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娜垂下眼来,遮住了眼中的黯然。她本来就比萧定坤大两岁,现在这个年纪,找对象已经不好找了,只能是去和那些从乡下回来被耽误的男知青相亲。但是她挑剔,要求高,别人挑剩下的她还不愿意,一来二去,现在处境也不好。最开始回城的时候,她父母也曾经打过萧定坤的主意,毕竟是从小就在一个小区里长大的,大家都熟,虽然萧定坤小两岁,但是女大三抱金砖,倒是也没什么,只要萧家愿意,他们就愿意。后来递话出去,萧家干脆利索地拒绝了,说萧定坤根本不想找。孙丽娜自然是心里不太舒坦,萧定坤从小就早熟,性子野,却有主心骨,她下意识喜欢依赖萧定坤,特别是下乡后,很多事,她觉得萧定坤在身边她心安。但是她知道,萧定坤对自己很冷淡,无论是把她当做一个“姐姐的朋友发小”还是当做一个一起下乡的同志伙伴,他都对自己没什么耐心。他只对当时很小很小的福宝有耐心。这让孙丽娜不舒服。也许当年的她还不清楚她对萧定坤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在孤苦无助的陌生地方对熟悉的人下意识的依赖,落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块浮木?这让她不喜欢福宝,一点不喜欢,甚至很讨厌福宝。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福宝果然和萧定坤关系很要好,而自己,却被他排斥在交往圈子之外。那个父母提出的处对象说法,他连试都不想试一试。孙丽娜酸涩地看着眼前的福宝,京师大学高材生的福宝,笑了笑,说:“你找定坤啊,那真是不巧,他出去了。”福宝一听,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他出去了啊?丽娜姐姐,他做什么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啊?”孙丽娜轻笑了下:“昨天我过去给他做饭,他说他要出差,出差好几天呢。”福宝微怔:“丽娜姐姐你帮定坤哥哥做饭?”她是有些诧异,如果说是邻居,住一个小区,她能理解,因为定坤哥哥和丽娜姐姐之前就是一个小区的,父母都是一个系统的。但是说帮着做饭,那关系就不简单了。孙丽娜点头,想想,一咬牙,还是干脆给这件事加料:“是啊,他平时最喜欢吃我做的糖醋排骨,我都是给他做了饭后,一起吃了再回我家。”她笑望着福宝那明显有些受打击的脸,道:“这次出差,他还说会帮我捎两件衣裳,福宝,你要什么,告诉丽娜姐姐,我让你定坤哥哥给你买。”她嘴上说得好听。然而怎么可能。福宝又怎么可能让孙丽娜给萧定坤说自己需要买什么东西托他买。福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连笑都不太能笑出来了。她对孙丽娜说:“谢谢丽娜姐姐告诉我,那我,那我先回去了,等以后我有功夫,来找你玩,或者你过去我们学校,我们学校有个风景区,不少人过去玩。”孙丽娜点头:“嗯嗯,好,等哪天有时间去找你。”告别了孙丽娜后,福宝出了小区往外走。走出一会后,她终究不甘心,是又回去小区,按照萧定坤的地址找到了他家门牌号,里面是一层淡黄色木门,外面是军绿色铁栏杆防盗门。她按响了门铃。房间内的门铃响起。福宝低头看着表,看着门铃足足响了五分钟,却根本没人来开门。这下子,算是彻底死心了。福宝颓然地离开小区,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周围时不时有自行车穿梭而过,还有公交车的鸣笛声,然而她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她其实是害怕的。害怕自己迈前一步,前面就是万丈深渊。害怕自己伸出手,却没有人接过去。害怕自己飞蛾扑火付出真心却一无所有。现在,她才试探着要往前一步,却发现一切是那么残酷。定坤哥哥对自己很好,一直都对自己好,但是他从来没有承诺过什么。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自作多情,是自己在不该动心的时候动心了。这是爱情的滋味吗?苦涩,无奈,绝望,难受得让她想蹲在地上大哭一场。“there is a feeling more painful than the loss of love, called self-indulgence.”不知道怎么,福宝竟然想起了这个句子,是前些天她阅读英文书时看到的,当时一眼扫过,现在却清晰地想起来,一时竟觉贴切得如同挖心,苦涩难受。就在这失魂落魄之时,突听得一个人道:“是你?你怎么在这里?”福宝猛听得这话,抬起头来看,心中痛苦,眼前便有几分恍惚,歪头仔细打量了一番,才认出来,这个人是霍锦泽。一个她实在不喜欢的人。在自己最落魄伤心的时候,他怎么偏偏出现了,这是看自己热闹吗?不过福宝很快就想明白了,霍老师家和萧定坤家本来就距离很近,一两站地,周围菜市场买个菜逛个街可能就在这附近了,遇到也正常。她抿唇,收敛起来之前的伤心,淡淡地扫了霍锦泽一眼,之后昂起头:“恰好路过。”霍锦泽“哦”了声,凝视着福宝那佯装起来的坚强,嘲讽地道:“你们学校过来这里,总是要倒几次车吧?这也能恰好路过?”福宝面不红心不跳:“我想坐公交车饱览首都风光不行吗?”霍锦泽:“……”这倒不是不可以。不过……霍锦泽:“你确定?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像是被人给踢了的小媳妇。”福宝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一股子伤心失落全都化作怒火,圆睁着眼睛瞪向霍锦泽:“关你什么事?”霍锦泽看她这样,越发肯定了。心里不太舒服,怎么也不太舒服。明明和自己没关系,但就是不舒服,是什么人让她这么难过?有钱人?有权人?于家人?她就这么在意吗??这么想嫁入有钱人家?还是因为萧定坤?霍锦泽嘲讽地道:“我猜对了?是萧定坤不要你了,把你给踢了?”这一句话,可算是戳到了福宝的痛楚,福宝握紧了拳头,两眼冒火地盯着霍锦泽:“我和你很熟吗?我和你哥哥是师生,但是和你好像不熟?一共才见过两三次面,你懂不懂什么叫交浅言深?我需要你评判我到底怎么了吗?我就算坐在大马路边上哭,好像也和你无关?你以为你自己是谁?”霍锦泽听到这个,越发肯定了。萧定坤?对于萧定坤,霍锦泽是感激的。他知道那次在山上,萧定坤和福宝眉来眼去的,看在萧定坤的面子上,他也愿意对福宝稍微有点耐心。但是现在,他们看起来是黄了?霍锦泽想起他们在山上并排走着一起说话的样子,突然嘲讽地道:“是和我无关,我为什么要问你怎么了?我可真是多管闲事。”福宝:“不错,你多管闲事!以后,你离我远点,我看到你就不痛快你知道吗?”霍锦泽也来气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福宝:“你知道自己是狗就行,可我不是耗子,你回家自己捉耗子去!”霍锦泽:“………………你!”福宝哼了声,颇有些不高兴地道:“如果不是看在霍老师面上,我搭理都不想搭理你,恨不得给你一巴掌。”说完,她拎着袋子,趾高气扬地离开了。等走出老远,福宝才慢慢平静下来。不得不说,遇到一个讨人厌的霍锦泽,吵了一架,转移了注意力,她总算暂时让自己摆脱这种窒息一般的痛苦。她以为自己并没有那么在意,她可以进,也可以退,定坤哥哥只是对自己好,没说过什么,自己也并没有非要如何,一切都是猜测,试探。但是现在,乍听到孙丽娜那么说,仿佛拨开了原本朦胧的迷雾,一下子看到了背后的真实,让人心痛的真实。他真得是把自己当成个小妹妹再疼着,一点没有其它的意思。福宝苦笑一声,看了眼自己手里提着的挎包,那里面装着给定坤哥哥精心织出来的围巾。这条围巾肯定是不能给定坤哥哥了,但是要说有志气地扔掉,她也不舍得,都是从那个艰苦的年月走出来的,羊毛围巾多金贵的东西,怎么舍得扔掉,再说这还是舍友出的钱。福宝提着围巾,重新上了公交车回去学校,一路上就在思索,这条围巾送给谁?送给爹?不行,他戴着不合适,不耐脏。送给哥?二哥肯定不行,二哥在矿上,那地方更容易脏,得用深色的,那就只能送给大哥跃进了,这倒是可以,灰围巾搭配军绿衣裳,好像也挺好看?行,就这么决定了,先把钱还给舍友,然后就把这围巾送给大哥用!公交车一路颠簸,停停走走,就在售票员报站的声音中,福宝下了车。这个时候心里已经松快一些了,痛快是痛快,但是早早知道真相反而更好,她也能及早抽身,就连手里的围巾都想好了主儿,甚至已经打算着写一封信,怎么解释突然要给大哥送围巾的事。正想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自己:“福宝?”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水马龙的街道,那个声音穿透了噪杂的声音进入了福宝的耳中。那个声音低沉温柔,熟悉得让福宝的耳朵颤抖。福宝愣了下,静默地站在那里,但是那个声音却没再传来。失落如同潮水一般涌向心口,福宝攥着袋子的手紧了几分。假装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渴望的,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幻听吗?原本的轻松一下子烟消云散,已经放在心口的感情怎么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爱情的翅膀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她现在的所谓松快只是自己安慰自己吧?正想着,伴随着自行车的刹车声,一辆自行车停在了自己面前。自行车上的男人,修长的大腿踩着黑色的皮鞋,随意地支在地上,利索笔直又充满力道。黑色呢子大衣竖起的立领遮住了凌厉的下巴,冷硬的衣领之后漆黑的眸子沉默地望着自己,深冷遥远却又带着一种难以看懂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