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浓, 整条街挂满了各色灯笼, 映得灯火通明。
巷子中有不少迎客的姑娘, 衣香鬓影,尤其倚红楼前, 热闹得很。各种各样的脂粉香气充斥在空气中, 几乎让人觉得犯腻。
萧元景并不常来这样的地方, 但今日既是接了帖子,便没有再返回的道理。
他一路都不自觉地皱着眉,及至穿过众人到了拥翠阁前,方才算是舒了口气。这里虽是附庸风雅, 但的确是比旁的地方要令人好受些。
临进门前, 他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眼, 然后就直接愣在了原地。
倚红楼前进进出出许多人,但萧元景的目光还是精准地落在了南云身上,再也没移开。他先是震惊, 疑心自己看错了, 不过是模样相仿的人, 可等到他眯了眯眼看得更真切了些后, 算是彻底确准了。
然后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萧元景宁愿相信是自己看走了眼,不然他着实想不通,为什么昨儿才殷殷切切地说着自己要回家去看望娘亲的人,会在这个地方?
她的确像是个走错了地方的人,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细看起来, 脸上还带着点茫然无措。
门口的姑娘掩着唇同她甩了帕子招了招手后,她就像是家中受了惊吓的雪团似的,还像身边那人怀里靠了靠……
萧元景的目光随之移到她身边那俊俏公子身上,那衣裳乍看起来似乎有些眼熟,但他眼下却是没这个心情细想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人搭在南云纤腰的手上。
萧元景不动声色地舔了舔齿列,下了结论——南云同这公子关系很好,很是亲近。
平素里他碰南云一下,对方就一副小心翼翼、努力克制着不逃开的模样,可如今竟然会主动往那人身上贴!
萧元景着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等到南云仿佛是注意到他的视线,随之望回来时,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凤眼微眯,一点不落地观察着南云的反应。
然后看见南云像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小脸“唰”地就白了,随后又下意识地像身边那人靠了靠……
萧元景:“……”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只恨不得快步上前去,将南云给拉回家去,好好算个明白账。
“王爷可是有什么事?怎么不进去?”有相熟的人见着他,殷勤地招呼了句。
萧元景回过神来,同那人寒暄两句,及至再向倚红楼那边看去时,南云已经不见了踪影,像是趁着方才的他同人说话的机会,开溜了。
他盯着那门口又看了两眼,又是好奇又是好笑的,拂袖进了拥翠阁。
“你怎么了?”桑榆头一回见着这样的阵仗,也颇有些手足无措,及至进了门后,方才注意到南云的神情不大对,仿佛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样,“可是哪里不舒服?”
南云抬手揉了揉脸颊,轻声道:“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她与萧元景的目光撞个正着的时候,是真的呼吸一窒,仿佛连脉搏都停了。她压根无暇去想萧元景怎么会在这里,满心都是“完了”,搜肠刮肚地找着借口,想着该怎么解释才好。
但这种情形下,她也着实是找不到什么理由,更没那个勇气现在就对上萧元景,索性就“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直到如今,她仍旧是心有余悸。
但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只会让桑榆跟着分心,眼下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南云便压下不肯提。横竖已经这样了,好歹得先把桑朴的事情给解决了,再说旁的。
桑榆将信将疑:“果真?”
“不妨事,”南云勉强笑了声,然后同她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找桑大哥吧。”
经她这么一提,桑榆暂且敛了心神,随便抓了个倚红楼中的侍女,问道:“芙娘在何处?”
那侍女打量着桑榆,见她相貌俊朗,衣裳也好,尤其是手中那把折扇,其上的玉坠更是价值不菲,立时便端了笑脸出来,同她道:“芙娘在楼上,只是她今日房中有人,怕是不方便呢。”
“无妨,”桑榆张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扇了两下,趾高气昂道,“无非是多出点银子的事罢了。你带我去见她。”
桑榆虽从没出入过这样的场合,但却把一副浪荡公子哥样学了个八九分,南云垂眼忍住了笑意,那侍女也被她给唬住了,依言带着她上了楼。
南云一言不发地跟在桑榆身后,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地界,如今见着,难免觉着新奇,所以忍不住抬头四下张望着。
大厅之中热闹得很,丝竹声不绝于耳,正中的台子上还有身姿妖娆的红衣舞姬在献艺,周遭围满了人。还有搂着姑娘调笑的,杯盏一歪,洒出不少酒液。
方才在巷子里时,南云便难免拘谨起来,如今见着这样的情形,更是面红耳赤。
莫名奇妙的,她忽而就想起了方才的萧元景——
不知拥翠阁中是怎么个情形?会不会也有这样衣着暴露的妖娆舞姬?萧元景又会不会也如这些男子一样,抱着姑娘们调笑取乐?
南云抿了抿唇,按理说她并不该在意这些才对,可心中还是莫名梗了下。
桑榆则是走在前面,不动声色地同那丫鬟打听着芙娘的事情。
她是个嘴皮子利落会说话的,再加上一副风流俊俏的公子哥样,不过寥寥几句,就从丫鬟那里哄出了不少话来。
“公子这边请,”丫鬟侧过身去请她先行,而后又笑道,“其实芙娘如今那客人,也是个扣扣索索的,前几日拿不出银钱来,都被红姨给扫地出门了……结果今儿不知又从何处凑了银钱上门来,仍旧要找芙娘。”
这丫鬟提起桑朴来,语气中便不自觉地带上了些不屑,言辞间也是句句恭维着桑榆。
桑榆咬了咬舌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这丫鬟不知,她却是知情的,桑朴是昨夜偷了家中的银钱,今日一早便急匆匆地回了京城,来了这倚红楼。
桑家并不富裕,也就只是不必为衣食担忧罢了,哪里有多的银钱让他这样挥霍?他为了个青楼女子,好好的学徒不当了,辛辛苦苦好些年都白费了,自己的银钱尽数扔进去也就算了,如今还要来算计家里的。
这么些年,桑榆从没这样怒火攻心的时候,只恨不得将这混账兄长给吊起来抽一顿。
那丫鬟却是不知情的,来到芙娘门前扣了扣门,殷勤地唤着她的名字。
不多时,房门从里面打开来,露出个鬓发散乱的姑娘,她抬手拢了拢衣襟,轻声细语道:“这是怎么了?”
南云轻轻地勾了勾桑榆的手,示意她克制,不要立时就发作起来。毕竟万一在门外就闹起来,惊动了人,只怕就要被赶出去了。
桑榆会意,强压下怒气,打量着眼前这姑娘。
若认真论起来,芙娘的相貌也没多好,只算得上是清丽而已。但看起来却是楚楚可怜得很,轻声细语的,抬眼看过来便让人觉得心下一软。
这情形落在男子眼中,自然是予取予求,说什么都要应的。
可桑榆到底不是男子,也不会心软。
那丫鬟解释了来意,芙娘听了,回头向房中看了眼,颇有些为难道:“承蒙公子厚爱,只是我这边已经有人,今日怕是不能相陪了。”
她一边说,一边又咬唇看着桑榆,眼中仿佛含了钩子似的。
桑榆将折扇一合,敲了敲手心,似笑非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同我抢人。”
说着,她便要态度强硬地进门去。
芙娘愣了下,半推半就地让开来,随后紧跟了上去。
南云则是在房门口挡了下,同带她们来的那丫鬟笑道:“这事儿我家公子自己来就是,若是传出去只怕不好听,还请这位姐姐避一避了。”
南云跟在萧元景身边有段时日了,尤其是在去过西山行宫后,说起这些话来也是驾轻就熟得很。
这丫鬟在倚红楼中服侍,平素里也算见识得多了,知道有些公子哥并不愿旁人知道自己争抢姑娘的事,随即会意道:“明白。”
说着,她便帮着关上了门,避开来。
她并没疑心,一来是因为桑榆的架势很足,手中那把折扇更是贵重,绝非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二来,则是因着南云了——南云姿容极好,言谈举止的分寸也拿捏的很好,也就只有大户人家才能拿这样的当丫鬟来使。
这样人家出来的公子,不想被旁人窥探,也是说得通的。
南云反手拴上了门,抬眼看去。
桑榆已经挑开了珠帘,倚在那里,似笑非笑地向内看去。费了这么一番周折,她总算是见着了自家兄长,头发散着,正在慌慌张张地给身上套衣裳。
这模样让她隐隐有些犯恶心。
桑朴起初并没认出桑榆来,只是觉着有些眼熟。他先是急着穿衣裳,等到打理好,再看过去的时候,才算是认出这是自家妹子来,目瞪口呆地抬手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桑榆也没避讳,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冷笑了声。
“阿榆,你怎么会来这里?”桑朴猛地站起身来,“怎么还这样打扮?你……”
“别问我了,”桑榆将那珠帘甩开来,“来说说你自己吧。元盛绸缎庄的活怎么没了?家中的银钱,又是谁偷了?”
芙娘原本是站在一旁,打定了主意并不多话,只等着他二人相争的,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发展。她不明所以地看了看桑朴,又看了看桑榆,总算觉出些不对来,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肩上一沉。
南云不动声色地站在芙娘身后,按着她的肩,让她一旁坐了下来,微微一笑道:“还请姑娘歇一会儿吧,别多事。等料理完了我们就走。”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若是叫了人,这事儿闹了起来,只怕你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你说呢?”
芙娘的身子都有些颤,对上南云的目光后,紧紧地闭上嘴,点了点头。
另一边,桑朴认出桑榆后,便想要上前去拦她,嘴里说着:“阿榆,你这像什么样子?先回去,等到过两日我回家,再同你好好说这件事。”
桑榆毫不留情地拍开了他的手,她也不顾什么礼数,直接坐在了桌边,平视着桑朴:“都到了这时候,你还觉得我是三两句话就能打发走的傻子不成?要么你现在就同我回家去,要么,咱们就在这里闹一场。”
桑朴手上被重重地打了下,疼得倒抽了口凉气,不由得偏过头去看向芙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