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谁是福宝,谁是陈翠儿,不过也不太想问了。农村女孩子不都是该淳朴吗,原来心机竟然这么重。——这一晚,当陆续上门的人都散去了的时候,当知青点终于清静下来的时候,霍锦云吃过晚饭,却不想呆在屋子里。他心里激动,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潮流在涌动,但是他又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他忍不住走出房间,看了看对面的一个房间,那是苏宛如的房间。苏宛如的房间门紧闭着,不知道在不在屋里。明天他就要离开了,离开这里,回到他阔别了十年的城里去。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敲开那扇门,就像过去九年里无数个早晨一样,他敲开那扇门,笑着说:“宛如,准备去学校了。”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终于探出手来。他的手还没触碰到那门,门却开了。门里站着苏宛如,端着一盆水正打算往外泼。她见到霍锦云,愣了下。霍锦云垂下了眼睛,犹豫了下,还是说:“出来走走,说会话?”苏宛如脸上红了,她看看屋内。屋内她的舍友叫彭雨,彭雨努力使眼色:“我要洗脚,你在这里碍事,你先出去走走吧。”苏宛如知道彭雨是在给自己机会,咬唇,点了点头。走出知青的小院子后,夜色稀薄,一轮月牙挂在树梢,映照着地上干柴垛子杂草堆里的残雪,清冷寂寞,一切无声。远处的大滚子山在经过那场浩劫后,重新归于宁静,在这夜晚里显现出连绵起伏的剪影。霍锦云裹紧了棉袄。山地下的村庄在这夜晚是酷冷的,冷到吸进来的空气冰冷了人的肺。他深吸口气:“我……明天就要回去了。”苏宛如:“嗯,我知道。”经过了白天的宣泄,此时的她是平静的,无比的平静。她知道有些知青得到了回城的机会,但是她没有,她也不会有了。她的这辈子,极可能就这么葬送在大滚子山下了。说葬送也过了,至少她在这里奉献了,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至少多年之后,她教过的那些孩子们还会记得她,记得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苏老师。这就够了。她的价值就仅止于此了。霍锦云停下脚步,望着苏宛如。他们一起来到乡下的时候,苏宛如才十七岁,很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和现在的福宝陈翠儿差不多,但是现在,她二十七岁了,绝对不能称为老,但是就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来说,怎么也不算太年轻了。在农村里,不到二十岁就抱着娃当街喂奶的女人很多。十年,他知道她的苦楚,也知道她的无奈。甚至有时候觉得,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明白她。霍锦云咬牙:“宛如,等机会,等机会,你也会回城的。”苏宛如笑了:“这个机会,我等不来了。”截止目前为止,能回去的都是啥人呢,萧定坤家里那是有自己的关系门路的,霍锦云也是出身本来就好的,还有零散的其它几个回去的知青,都是托了关系拿指标。可是她呢,她家里除了写信说没钱花没饭吃说她弟弟没媳妇娶,还会什么?霍锦云默了很久,沉默地凝视着苏宛如。最后,他取下了自己的围巾,围在了苏宛如脖子上。沾染着男性气息的围巾带来突如其来的温暖,苏宛如有些措手不及,她脸红耳赤:“你……”霍锦云现在也是满心的不自在。他本来就是低调的性子,凡事不会轻易出口,更不会轻易冲动。现在他做的事情于他来说,已经是破天荒,从未有过的。他别过脸去,很是不自在地说:“以前,我家里情况你知道,我不敢说什么,因为怕连累别人。”苏宛如攥紧手里的围巾,咬唇,怔怔地望着霍锦云,心跳如鼓。霍锦云:“现在,我家里终于好了,但是父母那里身体都不行了,身子骨彻底毁了,我得回去,我得尽孝,我做不出什么承诺了。”苏宛如脸上火烫火烫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霍锦云哑声道:“……这个围巾,替我留在这里吧。我,我,会等着……”等着什么,霍锦云没说。但是苏宛如明白了。他们这一代人,本该最热情如火的年少时光,却遭遇了那样的年代,性子只能收敛再收敛,行事只能低调再低调,说话只能含蓄再含蓄,哪怕熟读了国内外名著里关于爱情最炙0热的诗句,关键时候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苏宛如眼里泛起热泪:“我,我懂的……”什么都不用说了,她明白,真得明白。有他这一句,她就足够了。第117章 生活的变化这一天, 陈有福早早地找来了生产大队的牛车, 又找了最好的车把式给拉着牛车, 送霍锦云和霍锦泽去县城里的汽车站。牛车缓慢地驶出村子, 在尚带着残雪的乡间小路上留下两条痕迹, 霍锦云和霍锦泽带着行李坐在牛车上, 在牛车的颠簸中看过去。村口那里, 不少乡亲们在陈有福带领下挥手告别, 大声喊着霍老师再见, 霍老师一路走好。而那些小孩子们跟着牛车跑啊跳啊, 跟着一起喊霍老师。霍锦云抬着手和自己说再见, 挥手示意, 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但是自始至终没有看到苏宛如的身影。他明白苏宛如的意思,不愿意面对别离,害怕会失控,干脆就躲在屋子里不送了。一直到牛车走出很远, 远到平溪生产大队的房子和树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那些小孩子的声音好像还回荡在耳边。霍锦云望着那连绵起伏的大滚子山, 这山很长, 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无论这牛车怎么走, 都依然能看到那不尽的山峦。在霍锦云生命的前二十年,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来到这么一个荒僻落后的地方, 更没想到会在这里扎根十年。可是来到这里十年,他好像竟然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习惯了夜间从山里深处传来的奇怪声音,习惯了这里天破晓时时候公鸡的鸣啼声,更习惯了这里的风土人情,习惯了这里的乡言乡语。也习惯了这充满神秘力量的大滚子山,以及从山里走出来的人。在这里,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得到了重新的塑造,他重新认清了自己,认清了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古老落后,却又让人敬畏的地方。他甚至想着,无论他走到哪里,这辈子有了什么成就,都永远不会忘记身在大滚子山的这十年。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再次想起来苏宛如那双欲说还羞的眼睛。仰起脸来,望向苍茫辽阔的天空,他轻叹一声:“the evening wind blows away the fragrance of the wine altar. i remember all your looks.”旁边的霍锦泽却是微微皱了下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的哥哥念起这首诗的时候,他想起了之前无意中看到的那个小姑娘,让人惊艳的小姑娘。他皱眉望着远处的山,不免在心里一个轻轻的叹息。其实也只是漂亮罢了,徒有虚表。这大山里的人和这古老的大山一样,虽然乍看之下心旷神怡,细想竟是愚昧落后。——这个世界真得是变天了,广播里经常传出一些新的消息,来自中央领导组新的指示,各种举措各种变化,每一项都是那么新鲜和振奋人心,学校里的老师也时不时会传达上面下来的一些新的精神,让学生们学习并写各种心得体会。而接下来县城里也发生了一些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中央提出要开始实行的对内改进、对外开放的政策,某个县里的一个村子,率先施行了“分田到户,自负盈亏”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从了拉开了对内改进的序幕,同时对外经济活动中也开始实行特殊的灵活政策,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此降临到了这一片古老的中华大地上。得到这个消息,最兴奋的当然是顾卫东。他一直想做买卖,一直想发财,一直想挣大钱,但是身为一个农村,往前挪一步路太难了,你做个小买卖都能被打成投机倒把,更不要说干点别的。突然之间,要包产到户了,允许做小买卖了,这对于顾卫东来说,无意中天降大喜讯。陈有福最近也忙得要命,忙着让农民们去抓号,分田地,忙着写各种材料,学习各种精神,忙得团团转。平溪生产大队也改名为平溪村了,平溪村对村子里的集体田地进行了抓号,每家每户都能分到田地,顾卫东家派了福宝去抓,一下子就抓到了村里最肥沃最好的一块地,可把人羡慕坏了。这个时候,大家难免又提起,福宝是个福星,福宝旺人,福宝如何如何好。这话茬一出,村里人个个羡慕,但是也有人酸,酸得简直是想给自己一巴掌。比如沈红英,她第一千零一次问自己,为什么当年要把那个“福”字塞给了刘招娣?她觉得她这辈子就毁在那个塞字团上了。如果福宝是她家孩子,那她这日子该多好啊,那她是不是就能抓到村里最好的田地?至于聂老三媳妇,当她抓到村里最干瘪最差劲的一块地的时候,呕得简直不想活了,她现在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后悔,后悔到肠子都青了的事就是把福宝给赶出家门了,她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除了这两位,刘招娣心里也不好受。当初为什么要分家?不分家多好啊?不分家她现在沾了多少大便宜啊,怎么就分家了呢?这些细碎的怨言她们如今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毕竟福宝不会成为她们家,毕竟一切都过去了,就连曾经的生产大队都改成村子了,你说再念叨那些老黄历有啥样呢?顾家四房抓了全村最好最肥的地后,顾卫东一边和刘桂枝在家里种地,一边琢磨着重新把那个买卖拾起来。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的偷偷摸摸,这次是光明正大挺直了腰板干。顾卫东也不怕没本钱了,现在除了当年积攒的那些钱还剩下一百多,顾跃进当兵每个月都把自己的补贴省下来寄回家,旷上工作的顾跃华更是有工资发,他们都会往家里寄东西。顾卫东有了两个儿子的支持,那更是大张旗鼓地开始干买卖,收了棉花,跑去市里叫卖,一来二去的,那钱竟然是哗啦啦地往兜里流。他一个人干不过来,又拉扯着自己的二哥顾卫民一起干,兄弟两个加把劲,干得热火朝天。要知道之前这种小买卖被禁锢了许多年,如今就算是改进开放了,依然没有人敢轻易尝试,顾卫东有胆子,肯干,当然抓住机会,不过两年的时间,已经是成了村里最富裕的,有了几千块的积蓄了。这就是很了不得了,算是发财了,日子一下子富得流油,满村的人都羡慕。陈有福见了,干脆就说让顾卫东去做一个典型,给大家演讲,说一下他如何发财致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