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要给萧定坤写信。自打小学二年级会认字写字后,她就陆续和萧定坤有联系,现在萧定坤满了十八岁后就被她姐姐介绍着进了一家机械加工厂当学徒,如今干得倒是挺好,一个月还发二十块钱,给不少粮票。萧定坤也会给她寄一些城里买的科普进步书籍,偶尔间会寄一些吃的,诸如饼干什么的。福宝不知道这个饥荒的范围有多大,如果是城里也会波及,那城里的日子将比农村里还要煎熬,在农村里,好歹自己自留地里能种出东西,再不济也可以去山里打野食挖树皮,可是城里有啥,城里啥都没有,真挨饿的时候,城里人挨饿就是干挨饿,啥办法都没有。在这封信里,她如往常一样先说了学习的事情,又说了最近的情况,问了萧定坤进去机械厂的事情,最后才提起来饥荒的事:“定坤哥哥,你在城市里存粮食吗?最近我总是做梦,梦里觉得要挨饿了,你手里如果有余钱,看看也买点粮食吧。”福宝写完后,又把自己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现在的时局她多少知道一点,偶尔间霍锦云给她私底下讲东西,言语里也会透露出一些来,虽然讲得很模糊,但是她大概知道那个意思。她也有点担心自己的信万一被人看到了,说她蛊惑人心什么的。于是想想,她又改了改,改成了:“最近我总是做梦,梦到家里好像没吃的了,我就让我爹拿着粮票和钱去换粮食。”这样的一句话,实在再普通没有了,就算万一被外人看到这封信,别人也不会多想。至于定坤哥哥……福宝咬咬唇,她隐约感觉,定坤哥哥是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的。将这封信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中,她想着等跃进哥哥和跃华哥哥从公社里回来,就托他们帮她把这封信投递到邮筒里寄给定坤哥哥。做完这些,她来到了灶房,一进灶房,就见刘桂枝正揭开大锅盖,把蒸好的棒子面饼子从锅里往外摞,金黄色的棒子面饼还带着脆皮,看一眼就让人喜欢吃。虽然只是四月天,并不热,但刘桂枝额头还是冒出汗来,她听到动静,抬手擦了擦汗,笑着看向福宝:“福宝来尝尝,刚出锅的,趁着热乎好吃。”福宝望向那棒子面饼。刘桂枝蒸的棒子面饼里面软烫,外头一层脆皮,确实很好吃,分明没用什么油和糖,但却让人觉得香喷喷的甜。福宝接过来那棒子面饼,尝了两口就放在灶台的蒸笼上,之后她便坐在木头墩子上,帮着往灶膛里烧柴。一边拨弄着手里的那根烧火棍,一边说:“娘,今年咱生产大队的庄稼,依你看,能丰收不?”刘桂枝有些诧异地看向福宝:“能啊,我看今年的高粱棒子都长得好,麦苗也齐刷刷地,绿得跟涂了一层油,壮实,今年肯定是好年景。”已经连着好几年,平溪生产大队都是大丰收,刘桂枝觉得日子就是好,有奔头,她坚信他们家不会再挨饿了。福宝又想了想:“那今年有福叔那里说没说上面给咱啥指标,到时候咱得交多少公粮?”刘桂枝一愣:“那咱哪知道啊,人家让交多少咱就交多少呗。”福宝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这场饥荒因为什么缘由,也不知道接下来将会出现什么意外,她只知道自己贸然说出来这个,恐怕没几个人信。不过她还是得说。知道自己一个人无法挽回一切,也无法拯救所有的人于饥饿之中,她只能努力地让周围的人相信自己。所以福宝仰起脸来,望向刘桂枝:“娘,我给你说个事,我今天做了一个噩梦。”刘桂枝:“噩梦?”对于福宝做噩梦,刘桂枝是比较警觉的,顾卫东也和刘桂枝提起过,说福宝有时候说的话灵,不能不信。福宝这才说起来自己的噩梦:“我刚做噩梦醒的,我梦到咱这里闹饥荒了,咱们没收多少粮食,粮食还得交公粮,咱这里不少人会挨饿,日子很不好过。”刘桂枝一惊:“啊?怎么会!”福宝垂下眼来。十二岁的福宝已经不是六七岁时软糯的小娃娃样子了,高挑的她有着修长好看的细白脖子,以及微微卷曲的浓密睫毛,当她垂下眼睛的时候,优美的白颈子也低下,有一种湖边天鹅垂颈的优雅。福宝继续说道:“娘,我不知道真假,也许就是一个梦,可是心里怕怕的,所以还是说给爹娘听,万一是真的呢,我想着,咱是不是应该囤点粮食?别管是粗粮细粮的,得多囤点,要不然真闹起饥荒来,那不是小事。”刘桂枝老半晌没说话。这几年日子真是不错,年年丰收,自家的自留地里收成也好,精打细算过日子,粮食足够吃,还能经常吃棒子面。这种饱足的日子过久了,以至于刘桂枝都快忘记挨饿的滋味了。但刘桂枝是挨过饿的,人饿极了,那真是啥都能吃,小娃娃饿坏了,地上抓一把土就傻傻地往嘴里塞。刘桂枝叹了口气:“这事我和你爹商量商量,不行的话,咱就——囤点粮食。”其实是信福宝的,毕竟福宝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她说话灵,之前好几次就说中了。可是毕竟囤粮食这是一个大事,不能慌张张地就干,她得和顾卫东好好商量下。福宝听着她娘这么说话,知道是信了多半,总算松了口气。这件事,她心里其实也不太确定,毕竟只是一个梦,万一不准呢。但是冥冥之中,她又觉得,应该是真的。刘桂枝很快把这件事和顾卫东说了,顾卫东一听,惊到了。他比刘桂枝反应大多了,他马上把福宝叫来,仔仔细细地问了福宝的梦。福宝努力地回忆了一番,把自己梦到所见到的都一五一十地给顾卫东讲了。顾卫东听了后,深深地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突然,他抬头:“你不是和定坤一直有书信联系吗,你写一封信问问他,看看他是什么意思,他在大城市里,消息也许灵通。”福宝:“嗯,我已经写信了,想着等我哥哥回来,让他们带到公社里寄出去。”顾卫东连连点头,之后皱着眉头,在屋里来回走了走,突然他一咬牙:“我去找陈有福,我得去陈有福那里打探下消息!”他比刘桂枝果断,也比刘桂枝更相信,福宝这孩子说话灵。虽然现在看着一切都毫无迹象,但是他觉得,福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更不会无缘无故做一个这样的梦。当下顾卫东过去找了陈有福,问起了今年生产大队的指标,陈有福是很乐观的:“今年咱们肯定大丰收,社员们都能吃饱饭!到时候给大家发猪肉,发棒子,还会发白面。”陈有福这么说的时候,笑得露出大白牙:“咱平溪生产大队这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啊!”他这么说的时候就想起来隔壁生产大队,隔壁台头生产大队比起来就不如他们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哪!想想就得意,看着社员们吃饱饭,陈有福心情好。顾卫东看着陈有福这样子,不像啊,就又问:“你说今年,咱像是能闹饥荒的样子吗?”陈有福猛地看向顾卫东,皱起了眉头:“瞎说啥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两个人都是三十多岁了,生在解放前,解放前那会闹饥荒饿肚子的事还记着,这辈子再也不想挨饿了!顾卫东再次张口:“有福,可这世道说不准,你说万一——”然而陈有福重重地把手拍在了他肩膀上,一字一字地说:“没有万一。”顾卫东愣了下,之后他突然明白了。第89章 饥荒顾卫东愣了下,之后他突然明白了。有些事, 位置不同, 想法就不一样。而他自己也突然明白自己说了一件多么荒谬的事。庄稼地里的庄稼长得那么壮实, 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气派, 每个社员都期待着几个月后的大丰收,又怎么会想到饥荒呢。不要说自己也不能绝对地确定,就是确定了,告诉陈有福, 陈有福相信了,那该怎么办?这种事情,他不能到处说, 到处说,别人不信说他是疯子,别人信了只会引起骚动,甚至有人会说他散播谣言。顾卫东想起来那一年因为投机倒把罪抓起来的聂老三。这一刻,顾卫东低下了头,笑了笑, 没再说什么,耷拉着肩膀往家里走。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 所谓的小人物是不可能救别人的, 只能救自己。关系亲近的亲戚朋友,碰上了可以提一嘴, 提醒提醒,人家信了那是人家自己的福气, 不信自己也没办法按着头让人家相信。顾卫东想明白这个后,便过去了苗秀菊那里,和苗秀菊提起了这件事。苗秀菊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福宝这孩子有灵性,她今天既然这么说了,咱必须得信,慢慢地准备着。不过这件事不能声张,你也不用告诉太多人,毕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现在你回去准备自己的,至于我这里,你不用管,我这里粮食够我们老两口吃。”顾卫东:“那我几个哥哥呢?”苗秀菊低头想了想。几个儿子现在都陆续建起了自己的房子离开了老宅子,热闹了几十年的老宅子终于清静下来了。这几年,老大夫妻俩和老三夫妻俩偶尔出一些幺蛾子,但是日子倒是也能过,不过依那两妯娌的性子……苗秀菊还是说道:“你们先管好你们自己,遇到什么亲戚朋友,可以提一嘴,再多也不用。至于你几个哥哥,我来和他们说。”顾卫东这才放心了,当下匆忙赶回自己家里,和刘桂枝商量着这买粮食的事。两个人商量了一番,拿出二百块钱来,全都买成耐放便宜的高粱,然后存储在家里各处偷偷地放着,万一真有个饥荒可以自己慢慢吃,如果没有饥荒,那高粱米一时也不会坏,家里六张嘴,慢慢吃也能吃完,再不济可以拿去换东西。刘桂枝这边棒子面饼子已经烙好了,给外头上学的两个孩子准备齐全,她洗洗手就过去娘家,这件事她得给她娘家提个醒,免得娘家没准备到时候吃大亏。这边顾卫东则是揣着两百块钱,直接赶向公社里,以前他想多买点棒子,也认识几个能捣腾黑市粮的,现在正好过去问问人家。晚上时候,顾跃进和顾跃华回来了,顾跃进今年十七岁了,这几年营养好,个子也蹿得快,比顾卫东并不矮,顾跃华比他小两岁,但也看着壮实得像头小牛,就是上学晚,耽误了,所以十七岁才上初三。两个人听福宝和顾胜天这么说后,都想着过去看看顾卫东那边什么情况,不过又不敢贸然出去,怕走岔了路。福宝把给萧定坤的那封信给了顾跃进,让他回头给萧定坤寄过去。一直等到天晃黑的时候,顾卫东终于回来了。他回来后,脸色沉重:“我到处问过了,黑市就没多少粮食了,说是有个人拿着家里的麦子换,把他们的粗粮换走了,至于人家手头的麦子,都是要交上去当公粮的,根本不卖。”啊?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本来以为有钱的话,买粮食那岂不是很简单的事,怎么也没想到,有钱根本买不到粮食。顾卫东紧紧皱着眉头:“赶明儿,我再去县里,去别的公社打听打听,看能买到不。”如果说之前的时候还存有疑虑,对于要不要疯狂买粮食这个事有些徘徊,但现在是拼尽一切也要想办法买到粮食了。人就是这样,越是买不到,越觉得必须得买到,不买到就不行了。顾跃进想了想,点头说:“周一我和跃华先不去学校了,我跟着爹到处走走,好歹也是个帮手。”顾卫东:“你这不是马上要考高中了吗?”顾跃进却很坚定:“考高中不在乎这三两天,如果福宝说的是准的,那可能接下来有大饥荒,到时候咱们没粮食吃,饿着肚子更没法准备考试。”顾卫东想想也是,同意了。毕竟二百多块钱,那是不少粮食,又得不引人注意地买到,又得偷偷摸摸运回来,这就很难了,并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个子都不小了,大小伙子能帮不少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