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苍穹下荒草连天,山崖前, 一块巨石迎风矗立。这巨石便是传闻中的定情石——三生石。
约莫在半年前, 石畔新起了一座芳冢, 芳冢前立着一块石碑。石碑并没有写墓主人的名字, 只有“爱妻”二字。
短短半年时间,坟前长出新草, 墓碑经历风吹日晒, 已有了斑驳的痕迹。
段飞白立在坟前, 垂眸看着石碑,沉声问道:“还是没能寻到苏星辰的踪迹?”
自从半年前苏星辰划掉碑上段飞白的名字,抢走苏夕颜的尸骨后,他就好像从世间消失了一般,任段飞白如何打探,也寻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苍鹭面露羞愧之色:“属下无能, 请主上降罪。”
段飞白长叹一口气:“他若想躲,没人能找得到。”
“主上……”苍鹭欲言又止。
“你有何话要说?”
苍鹭鼓起勇气, 抱拳道:“主上,夫人仙逝已有半年, 还望主人早日振作。”
段飞白没说话。
“夫人仙逝后, 主人四处招揽方士,终日与他们为伍……试图召回夫人的亡魂,失败后,意志消沉,借酒浇愁……”
“苍鹭, 你相信借尸还魂吗?”段飞白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苍鹭讶然:“主人?”
“你一定不相信,可我信……”段飞白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苍鹭眼底露出错愕之色。这半年来,段飞白还是头一回向他吐露自己的心事,原来,在段飞白心中是这样想的。
借尸还魂……这样可怕又虚无缥缈的想法,苍鹭第一反应,难道是夫人逝世,段飞白倍受打击,已经疯魔了?!
苍鹭原本还想开导他几句,却被段飞白打发离开了。
苍鹭走后,段飞白拿起鬼面具覆在面上,对着芳冢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恨得不想再见到我。可我还想见你一次,我想问你,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是真的吗?”
风拂着坟前的碧草,芳冢冷冰冰的,没有人能回答他。
段飞白看了一眼芳冢,转身沿着山道离开。方踏进人偶山庄内,早有一人等在院子里,见了他,眼睛乍亮:“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夫人在地牢中等着您。”
段飞白下了地牢。
暗道两边点着昏黄的烛火,尽头处,立着一道红影。在距离红影几步远的时候,段飞白停下脚步,沉声道:“姑姑找我何事?”
段红樱转身,指着暗道尽头的一间牢房内,说:“你看他是谁。”
段飞白抬头望去,只见牢房内的木架子上锁着一人,那是名少年,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四肢被铁链缠住,紧紧捆缚在架子上。
少年陷入昏迷状态,头颅低垂,垂泻下来的发丝遮去大半的面容。
段飞白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疑惑道:“他是……”
段红樱丢给他一块巴掌大的金牌,段飞白将金牌握在手里,定睛一看,隐藏在鬼面具下方的脸上腾起一丝震惊之色:“镇南王世子?!姑姑怎将他擒了过来?”
“他误打误撞,陷入我布下的迷踪阵。原本只以为是个普通少年,没想到是镇南王府里出来的,如今,留着他不是,杀了他也不是,可真是一个烫手的山芋。”
这少年是镇南王世子,若折在人偶山庄,得罪镇南王,朝廷大军杀过来,任段红樱武功盖世,也不是千军万马的对手。
“镇南王世子不能杀,但也不能放,先关着他,我自有用处。”段飞白说完这句话,离开了地牢。
回到住处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段飞白将屋子里的蜡烛都点亮,关好门窗后,取下鬼面具,放在桌子上。
桌上还有昨日未饮完的酒。
段飞白拎起银壶,倒了一杯,对着残烛自斟自饮。
苍鹭说的没错,陶靖衣死后,他沉迷鬼神之说,招揽了不少方士,期望能寻回她的魂魄,再叫她借尸还魂一次。只是,法事做了一场又一场,莫说她的魂魄,便是得她入梦一回,也成了奢望。
招魂失败后,他意志消沉,常常借酒浇愁,只盼着能大醉一场,得她垂怜,再见他一面……
这酒入口甘冽,后劲却极大。才不过饮了半壶,脑海中隐隐有晕眩之意。
段飞白沉沉地望了一眼跳动的烛火,那烛火幽幽的一簇,映在他眼底,渐渐晕作无边的红光。
那是龙凤红烛透出来的光芒。
耳畔似有嘈杂的鞭炮声响起,段飞白垂眸,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握着一根红绸,红绸的尽头牵着一人。
那人身形窈窕,披着大红色的锦绣嫁衣,盖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立在烛光里。红绸的另一端被她握在手中,她的手是素白的,那素白被红绸一衬,更加白得晃眼。
段飞白一阵恍惚,不知眼前此景是梦是真,再次定睛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玉如意,而他的新娘子坐在床畔,低眉垂首,正在等着他掀盖头。
段飞白用玉如意挑起红盖头,盖头下的少女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脸颊美丽却苍白,双唇抖动着,满面痛苦之色地说道:“飞白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杀我……”
段飞白这才发现,她的心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银色的匕首,那匕首深入她的心脏,不断有血色漫开,染着她鲜红的嫁衣。
不多时,她的身下便是一片血泊。
少女坐在血泊里,抬起手,伸向他,声音微弱地说道:“夫君,好痛,救我。”
他慌慌张张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她,一阵凛冽的山风迎面扑来,刀一般割裂着他的面颊,少女的身影化作一个小点,坠入那无边的黑暗深渊中。他伸出去的手,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名黑衣人站在月色下,冷冷地望着。
“你是谁?”段飞白沉声道。
黑衣人只是冷声笑着。
段飞白朝他攻了过去,他手中一把软剑,像一条无骨的毒蛇,在黑衣人的身上割裂出无数伤口。
黑衣人从头到尾都在冷笑。
“你到底是谁?!”段飞白大怒,飞扑过去,伸手去揭他的面巾。
这一回,他终于扯下了黑衣人的面巾。藏在面巾下方的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那张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风临止……”段飞白低声喃喃,猛地睁开眼睛。
跌入眼帘的是跳动的烛火,蜡烛已经燃烧了一大截,桌面上堆满蜡泪。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剩下的半壶酒尽数进了他的腹中。
段飞白揉了揉眉心,原来他醉意上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尸体一直用药物保存着,完好无损,不知主人为何突然想起检查这具尸体?”苍鹭打开棺木,斗胆问了一句。
半年前,新夫人和黑衣杀手俱掉下了悬崖,新夫人的身体不幸遭狼群啃食,只剩下一堆白骨。黑衣杀手因掉落的地点不同,躲过了这一劫。
当日,苍鹭仅凭着黑衣杀手身上的木牌,便断定他是幽冥组织的杀手。但此事疑点颇多,段飞白叫人保存下他的尸体。
这半年来,段飞白多次怀疑过黑衣杀手的身份。苍鹭也暗中查探过,得到的消息是,半年前,的确有人向幽冥买/凶杀人。
值得注意的是,杀手刺杀失败后,买主撤回了追杀令,非但没有追回定金,还支付了剩下的赏金。
对于苍鹭的问话,段飞白并没有回答,在棺木打开后,他的目光落在黑衣杀手的身上。
当日在悬崖上,那黑衣杀手的目的明显不在他,而是在于陶靖衣。甚至可以说,他一早的目的,就是抢走陶靖衣,跳下悬崖。
段飞白怀疑有人设局,命苍鹭带人查探悬崖是否有暗穴。一番查探下来,没有任何结果。
要么是他猜错了,要么是那人心机太深,做事天衣无缝,将一切痕迹都毁去了。
如果是后者,他为何千辛万苦抢走陶靖衣的尸体。
陶靖衣在掉下悬崖前已经断气,是段飞白亲眼看着她断气的,她死后,他探过她的脉搏。
气息全无,心脏停止跳动,便是身体也逐渐冰冷僵硬。
她的的确确是死了。
如果不是在他怀中咽气的话,他可能要怀疑,是陶靖衣联合黑衣杀手,故意设了一场“假死”的局。
段飞白抽出腰间长剑,划开黑衣杀手的衣裳。黑衣杀手的身体在掉下悬崖的过程中,被树木荆棘划伤,落地的瞬间,更是被尖利的石子割伤,摔得骨骼尽断。
段飞白的目光在尸体上逡巡着,仔细辨认着这些伤口。
“苍鹭,你见过我的剑法,我记得,此人一共中了我十三剑。”
苍鹭闻言,一脸震惊,接着,他似是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尸体上,一点点地看过去。
段飞白的剑法凌厉霸道,一道剑气下去,伤可见骨,而且他所用之剑,无不锋利异常,剑痕划过的地方,皮肉十分整齐,与其说是剑法,不如说是艺术。但观这具尸体上的伤痕,伤口参差不齐,多数是荆棘或石子划下的。
“主人,苍鹭已经辨认过,此人身上并没有主人留下的剑痕。”苍鹭道。
这个结果与段飞白所料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