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的情谊是深入骨髓的浸染,那时的年纪思虑纯粹,笑起来哭起来才是真正的游戏人间,一次牵手,一回对望,都会留下难忘的印象。
虽然听湛湛亲口说喜欢她,可嫉妒还是充斥他心间,他不确定湛湛心里对郝晔是否还有难以割舍的情分。
她清脆的声口儿在身后喊一声“王爷!”,他耐着性子不理,又一声,他还是不理,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允颀很想停下来等她,不过还是忍住了,上回她就是这样,饿了走不动道儿了就赖着不走,他回首那么一望,被摄了心魂,从此误终身。这回她还想故技重施,他决定不上他的当,就这么耗着,不信她不跟上来。
虽这般想着,脚下还是故意放缓了节奏,袍底的江崖海水宁息下来,浪浅了,平了。
他憧憬着,也许她又会巴巴的撵上来捞起他的袖子,笑意盈盈的撒娇,然而等了半天,没等到她人来。
允颀觉得不对劲,偏了脸又偏回来,最后实在觉得自己跟自己较劲没意思,一震袖转回身来。
眼前的情景跟他想象之中的大相径庭,湛湛落他有段距离,伶仃一人站在昏黄的光晕里,就那么遥遥望着他,眼睛里直往外淌泪,哭的鼻眼儿模糊。
他诧异,微愣着,直到她开口,嗓音被风远远带过来,“王爷不要奴才了么?”
她话音里那份轻颤的委屈,戳得他心口微微的疼,允颀突然就读懂了她对他的在意,往回走的路程只觉得远,心里牵绊着走近了,湛湛已经哭的鼻腔儿里淅淅索索,鼻翅儿一张一合的翕动着。
张开手臂把她搂住,碎珠断玉的眼珠子浇了他满怀,“好好的,哭什么,我怎么就不要你了,别是你自个儿胡思乱想的。”
湛湛齉着鼻子,“那奴才叫您您怎么不搭理,您走的那样快也不管奴才在后头跟不跟得上,王爷是不是生奴才的气了?今儿晚上的事情您有什么想法不妨明着跟奴才说,奴才没什么可避讳的,可是您故意撂下奴才不管不问,就是王爷的不对,我是您的福晋,您有什么资格故意晾着奴才?”
他都还没跟她计较反而被她倒打一耙,三说两说成了无理的那一方,要换做旁人,他早就火大了,务必要给对方一些颜色尝尝,无奈湛湛的道行近日里已经突飞猛进,很能拿捏他的脾气,有时候虽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不过力道不软不硬刚刚好,办得他有火也发不出。
诚亲王暗暗咬牙,化在喉头却是温和的嗓腔儿,“我怎会不气?!亲王福晋大晚上私会大内侍卫,传出去栽谁的面子?宫里的奴才什么粘牙倒齿的浑话都敢传,诚亲王福晋给自家爷们儿戴绿头巾这样的流言蜚语,好听么?”
“王爷,”湛湛从他怀里抬起头,“这件事情是奴才的不对,但绝不是奴才诚心所为的,如果提早儿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奴才该让您陪着回漱芳斋的。”
诚亲王点头,拨去她眼角的泪珠,“我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是别人的手脚不安分,有什么话我们摊到明面儿上说,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先别哭,眼犄角哭开叉就不好看了。”
湛湛面露为难之色,顿了下道:“王爷能不能也别跟郝晔计较了?早晚奴才是要跟把话说开的。今天晚上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但是……”
见诚亲王的手放了下来,她小心翼翼的止住了话头,他迫使自己站在郝晔的立场上考虑,跟自己婚配的姑娘,因为朝堂权术的运作,被迫嫁给了旁人,换做他未免也肯善罢甘休。
心情可以理解,但湛湛是他的福晋,他不容许任何人觊觎,“我可以暂时不跟他计较,不过前提是他不再来纠缠你。”
“湛湛,”他说着捧起她的脸,“爷们儿家的就算心眼儿再大度,女人是原则问题,谁要是撂爪子触碰我的底线,我不会轻饶他的,明白么?”
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湛湛打心眼儿里感激他,他们两人的相处一直是有来有往的,这回轮到诚亲王来提问了,“湛湛,”他眼底含着月光,“你对郝晔还有多少感情?你对我的感情又有多深?”
他屏息凝神,这个问题问起来战战兢兢的,因为湛湛性格诚实,她不会说谎,他唯恐见到她躲闪的眼神,听到她捏造心虚的谎话来骗他,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湛湛出神望着他眼芯儿里的两轮圆月,垫脚抚他眉间:“王爷,您疼不疼?”
他微微摇头,“替你挨的,就不疼。”
她胳膊抬起轻轻搭在他肩上:“奴才只喜欢王爷。奴才对郝晔没……”
洋洋一缕清风贯耳,撩动了心肠,方才两人一路走走停停,这会儿一看到了敷华门,这门上跟当下的意境尤为贴切,月华敷在了湛湛的脸上,她脸周一圈雪白细腻的绒毛,名副其实的芙蓉桃腮。
揽了她到门内,檐额遮蔽着,心意相通的吻来的猛烈,“湛湛,只要你说没有,我就信你。”他微微喘息着问,“你喜欢我什么地方?”
湛湛轻笑:“我喜欢王爷通情达理,心里的尺寸张弛有度。相信信任奴才,不随便猜忌奴才。”
他不是个不经夸的人,而她的话语拨弄得他心神迷乱,看不清她的脸,只觉那双唇像舒展的花瓣,柔嫩多汁,他的吻像雷霆暴雨前的风,猛烈侵袭。
心底的冻土抽枝发芽,生叶开花,熬过了一季冬,两人的心间暖化了,只剩下栽培沃土,花萼跟蜂蝶合欢,往更深一层的地步里相处了。
隔着衣衫褴襟拥抱,心里的热未能完全传递给对方,湛湛耳根处有绵薄的香味,似有似无的格外好闻,他嗅了上去,顺手拆开了她领间的襟钮,门外的光亮在她肩窝儿里投出一片月白,照得她锁骨玲珑剔透。
“王爷,”她颤声呢喃,“您荷包顶到奴才了。”
“那不是荷包,”诚亲王的热息摩擦着她的耳根子,“那是我冲锋陷阵的武器。”
湛湛听出这露肉含腥笔画间的深意,臊得脑子里一窝蛐蛐儿炸庙似的嗡鸣大作。
“王爷不正经,您离奴才远点儿!”她来回扭着身子,无奈被他牢牢拘着捆在墙上,诚亲王一声喝令,“别动!再动出毛病了。”
湛湛听话没再动了,他压着她,拿他那根硬邦邦的武器抵着她的腰,滋味不好受,有点儿烫有点儿嗝。
“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实话实说,之前咱们是这样约定的,目前也是这般做的,你说是不是?”
大刀捅腰,眼下形势所逼,湛湛被迫点头,也不算被迫,他说的话基本忠于事实。
诚亲王的侧影在黑暗中点头,“现在有件事情我要同你商量,你我坦白公正的说,各抒已见成不成?”
湛湛又点头,他停下来,微微酝酿了一口气道,“湛湛,咱们找时间把那事儿办了吧?”
湛湛脑子里的蛐蛐儿不仅畅快的叫,还撒欢儿的震翅漫天飞了起来,她借着一点月色,看清诚亲王冷峭的面容,难以置信这样一张看似高情远致的脸,居然跟她大开荤口,用的还是严肃商议的口吻。
“王爷平时上军机处也是这般荤腔荤调的跟皇上还有军机大臣们议事的吗?”她目瞪口呆的问。
“你别转移话题,”诚亲王吁了口气,“你单说成不成?我眼下有些急。”
湛湛不大明白他着什么急,“明儿王爷就出发南下了,今晚奴才就在宫里住,哪里还有闲隙?”
“你哪里知道爷们儿家的难处?”他发了狠的扣住她的腰,“去福建这程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三两个月,你就这么狠心,甘愿让我苦熬着挨磨么?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
湛湛眨巴着眼睛,“您是说这会儿?”她环顾四周,“王爷您自己瞧这样的环境像话么?”说着有点想哭,“您只顾自己的一己私欲就要委屈奴才,奴才不想挺地上。”
诚亲王温言温语哄慰道:“大婚前我受过指点,不一定要躺着进行,坐着站着均可,地上又脏又凉,你想什么呢?”
她想什么呢?湛湛诧异,“奴才还想问王爷您想什么呢?大婚前宫里嬷嬷没教过奴才这些,奴才断不能认同您的这番提议。王爷就这般不体谅人意么?就算……”她语气娇羞的喃喃道:“就算要做您说的那事儿,也不该是在这儿,风吹露打的没个遮掩,还是在人家的地界儿,羞死人了。”
诚亲王握她腰的手渐松,思索着道:“你说的好像不无道理,只是……”
听见他松口,湛湛忙打断他的话,拉起他的荷包曳啊曳,“王爷尽职尽责南下,当好皇上交派的差使,奴才等您回来,回来了,再……再说那事儿。”
这一招摇啊摇的惯用伎俩已经让诚亲王有了戒备,他按住她的手,“别跟我来这套,这回没用了,再说是哪说?你得说的具体些。”
湛湛愤愤丢开手,“王爷不懂我一个姑娘家的难为情么?干脆给个痛快话,您说吧。”
诚亲王仰面,眉间掠过一丝杀伐果断的寒意,“等我从福建回来的那晚上,你洗干净,在床上等我。”
湛湛唇口木张着无话可说,为什么诚亲王这个人的表面跟内里的差距如此之大,在人前是一个样,在她面前又是一个样。
她心里已经默默用他在藏区当差的这段经历为他开脱过很多次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的风光得有多旖旎,活活儿雕镂出这么一位玲珑多面的王爷。
见她愣着不说话,他蹙眉,眉毛又牵带起伤口,疼的不禁扶住额头,湛湛忙扶住他,“王爷要不要紧,奴才扶你进门里歇会儿吧。”
诚亲王说不用,轻轻抬手把她撂开在一边,“难不成你还想抵赖?你先答应我,说不定答应我之后,我的伤口就不痛了。”
得,这回又变出无赖的品相儿了,湛湛没辙了,蹲个腿,“奴才遵命。”
他手背贴着额,透过指隙瞧她,“别说,还真管用。”言罢一敛襟,衣袂翩跹的往门里进了。
敢情是装的!“王爷!”湛湛跟在他身后气的直噘嘴,匆匆系好领间的纽扣,小跑几步跟上他,“您是属川剧的吧?一会儿曹操,一会儿关二爷,您一人就能分饰好几个角儿,整台戏都给您一人唱了。”
诚亲王傲慢的仰首,“别提唱戏这茬儿,提就是台柱儿。”说着他停下步子,伸出一只手递给她,等湛湛牵了,两人肩绕着肩过了敷华门,从长春宫院内经过。
她突然想起佟答应是在这里住的,诚亲王道:“隔壁就是延庆殿,住的近,你在宫里寂寞了可以找她们多聊聊。”
说到宫里的讲究,诚亲王给湛湛传授了很多经验,特别是关于太皇太后的,“皇祖母喜欢喝木樨汤,晚膳时通常都要来上一碗,早起后要上大佛堂礼佛,每逢五,十,十五验戏折,月末观看升平署的学生们排戏,按宫里的规矩,老主子一天三只烟锅的定例,你劝皇祖母少抽些,她老人家未必肯听,知道你有这份孝心便好了……”
他零零碎碎给她交待了很多,湛湛知道他放心不下她,这是在教她如何在宫里立足。
她把头依在他的肩尾,“王爷,西藏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那里的风光美不美?”
诚亲王说美:“那里的天空更蓝,湖水更清澈,视野更开阔,宫里的美是匠心的堆砌,藏区美得自然纯粹,没有任何雕刻的痕迹。”
“王爷去过敦煌吗?”
“去过,敦煌就像你一样。”
湛湛把头抬起来,期待的看向他,诚亲王瞥她一眼,“像你一样画儿(话)多。”
原本以为他会夸她像敦煌一样漂亮,竟然还是拐着弯儿的嫌弃她话多,湛湛白他一眼,猛的想起一件事,“奴才记得那天整理偏殿的时候,有件署名“达木蒙古”的纳采礼……”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大概有这么高,应该是银镀金的底子,上面刻着龙凤的花纹,瓶身上有个壶嘴儿,但是又跟一般的茶壶长的不一样,奴才也不知道里头到底该盛放什么?”
诚亲王解释说,“那茶筒的名字叫“多穆壶”,是青海,西藏那些地方用来盛放奶茶的器具,咱们大邧娶亲多用这种壶做纳采礼,王府的这只是当初我在西藏任驻藏大臣时,达木蒙古的可汗赠予我的。”
湛湛很好奇,“王爷跟达木蒙古可汗是朋友吗?”
两人话说着穿过了长春宫的院落走到了绥祉门上,穿过去就是延庆殿了,两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诚亲王道:“时间还早,不着急说再见,我跟湛湛讲个故事吧?”
湛湛点头,摘下手绢扫了扫门前的台阶,两人委身坐下来,诚亲王身条儿高,岔开腿坐着,靴底也踩在了阶底的最下层,他双手拢在一起,肩膀微微前倾着,湛湛膝头并起来,靠在了他的身侧。
天堑间万里银河流淌,星辰点缀,只不过却被琉璃瓦框在四方的格局里,被划分出清晰的边界。
诚亲王的话语间含着夜露,架着夜风漫过了四围的墙头,描绘出一副无边无沿的画卷。
“五年前,达木还是定居在青海湖附近的一支游牧民族,那时候他们的族人只有五百余户,后来青海的蒙古王想要收编这支部落,但他们的族群是个崇尚自由的民族,不甘于屈服于外族的管制之下,蒙古王丹津野心横溢,设计杀害了这个部落的老可汗,很多族人也惨遭屠戮,老可汗的儿子昶业带领幸存的族人逃窜入藏,其时的藏区由我跟五世达/赖/喇/嘛执掌政教,藏区境内的民族很快便留意到了昶业一族的存在并告知我们二人。”
“喇/嘛大人排斥异族,恐他们的到来会打破藏区境内的和平,滋扰当地族人的生活,后来我同昶业接洽后,发现此人并无过多的图谋和欲望,他的愿望很简单,就是为自己的族人找到一处容身之所,在我的万般说服之下,喇/嘛大人终于同意让昶业一族暂时住牧于藏区一个叫做达木的地方,此地人烟稀少,他们的族人在此休养生息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与当地民族发生冲突,这便是昶业一族族名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