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大队的人是在晚上十点多才回来的, 回来后所有的人都冻得不轻。聂老三被大家从雪里挖出来, 伤得不轻,腿折了, 可能一段时间不能下地干活了。其它人磕到碰到的滑倒的, 多少挂点彩, 但是不太严重,养几天可能就好了。生产大队的人看到这情况,也都放心了,各自散了回家。顾家的女人早就准备好了热水帮着泡脚暖身子,苗秀菊也拿出来一个铁罐子, 铁罐子是四方形的, 锈迹斑斑,不过依然能出四面都有嫦娥奔月八仙过海等图样。她把铁罐子拿进灶房,掏出来因为受潮结了疙瘩的红糖块,用筷子戳碎了,放进煮沸的姜汤里。“这是红糖姜水, 驱寒,给他们一人喝一碗。这天太冷了, 在外面受了大寒, 得暖暖,要不然以后落下毛病可不是小事。”几个媳妇心里明白这个好,赶紧各自盛了一碗端进屋里伺候男人喝。苗秀菊看锅里还剩下一点,就盛在一个小碗里盖住,放在灶房角落了, 想着明天偷偷地给福宝喝了。福宝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这次多亏了她才避免了自己家的麻烦,合该得点甜头。刘桂枝端着红糖姜水碗进屋的时候,几个小孩子都已经睡了,刘桂枝伺候着顾卫东喝红糖姜水。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喝了半碗,顾卫东觉得身上好多了。外面确实是冷,这大冷天在雪地里挖雪,雪化开,把脚都要冻僵了。顾卫东肚子里暖和了,额头上也要发汗,身子觉得舒服多了,他端着姜汤碗,直接递给了刘桂枝:“甜丝丝的,挺好喝,剩下的你喝了吧。”刘桂枝一看,还剩下半碗,而且这碗里红彤彤的糖,看着就好喝。她推了下,让他喝。顾卫东却坚持不喝了:“我喝够了,剩下的你尝尝,大冷天喝口这个,肚子里真舒服。”刘桂枝推辞不过,就着瓷碗的边喝了两口,果然是好喝,热乎乎的甜,喝到肚子里暖洋洋的。她抿唇轻笑了下,又把碗递给顾卫东,让他继续喝。顾卫东喝了几口后,递给刘桂枝。这两口子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的,把剩下的红糖姜水喝完了。喝完了后,刘桂枝从暖壶里倒了点温开水,给自己和顾卫东漱口了,这才上炕钻进了被窝。顾卫东将她搂住,夫妻两个人身体贴着身子钻在被窝里小声说话。其实主要是顾卫东一个人说。娶了个哑巴媳妇,这些年他也习惯了一个人对她说话。“好喝吗?”被窝里,他在她耳边低声问。“嗯嗯嗯。”刘桂枝轻轻点头。因为她点头的动作,头发丝磨蹭在顾卫东脖子那里,顾卫东觉得自己身体发痒。他抱紧了她的腰:“家里条件不好,我记得上次你喝红糖水还是你生胜天坐月子那会。”刘桂枝倒是没在意这个,她是大人,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会眼馋个红糖水?虽然红糖水确实好喝。刘桂枝回味着刚才喝下的红糖水的滋味,抿唇笑了,她将自己的脸贴在顾卫东结实的胸膛上轻轻磨蹭。她的动作像个小猫一样,这让作为男人的顾卫东心里更痒了。他忍不住,低头轻轻碰了她的脸,哑声道:“知道我今天去挖雪救人的时候,心里想什么吗?”刘桂枝当然不知道,轻轻摇头。她的动作轻软,这让顾卫东一个刚刚从风雪的冰冷中走出的男人感到了格外的温暖。在经历过大雪几乎要把人埋掉的惊险后,这个世上有什么比得上抱着怀里温软娇媚的媳妇,喝一碗红糖姜水?他轻叹了口气,让自己的下巴轻轻抵靠在刘桂枝的头发上,低声说:“我去的时候,聂老三被压雪地下了,旁边有老爷子也有妇女,一个个脸都通红,手也僵着,有的身上还带着伤,看着可真不容易。我就想,幸亏你没去,你心眼实在,人傻,去了也不知道躲着,还不知道出什么事呢!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不会说话,叫不出来,人家找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想到这里,他闭上了眼睛:“当时出去的时候也没细想,早知道我开始就不该答应让你去。”什么一天两个工分,这万一遇到雪往下崩,那可真是要人命啊!还是多亏了福宝,福宝鬼使神差地拦下了刘桂枝,没让刘桂枝冒这个险。刘桂枝倒是没觉得什么,再说她不是没出事吗?她只是在他坚实的怀里轻轻蹭了下。顾卫东叹:“福宝这孩子就是个福星,当初你抓到了那个福字,我想着,这就是招福呢。你看她自从来咱们家,咱们坏事避开了,好事都上门了。”先是得了五好家庭,分了一百斤高粱米,之后莫名抓到一只大兔子吃肉,挖到了老山参,现在又躲过了这场祸事。刘桂枝眨眨眼睛,她想告诉顾卫东,那个纸团里的福字不是自己抓到了的,是沈红英硬塞给自己,把她的和自己换了。但是她不会说话,她也就自己想想而已。想着想着,突然笑了。沈红英当时是想害自己,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福宝不是扫把星,不是倒霉鬼,福宝是真正的福气宝宝,给自己带来好运的,是来帮着自己的。怕是以后沈红英要后悔死吧?她想想,埋在顾卫东胸膛上,笑得甜甜的。顾卫东看她那个样子,总觉得她在对自己撒娇,当下蹭着她的面颊,低声道:“孩子们都睡了吧?”刘桂枝轻轻嗯嗯了下,那嗯嗯声已经像春天里山中流淌的水。顾卫东一个翻身,覆过去。——而就在聂老三家,聂老三正吭哧吭哧地喊疼。他这次受了大罪,腿还弄断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怎么也得在床上躺两三个月了。再过一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他却只能躺在炕上,想想就憋屈难受。聂老三媳妇在炕头上抹泪哭,哭着哭着又骂,先骂聂老三傻:“怎么别人没事,就你被砸雪里?他们是不是欺负你?”后来想起来苗秀菊,还有顾家那一家子,心里那个恨啊:“欺人太甚,不就是帮着去救救人,不就是给我掐了个人中,至于说得多大恩吗?都是一个生产大队,咱遇到难处,她帮帮咱不是应当应份的啊?”聂老三媳妇撇嘴耷拉脸:“什么玩意儿啊!我呸!”聂老三黑着脸不吭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聂老三媳妇看他那样,不乐意了:“你啊你,就是太闷了,一擀面杖打不出一个屁,你但凡机灵点,我至于被人这么欺负吗?”谁知道聂老三突然闷声埋怨:“人家都说了,说福宝是福星,说咱把她赶走了,咱才开始倒霉的,你看看,咱家生金生银先是差点被小狼崽子咬了,我又出这事,这才几个月功夫就这么两桩子了,人家说都是因为咱赶走福宝,如果不是赶走福宝,就没这些事了。”聂老三媳妇一听几乎蹦起来:“放屁!老娘养了她四年多,供她吃供她喝的,现在不要她怎么了?活该养她啊?怎么不要她了,她就得报复咱?有这样的福星吗?这是福星还是灾星?”聂老三一想,好像也有道理。聂老三媳妇又说:“她没来咱家的时候,咱倒霉过吗?咱日子过得挺顺的,都是因为她来咱们家,咱们家才惹了这么多麻烦!”聂老三突然觉得自己媳妇说得有道理,太有道理了,点点头:“是,看来是队里的社员都误会了,那福宝她——”想想,他咬牙说:“这可真是个灾星,恩将仇报害了我啊!”而旁边的生银并没有睡着,她睁开了眼睛,蹙着眉头,暗暗地想着这件事。上辈子大雪的时候她年纪并不大,但是却也记得一些,后来更是听大人讲过,说是这次出事,是顾家的四媳妇出事,伤了腿,为此在炕上躺了两个月。这件事她爹聂老三并没受什么大影响,是以她也没当回事,没有阻拦。没想到上辈子顾家四媳妇的倒霉事竟然轮到了自己爹头上。生银皱着眉头,瞪大眼睛在那黑暗中细想,不知怎么,那天福宝望着自己打量的目光在黑暗中浮现。生银咬咬牙,一个笃定的念头在她心里升起。那个福宝,可不是一个单纯的小孩子吧,她可能也和自己一样拥有上辈子的记忆,她甚至可能还拥有一些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她在努力地把倒霉事推到自己身上,把上辈子属于聂家的好事都拢到顾家去吧。生银想到这里,不免暗恨。恨自己现在的身体年纪太小了竟然没能顶大用,更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想到这福宝不是个单纯的福宝,自己小看了她以至于让她害了自己的爹。她握了握拳,想着以后必须万分小心了,属于聂家的风光,她可不能再让福宝抢走了,她得牢牢地护着。第20章 李明栓关心基层1生产大队这次过去除雪的擦伤磕碰什么的在所难免, 一个个反正都不痛快, 这个时候比起来那一天两个的工分,突然觉得亏了, 亏大了。当然最惨的还是聂老三, 躺在炕上不能动弹, 在那里养骨头,受了不少罪不说,为了给他补身体还宰了家里的鸡,又去别人家借了平时不舍得吃的棒子面来给他吃,折腾来折腾去的, 消耗不知道多少。陈有福看着这情景, 就跟公社里汇报了这次除雪的事,公社里领导自然重视,认为应该关心人民群众的生活,于是便要在这一天来到平溪生产大队进行慰问。这一天,陈有福一大早就在大喇叭里喊了, 让大家伙都别出门,人家领导要来, 到时候根据情况重点挑几家有代表性的进行慰问。顾家听到这个, 倒是没在意,这一次他们虽然四个兄弟都过去救人了,但是家里也没人受伤,顾家没人出事,当然不会有人来慰问。于是他们该干嘛的干嘛, 顾家几个兄弟编草席,编箩筐,修鸡窝,修屋顶。之前下雪,雪水化了,屋子里就往下漏水,虽然不多,但是也挺闹心的。顾卫东把之前孩子们捡来的麦秆芦苇杆什么的晒干,和成稀泥搅拌匀了去糊屋顶,这样的泥有韧性,不容易塌,也不轻易漏雨。修完了自家的,几个兄弟又帮着旁边的陈老头家修,陈老头一辈子没媳妇,也没孩子,孤寡老人一个,年纪大了,外面一下雨家里炕上就得撑把伞。这边正修着,就见胡同口一阵热闹声,紧接着陈有福陪着几个穿中山装的过来了。陈有福看顾卫东大冷天的站在隔壁家屋顶上,手里拎着铁锨,裤腿还挽起来,小腿上沾着泥巴,顿时恼火了。大喇叭里早就说了,让你们好好准备,争取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公社里领导,你这算是怎么回事?他连忙让公社书记等一会,然后对着顾卫东喊:“下来,赶紧下来洗洗,这像什么话?”说着,他向公社书记解释:“平时都挺好的,今天可能忙,有事,让他下来好好说话。”公社书记姓李,叫李明栓,李明栓倒是没恼,笑呵呵地冲着屋顶上的顾卫东摆了摆手:“老乡,你这是做什么呢?修屋顶呢?”顾卫东一看人家公社里人来了,也是着急,赶紧下来,又用芦苇杆擦掉腿上的泥巴,放下裤腿,顾家其它人也都赶紧穿戴好了迎接。一会儿工夫,一家子二十一口都在了,全都盯着李明栓。李明栓和生产大队的人衣服不同,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中山装左胸口处的口袋里别着一支在农村很稀罕的钢笔,下面的口袋放着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和农村里常见的那种经济香烟。李明栓上前和顾大勇握握手,又拍了顾卫东的肩膀,亲切地问起来:“刚才你是站谁家屋顶上修呢?”顾卫东面对公社里领导有些拘谨,便解释了,隔壁陈老头屋子漏雨,年纪大了,得给他修修。李明栓听得连连点头,对陈有福说:“帮助孤寡老人,这个好。”顾卫东被夸得不好意思,赶紧说:“其实,其实也没有,这是我家修,顺带给陈大伯家修修,顺带,顺带的……”李明栓看着顾卫东略显拘谨的样子,哈哈笑了:“不用这么拘谨,随意一点,其实我这次过来咱生产大队,也是随便看看,看看咱公社里的老百姓的情况,这样心里也有底,便于我们接下来开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