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不知道大哥跟黎依兰说了什么, 总之第二天, 黎依兰居然和陈符坐上了他们的车, 大哥还让她改路线去山西大同。
一路上大哥和黎依兰两人都沉默着, 池槿秋几次三番想问大哥改路线去大同干什么。但他看一直闭目养神,不愿多言的样子,又把话吞了回去。
三天后,他们终于到达了大同。
一进城,入目的满是穿着军装的中国士兵,各种装jūn_rén 的卡车, 街道随处可见,写着“值此国家民族存亡关头, 我辈国人, 御侮守土,责无旁贷……”的标语, 和群情激动, 送孩子上卡车上去打仗,挥泪告别的老百姓。
这是要去天镇打仗的节奏啊!
池槿秋眼冒绿光,心中跃跃一试。却被大哥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别乱走, 跟着陈先生去61军,查查老二有没有在jūn_duì 里。”
池二少去了天津打仗后,便失去联络。待到天津沦陷后,按照他一个地方都呆不长远的尿性,池槿秋和大哥更是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于是她们兄妹俩, 几乎每走到一个地方,都要托人查查二哥是不是在当地jūn_duì 。但每次都查无此人。
每次希望落空,他们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总觉得没查到二哥,二哥就有活着的希望,只要遇上jūn_duì ,都会不厌其倦的请人帮忙查。
难怪大哥让她改路线来这里,原来是奔着前线jūn_duì ,想找二哥来得。
虽然池槿秋怀疑大哥是送旧情人黎依兰,再顺便找找二哥的可能性比较大,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不适合开玩笑。
便跟着陈符两人,开车到了一处像是政府行政楼的待客室里,在里面枯坐了近半个小时,一个穿军装的文秘士兵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走过来,“池小姐,我受陈先生所托,查遍整个61军,令兄并未其册。这是咱们jūn_duì 士兵的报名册,池小姐可以自己查查。”
“不用了,谢谢您帮我查。”池槿秋站起身来,礼貌的谢过那士兵。
jūn_duì 士兵花名册向来是高层保管,没有一点特殊权利,普通人是根本看不到的。
池槿秋虽然不知道陈符两人在国/军方面是什么身份,但能拿花名册,想来地位不低。不由好奇的问:“那个陈先生和黎小姐是做什么的?”
“陈先生是中央军方面派来的特派员,黎小姐是人民公报的战地记者。”文秘士兵也不瞒她,指着隔壁房间说,“我们军长已经知道你是黎小姐的旧友,你哥哥曾经是周团长的部下,所以才会让我送花名册过来。这会儿军长、陈先生他们正在隔壁开会,池小姐要是没事的话,我送你出去吧。”
这个军长居然知道周团长和她大哥?池槿秋惊讶之余,不用多想,隔壁肯定在开关于天镇新平堡的会议。
天镇战役,她没有太多的记忆,但脑海隐约记得61军的军长李服膺因为苦守天镇七天没支援,兵力火力悬殊扛不住,下令士兵退回大同,不到半天,天镇就失守,直逼大同最后的防线高阳,而后不到两天,高阳失守,大同苦战不久也被占领。
阎锡山一怒之下,用临阵退缩的由头毙了李服膺,震慑其他军官不许临阵脱逃。而后平型关大捷,但李服膺却被后人诟病,称之为懦夫丧家犬。
却无人想过,在七天来无人支援的情况下,面对日军强大火力的三面包抄,轰炸机、坦克、甚至是国际不允许使用的化学/毒/气/弹的主力军,区区一个61军能抵挡这么久,已经是极限。李服膺是不愿意自己的士兵,一个又一个去送死啊!
一想到这么个悲剧人物很快就要成为历史课本,池槿秋说什么都要见上一面,也就厚着脸皮在会议室外的走廊磨磨蹭蹭,不肯走。
那文秘士兵劝不走她,自己又有任务在身,想着她是黎依兰的旧识,留在这里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便吩咐她不要乱走动,自己匆匆忙忙的走了。
池槿秋也不想给人添麻烦,老老实实地在外面等着,期间会议室里关于商讨日军攻打新平堡的可能性不绝于耳。
听得她心里焦急如焚,恨不得冲进会议室,对着里面的各路军官大喊,大家清醒一点!不管日军如何部署,他们南下是必然的,这个时候就得在天镇周围二十六个堡寨加强防范!早一点部署,天镇就不会掉那么快,李服膺也不会死啊!
可惜,她一无身份,二来只是个女人,她说的话不但没人相信,还可能会落个造谣惑众,扰乱军心,被军法处置的可能。现在她只有等李服膺出来,当面提点他一二,他听不听得进入,她就管不了了。
一个小时后,会议室的会终于开完,一大群军官从里面出来,池槿秋巴巴的站起来,想凑上去说几句话,却被一个军官粗鲁的推搡在一边,及其不耐烦叫她让开不要碍事。
池槿秋那个暴脾气,刚想怼回去,就见陈符和黎依兰一人拿个小本子从后面走出来,赶紧走到他俩面前问:“会开的怎么样?要去天镇部署开战了吗?”
“你怎么还在这里?”陈符皱眉,表情十分严肃的看着她,“这是军情密议,你一个小姑娘问那么多干什么?打哪来得赶紧回哪去!”
擦!这是过河拆桥啊!池槿秋怒!想前几天在木马镇,她救他们的时候,他的态度可不是这么冷冰冰的!不就是随口问问军情而已吗?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到最后不还是输!
“你问这个干什么?”陈符走后,原本已经走了的黎依兰又倒回来,拉着她在政府外一个卖刀削面的街边面摊里,一边吃着面,一边问她。
“我想知道李军长是不是已经在李家寨,罗家山开始布军守阵。”池槿秋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跟黎依兰开诚公布。她是战地记者,知道的事情多,刚才又在里面旁听会议,若是自己对她坦诚,想来她也会说上一二。
想着,池槿秋决定来个猛料,先舀了两勺辣子油,进面里搅和一阵,吃了两口感觉面太劲道,不太适合她喜欢吃软烂面的口感,就把面放在一边说:“我有小道消息,听说日军会在这两个地方和新平堡大举进攻。我想找李军长当面说,又怕他不信,还被一个凶巴巴的军官推开了……”
“你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黎依兰抬头,目光十分犀利,“我和陈特派员冒着生命危险,乔装打扮在木马镇开了个酒铺子,盘旋近半个月都没打探到日军确切进攻地点的消息,你又如何得知?”
“我第六感行不行?”池槿秋掩饰性的又端起面,狠塞几口进嘴里,成功被辣椒油呛得面红耳赤后,这才不紧不慢的说:“察哈尔省和河北相继沦陷后,日军要想大军南下,首当其冲的省市是谁?那日军的大将板垣征四郎与东条英机把山西周遭的省都给盘完了,他们闲的没事做,肯定会把目光看向挡路的山西省。到时候他们胜利会师,如果李军长不在天镇周遭的要塞做好部署准备,天镇用不了十天,必然失守!若天镇失守,则大同告急!大同再守不住,整个山西,山西附近的省市,乃至咱们的首都南京,将会遭受前所未有的强力日军部队袭击!到时候以咱们jūn_duì 落后的枪支弹/药,根本没办法和他们对打啊!”
“东条英机啊……”黎依兰被她急促又激动的话说的楞了楞,忽然想起什么,面色扭曲的将手中的筷子拧断大骂:“这个畜/生!!我操/你祖宗!”
这回轮到池槿秋发愣了,在她印象里,黎依兰一直是谈吐优雅,行为从容的冷艳型女人,怎么现在变得跟她这个在末世混过的暴力神经病一样,这么粗暴成章。
“你知道他啊?”半响,池槿秋问了她一句,问完又觉得自己废话!
黎依兰现在是大公报的战地记者,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从锦衣玉食的团长太太摇身一变,变成了记者。但既然做了这个行业,关于日军方面的重要头领,想来她是门清的。就是不知道她听见东条英机,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那畜/生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黎依兰双目通红,神情悲愤又面带哭意:“是他杀了我的先生!致使先生求援的士兵没有及时赶到,害得你大哥跳江断腿,我孤苦无依四处奔波飘零,前几天还差被日军侮辱……”
先生?池槿秋好半天才明白,她说的先生,是大哥断腿前的领头上司——周团长!
按照黎依兰的说法,周团长是在齐齐哈尔打仗时,遇上当时的关东军,也就是东条英机的队伍,迫不得已让池大少垫后,自己带一队人马引开关东军,派另一队,马不停蹄跑到就近都黑省向东北军求援。
没想到东条英机不上当,先把求援的人给解决,又扭头对周团长穷追不舍。周团长走了两个小时都被他的队伍追上,直接枪毙在原地,还割了他的头颅挂在黑省城墙门口震慑百姓,做警告。
黎依兰是过了三个月,才从周团长麾下,一个拼死逃出来的士兵口中,知晓周团长的死讯和大哥断腿的消息。
她痛不欲生,闭门谢客近一个月,而后变卖家产,四处颠簸,机缘巧合看到人民公报招记者。
她利用家族的人脉和自己学的知识,应聘成功,一直周旋在各大战场,报告第一手战况。
而她之所以这么多,为的就是告慰周团长在天之灵,想亲眼目睹小鬼子是如何被国/军一步步的击垮。却没想到看到了小鬼子如何一步步的侵吞中华大地。
池槿秋听完心里真的百般滋味,原本以为周团长背信弃义,抛弃了大哥,痛恨了他许久。没想到反转人生,事情居然是这样的。难怪大哥摒弃前嫌,开车送黎依兰和陈符来大同,原来他早知道事情经过了。
当下对黎依兰没有了顾忌,池槿秋把心中的想法一一说给她听。
黎依兰听完,也觉得事态严重,跟她诉了一番苦后,就带着自己的记者证,一溜烟的跑到政府大楼,找李服膺说了池槿秋的想法。
没想到李服膺根本不放在心上,只说:“李某心中自有定数,记者小姐无需担忧,做好自己的本份工作就好。”
听得池槿秋心里火冒三丈!你自有分寸,你倒是早点布防啊!这么胸有成竹,当人家日军是三脚猫过来挠着玩的啊!日军既然做好了侵华的准备,他们的武器装备定然都是顶尖的,这么不重视他们行军的,你是会死的!
只可惜她的呐喊声,李服膺听不见,依旧我行我素的分配兵力,而池大少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起烧来。
他的断腿伤口本就没完全愈合,又着急戴假肢回上海,路上还赶路开车,致使他的伤口感染化脓,到达大同的第一天就浑身滚烫,发起高烧。
池槿秋着急不已,在黎依兰的帮助和陈符动用的人脉下,把高烧昏厥不醒的大哥送到大同军区医院里,由一个金发碧眼,名叫查理斯的美国年轻医生重新开刀做手术,切掉伤口坏死的皮肉。
好在这个查理斯医术高明,手术很成功。不过需要池大少在医院里最少住一个月的院,方便观察换药和愈合伤口。
池大少一听要这么久,当即让池槿秋先去上海找池大太太她们,到时候他再想办法和她们汇合。
池槿秋当然不会在大哥需要人照顾的关头,丢下他,自己跑去求安稳。她先安抚了他一番,“虽然上海在打仗,但家里有大嫂和李姨娘在支撑,如果真呆不下去了,她们会想办法去法租界避难,大哥不必太过担忧。我一会去给她们拍电报,让她们去法租界躲躲,要是实在躲不住,就让她们去重庆!”
其实她想让大嫂她们去福建的,因为福建山太多,路不好走,又有八路军驻守,日军部队不好操作,又经常吃擅长山里打游击的八路军的亏,在所有沿海城市都占领的情况下,唯独福建,他们没想着要去占领。所以,前往福建避难,是抗战八年期间最好的选择。
但是掐指一算,大嫂现在大腹便便,已有九月身孕临盆在即,不宜走动。再过一个月,广东省也会爆发战争,过去的路上也不大安全。池槿秋只能退而求其次,让大嫂她们先去重庆再说。等大嫂生了,再全家迁移福建,避开重庆大轰炸就成。
事情说定,她急匆匆的跑到了电报局,外面居然排起了长龙,全都是从各地召来打大同保卫战的国/军士兵。
因为就在昨日,天镇失守,阎锡山大怒,派人绑走了李服膺。现在驻守大同的,是第十九军王靖国,和从南口突围过来增援的七十二师陈长捷在大同以南应县随时伏击增援。
于是这些从其他地方连夜赶来的兵,连气都喘不上几口就要上战场。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日军有多凶残,皆留书遗言,想给家里拍最后一封电报回去。
而此时大同的兵力正在集中,准备前往天镇下一个阵地高阳,与日军决一死战。看那运兵和装备的阵仗,整个城里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连带着池槿秋也紧张起来。
远处的天镇轰炸炮火声近日来一直没有停歇过,而且天镇掉的太快,高阳和大同都来不及筑建工事,十九军就要去高阳打保卫战。到时候战火要烧到大同,也就三五天的事。
眼看大战在即,池大少再呆在大同养伤不安全,池槿秋想把他转移到太原养伤。奈何他刚做完手术,人还高烧不退,时不时就会陷入昏迷,不宜搬动。
她就算害怕日军侵占了大同,到时候清理我军残部时会牵连到大哥,也得暂且留在此地,等大哥伤稍微好点,才能转移。
日子就这样在一天又一天的炮火声中度过。这天,池槿秋在自己住的旅馆随意洗漱了一番,打算去外面的街道,买点清淡的粥给今早已经醒过来的大哥吃。一出旅馆,就听见清晰的日军飞机轰炸声。
城里完全乱了,男人女人们拎着包裹和哭爹喊娘的小孩不断从最安全的大同北门逃,他们走得太急,带起一阵阵风,吹动许多散落在地的战地报纸随风飘摇,一副兵荒马乱,人去楼空的景象。
军区医院就在北门,池大少通过三楼窗户看到城里仓皇逃难的人群,回头看着舀粥给自己吃的池槿秋,目光深深的说:“三儿,你也逃吧。”
池槿秋手一顿,忍不住翻白眼,“大哥你又来了,你说你才做完手术多久,就老叫我一个人走。你以为我离开这里就安全了?这里到上海有多远你又不是不知道,先不说我一个女孩子自己走有多危险,就说上海都打了快一个月的仗,我自己一个人到了上海,大嫂她们还在不在上海另说,我要是碰上日军,我是逃呢?还是直接上呢?”
池大少沉默,半响开口:“三儿,你告诉大哥,你是不是打算走老二的路?”
池槿秋一愣,没明白大哥话里的意思。
池大少兀自道:“从你自杀救回来性情大变,所做的一切事,几乎都跟日兵有关。那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受了我的影响,才仇视他们,想重复我的路,赶走那些畜/生?”
池槿秋张了张嘴,很想说不是,她对日本人的仇恨,源自于后世课本上,必须学习了解的那段血海深仇的苦痛历史,她的仇恨从小就已种下,深入骨髓,跟大哥对日兵那种半道见证的仇恨完全不同。
大哥的话还在继续,“那时候大哥还很欣慰,我的妹妹终于长大了,知道明辨是非善恶了。可现在,看着你男不男,女不女,根本不知道怕,哪都敢去的样子,大哥真觉得当时的想法有多可笑。三儿,大哥不知道你为何变得这么勇敢,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生命,敢孤身一人上战场。但是母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女孩子,不要乱来啊!”
被戳中心思的池槿秋,闻言心头一跳,心虚不已。没错,她已经做好了日军若攻破大同,她必定随大同众将士共同进退,与之决一死战的决心。
可现在大哥那和当初在上海仓库二哥的话如出一辙,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顿时沉寂了,低着头嗯了一声,再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