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笑了下,很快又敛起了神色,“格格要是喜欢就留着吧,我这个年纪不再适合佩戴了。”
那一刻的隐忍,让闵兮感受到了他的沮丧,她点点头说好,“那我就先帮你收着了,回头我会跟我额娘说明原因的。”说着她垫脚往门内看,“今儿万寿节,下了职的侍卫们都在箭亭那边射箭比赛,好热闹的,你怎么没去呢?”
他微微摇了摇头,“臣不爱凑热闹。”
闵兮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去值庐里休息?为什么在这里站着。”
他道:“臣睡觉打呼噜,会影响别人休息的,这地方背阴,我在这里透透气。”
闵兮听她额娘跟阿玛讲过平南王世子的身世,隐约知道他们家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家里人都被她的皇帝伯伯杀头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她替他感到难过,结合早起过隆宗门上发生的事情,她觉得他应该是受人欺负了。“是不是他们不让你进屋休息?”她犹豫了下,喃喃的问。
他望着她,眼底红红的结满了血丝,“不是的。”他抿出一丝笑,很有耐心的跟她解释,“格格不用担心,我就是出来透透风而已。”
有谁透风选择宫殿后厢的,闵兮的小脑袋瓜里不认同他这样的说法,不过也未纠结在这一个问题上较劲。“你会射箭么?”她忍不住摸他的跨刀,不住夸赞道:“这把刀可真漂亮。大内侍卫应该都会射箭吧?反正你也闲着没事,能教我射箭么?你不爱凑热闹,只有咱们两个人,算不上热闹吧?”
他望着那双眼睛,难以拒绝这样的邀请,掏出怀表看了眼,离下次换班的时间还早,他答应她说好,踅身回到值庐中背了弓箭,拎着箭囊,同她一起出发。
一路往南就是十八棵槐,那里栽种着很多树木,他手中的箭翎子飞出,就必中一片树叶。闵兮在一旁跳跃着,拍手叫好儿,轮到她上阵了,她的力气不足以拉开弓,他蹲下身来帮她的弓拉成满月。
“这里是过鞦,瞄准这个位置再放手,格格试试。”
闵兮松开手,箭翎子擦过一片树叶,她很高兴,“我学会射箭啦!”扭过头去瞧他,额头撞到了他的肩甲上,龇牙咧嘴地笑,“你这功夫跟谁学的?”
他看着她红起一片的额头想问她疼不疼却忍住了,垂下眼道:“你认识他的,郝提督。”
“难怪呢,”闵兮道,“听说他平日里很忙的,应该很少有时间教我射箭吧,今后就拜托你教我了!”
他看向她,“格格应该不久后就该回藏区了吧?”
她摇头,“这些年都是我阿玛教我读书,额娘说宫里的大学士们学问高,准备让我留在宫里拜师学习,你瞧,我有空还能拜你做射箭师傅呢。”
刚开始他还未意识到她留京意味着什么,后来才察觉出,那是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树叶从绿变成了红。
闵兮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有酒窝,嘴角打起细褶,这样的笑陪了他整整五年,这样的笑让他以往的生活彻底颠覆,让他饮冰十年的凉,融化消逝。
“嗖”地一下,箭翎子擦着嘴角飞出射中了树身上的一枚树斑,换他为她叫好儿,她扭过头来又一次撞到了他的肩,不过这一次两人都站着,他十八岁的时候,她的个头刚到他的腰际,现在她十七岁的额头探着了他的肩,他也有了经验,不再穿冰冷的铠甲陪她一起射箭。
叶子飘下来落在她白净的额头上,他伸手摘了下来,目光接触的时候,闵兮眼睛里有了躲闪,年幼时的脸蛋上是高原红,现在的脸上是羞涩泛出的红。
她觑眼瞧他,他弯下腰收拾箭囊,闵兮有些失落,她喜欢上了他,可能也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而已。
她一箭又一箭射着,“等我回西藏了,一定找桑格哥哥较量较量,瞧瞧到底是谁厉害。”
她经常提起桑格,“达木头人打小儿就想让桑格哥哥娶我,我喜欢他,他却喜欢平措头人家的姑娘布赤,我哪里不如布赤好了?”
他聆听她自言自语,她心里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这让他无端感到失落。
成长的过程中闵兮明白了平南王府没落的真相,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起他的身世,两人坐在宝蕴楼后侧一处废弃宫殿的城檐上,她的小皮靴变成了花盆底,满头的小辫子被打散,梳成了两把头。
唯一不变的是她眼底的波澜,一直满含温情的望着他,遇到他休沐的时候,他们可以这样聊一整天也不觉得疲困,从日出到黄昏日落,再到夜幕星河。
“他们都说我阿玛额娘是被发配到边疆去的,好像在藏区生活是多么丢脸的事儿,可是你知道么,高原的风光很美,就像你的隆宗门一样,它虽然不是正门,却跟乾清门一样巍峨气派。”
她侧过脸望着他,轻轻的笑,“我们高原有雄鹰,你们京城有白鸽,它们一样漂亮,你眼睛里看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它就是怎么样的。”
他的人生是一汪污水,她的笑是那束明媚的阳光,照亮他的心檐,使他世界里的那些肮脏污秽都沉积下来,荡涤干净。
再后来,诚亲王夫妇回京了,谈论起了闵兮的婚事,让她嫁给桑格,恳请皇帝赐婚。
她冲进养心殿,跪在地上大哭一场,“桑格喜欢布赤,我也不喜欢桑格,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嫁给他!”
诚亲王就这一位宝贝闺女,见她哭的梨花带雨,怔着两只眼儿忙去哄,“你们自小儿在一起玩儿,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原来是阿玛好心办坏事儿了!”
闵兮揉揉眼睛道,“我回京后就一直跟希珉哥哥一起玩,要嫁也是嫁他!”
好说歹说,总算把自家姑娘哄出殿了,皇帝说坏了,“平南王家的遗子,这女婿,你能瞧得上么?”
诚亲王唉声叹气,愁啊,回家问福晋吧,皇帝不想兜揽他,事事问婆娘讨主意,什么德行?
闵兮红肿着眼睛,来隆宗门上找他,门上的侍卫告诉她,尚希珉请长假了,随后可能要调任了,她躲在崇楼后面呆呆地望着檐顶哭,哭到泪干了才离开。
他一定是听说了她上养心殿撒泼的行径,他不喜欢她,就这样拒绝了她。
希珉去向九门提督大人求助,“请都督把晚辈调回步军营。”
郝晔撂下手中的茶盅,“最近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这个原因么?你不喜欢闵兮?”
那样的姑娘谁会不喜欢,他没有承认不喜欢她,只道,“我配不上她,兮兮值得更好的人来照顾她。”
郝晔很想抽他,“乳名儿都叫上了,你还磨蹭什么呢?一个人的品格不是由他的家境背景来决定的,你说你不配,其他人谁配?你让闵兮嫁给其他人,你甘心么?”
他说他方才是口误,提督大人让他滚,“我怎么教导出你这么个孬种,一步之差就是终身的遗憾,你回去自个儿认真想想吧!”
他闷在家里想了三天三夜想不出什么名堂,假期到了,重新提起跨刀当差,下值了准备到崇楼后厢透透气。
他的脚下顿住了,她站在崇楼殿檐下,流泪望着他,原来她天天都在这里等他,他咬紧腮颌走近,还未来的及开口。她踮起脚在他脸上浅淡亲了一口,“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来跟你说声再见,今后不为难你陪我射箭了,这些年,谢谢你。”
她袍底一旋就背过身走,越穿越熟练的花盆底也阻拦不下她的速度,他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去追,他想告诉她,他想一辈子陪她射箭。
在十八棵槐的树下,他追上了她,他捞起她的手拉她回身,片片落叶飘下来阻隔了视线,闵兮望着他欲言又止的唇,吸着鼻子问:“你想说什么?”
他捧起她的脸俯下身,闵兮避上眼睛,额头上落下一枚她期待已久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