也没错啊,都已经难到这个份上了,再不想想法子就该饿死了。”偏偏就是两边儿都没有错,一个秉公执法,一个养家糊口,可闹出如今的情况来,总是让人免不了唏嘘一顿。这寻常百姓的日子可真难过,不生病还好,一生病说不定就倾家荡产。顾准何尝不再感慨这些。李况看了他们二人的表情,忽然出声制止了官差。认出的是李况,那些人赶忙跑了过来,询问李况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李况这儿还真有一件事情要吩咐:“先前不准他们再此处支摊,可是因为有个摊上的油锅炸开了,伤了不少人?”“就是因为这个。”官差老实道,“所以前一任知县才下了命令,不许他们在此地做生意,毕竟寺庙人多,偏偏这条路又窄的很,一旦发生了什么意外,那伤的人可不就是一个两个了。”李况斟酌了一下,道:“如此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这般好了,回头我让人拓宽这条路,在两侧开辟一些支摊的点,让他们按着间隔摆摊,不许离得太近,再派一人每日过来看守巡查,如此也免得你们再为难。”“还是大人想得周到。”李况如此说,几个官差立马就没有意见了。他们也不是什么凶神恶杀之辈,每次逮着人把人家摊子没收了,他们心里也过意不去,如今李大人开了口,想必要不了多长时间这件事情别能解决了。李况说完之后朝他们挥了挥手:“你们继续下去巡查吧,不必管我们。”“是。”几个官差立马就离开了。被捉到的那个小贩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人过来抓他,心知李况救了自己,隔空对他弯了弯腰以示感激。沈元彻不由得挺直了身板:“人家在感激我们。”李况没理他,继续说道:“这世间的规矩律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上一任知县可以制定这条规矩,那么如今我便能废止这条规矩,这便是权力。”顾准心中一动。李况的声音还在耳边:“当你站得越高,所能改变的东西也就越多,若能约束的人也就越多。只囿于仇恨的人,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己可以站到何等的高度。”点到即止。说罢,他又领着顾准两个去了别处。这一次,李况领着他们去了码头。早在他刚上任后不久,李况便发现码头这边有人贩卖私盐,这年头若是贩卖私盐可是要定罪的,只是李况又让人继续细究一番,才发现其中的不妥。他指着前面那个贩卖私盐的商人道:“此人每次过来所带的盐都不会多,倒也不像是买卖了,反而像是施舍。买的人每回挺多的,只是粥少僧多根本不够分。这些私盐大多数做工粗糙,口感十分不美。而这些人之所以会买私盐,无非是因为家中困顿实在是出不起买盐的银钱。盐铁官营,盐的价格掌握在官府手中,朝廷不让降价,那这些人就得一辈子铤而走险吃私盐。若是我让人将这商人给端了,纵然可以治他贩卖私盐的罪,但却也不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人过来卖盐。”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制度的错,顾准心道。议价权在官府,朝廷指望着能从盐这一块攫取高额税收,便断然不会允许有人轻易降低官盐价格。李况瞥了他一眼,道:“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还有很多,如今的规矩与律法亦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唯有尽力将他们修正,这世间的不公与不平才会渐渐消失。规矩就是约束人的,可约束的不仅是平民百姓,也可以是一方豪强,甚至可以是朝廷命官。当然,也只有你足够强大了,才能改变规矩。我身为盐官县的知县,有些事情能做,有些事情却鞭长莫及。只是我虽不能,你们却未必不能。”顾准眼神起了些变化,他能吗,可这事谈何容易呢,或者——是不是真的只要为官作宰,就能彻底改变这些规矩?顾准心中挣扎。沈元彻以为李况的话是对自己说的,立马打起了退堂鼓:“我不行,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成呢?”“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志向。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人能人志士,他们做得,你们为何不能,难不成你比前人差?”李况说着,拍了一下顾准的肩头,“莫要把自己看得太轻了。”轻轻一下,却叫顾准挣扎的心绪忽然间归于平静。是啊,为什么他做不得呢?第35章 离开(捉虫)沈元彻走人回程的路上, 沈元彻接连看着顾准好几眼。他总觉得顾准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但具体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顾准虽说心情平复了,但却还是不太待见沈元彻。之前气过头所以没有反应过来,如今仔细一想, 沈元彻之所以会出现在他身边, 多半也是跟他老师有关。豁然开朗了之后, 连带着脑子都聪明了许多。顾准也也想通了师父为什么让沈元彻过来——气人的确是挺气人的, 但不得不说确实是有用。回府之后, 李夫人早就让人做好了晚饭等着他们。见到他们三个人整整齐齐地回来,颇觉好笑。这不知道的,还以为秦王世子也是他徒弟呢。“都过来用饭吧, 再不回来饭都凉了。”李夫人摆好碗筷。顾准这段时间也不是没有跟他师娘一块吃过饭,只有沈元彻还是头一次过来用饭, 一时间十分新奇,在饭桌上还问这问那的不消停。“这道菜是什么呀,怎么从来也没吃过?”顾长乐贴心回答了他一句:“这是元蹄,我最喜欢的一道菜了。”竟然是……猪蹄?!沈元彻顿时觉得嘴里面的猪蹄有些难以下咽了。李况知道他们这些王孙贵族是不会碰猪肉的,所以道:“不吃的话可以吐出来。”沈元彻正想吐出来顾长乐吐了吐舌头:“我跟二哥都不会浪费粮食。”“……”好了,这下吐也吐不成了, 沈元彻只得把这块猪蹄咽下去。只是之后却再也不碰这道菜了, 总感觉有些不太干净,还是羊肉比较好吃些,他跟顾长乐说得起劲儿:“你喜欢这道菜那是因为见识的太少了,等回头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你肯定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顾长乐歪着脑袋问:“还有什么别的好吃的吗?”“那可真是太多了,说都说不清……”食不言,寝不语,一直是李家成年人的规矩,孩子且不论, 但是大人在饭桌上面都是不会说话的。李况见沈元彻如此话多也是头疼。好在有顾长乐跟顾长安陪着沈元彻说,也用不着他来出面了。顾准见长乐已经跟沈元彻说的不分你我了,看出了这两人关系确实不错,便忽然开了口:“师父,我打算过些日子搬出去住。”李夫人立马放下筷子:“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去?”“这官舍住的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真有人追究起来只怕也是一桩麻烦事。再则,高家人都已经伏法了,我去外面住也不会有人再寻我麻烦。”李况还没开口,李夫人就先觉得不妥了。她主要是舍不得顾长安兄妹。为了稳住李夫人的心,顾准立马又接了一句:“我这段时间忙着科考,肯定也照顾不了长乐与长安。这样,我去外头寻一间离府衙近的屋子,等搬出去了之后,长乐与长安还要麻烦师娘照顾。”李夫人本来想阻止的,可是一听这话也实在是不好说什么了:“那是应当的。”罢了,李夫人心道,人家孩子好不容易恢复正常了,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沈元彻看了看顾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安静下来,后面吃饭的时候也没怎么废话。如此,一桌人总算是落到了一个清净。饭后,顾准牵着顾长乐的手往住处走。沈元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悄悄跟了上了。一见到他,顾准心中本能得升起一阵烦躁。沈元彻对顾准今日整他的事情耿耿于怀,当然更让他介意的是顾准的态度,沈元彻拿捏不住,所以跟上去了之后就直接质问道:“你这么急着搬出去住,可是因为我?”顾准实在不想跟他吵,捂着额头:“不是。”沈元彻嚣张地打开了折扇,扇了扇:“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不如搬过去跟你一起住好了?”“……”良久的沉默,是无奈,也是烦躁。顾准终于明白对付这家伙委婉是没有用的,“你猜对了,我搬出去确实是因为你。”沈元彻立马怒了:“看,我猜的果然没错,你果然对我有意见!”顾准呵了一声,算是回答。何止有意见,前几日差点都到了你死我亡的境地了。他本来也不打算与沈元彻交好,所以也根本不会跟他解释什么,转身就领着弟弟妹妹走人了。沈元彻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他就是再蠢如今也知道李况一准是在骗他,什么从小缺爱,什么把他当成是唯一的朋友,有这么对待朋友吗?沈元彻也是个有脾气的,虽然他眼馋顾准的那一匹马,也的确觉得顾准长得对他的胃口,但是也不至于为了一被马连尊严都不要了。“不就是个穷书生吗?老子还不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