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聊聊了一晌,太监们进门通知主子们去用膳,还说过罢晌午开戏,为了瞻顾老主子凤体,减少奔波,这回不上畅音阁了,定在了漱芳斋戏台。
万寿节的宴请,礼仪繁琐,人员众多,皇帝带着王公大臣们在前朝养性殿宴请,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宴请,一顿饭吃下来反而更加疲劳,午觉也歇不得就携着宫里众女眷前往漱芳斋。
终于在楼阁里坐了,太皇太后问道:“真是上了年纪,这又老了一岁,脑子里盛不住事情喽,今儿上午皇帝说让谁画今年的庆寿图来着?皇帝提了一嘴,哀家当时还记得,一转脖子又给忘了。”
梁仙儿上前一打千儿,“回您的话,这程子不用宫里的画师了,万岁爷专程请了一位南方画师入宫画太皇太后六旬大寿庆寿图。万岁爷卖了个关子,说是要等画完了,再把那位画师引见给您。”
太皇太后一怔,“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儿,”拍了拍椅子的扶手又道:“哀家过生辰还得劳烦一众人,哀家不是为自己过的,是为大邧的体面过的。哀家有时候也觉得累。”
太皇太后感慨万千,事后少不得周围人吹捧安慰,泰安公主借着这个空,把脸偏向了湛湛,“我听说上午在慈宁宫,皇上为难你了?”
看来这宫里没有瞒不住的消息,既然问起这件事,事情的经过想必也已经广为人知了,湛湛道了声是,揣着恭敬的态度说:“万岁爷关怀家中长伯身体,同奴才问了几句话。”
她这粉饰太平的说法,泰安公主听了却没有买账的意思,捻了升平署发下的戏单细细瞧着,“湛湛,我打小儿就是从这所宫里长大的,宫里人的样子,我比你要清楚,皇上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你我迟早都是他的眼中钉。”
泰安公主的语调跟诚亲王类似,独属于皇家那种不紧不慢的音律,脸上面无表情的时候,声音里也没有任何感情。湛湛一愕,揣测起这话里的深意。
其实不难猜,她大伯是云贵总督,泰安公主的额驸是平西王,将来这两人联手生造出什么动静,她们俩必定会被牵扯其中。
“我明白公主的意思,”湛湛也拿起戏单佯装浏览的样子,“虽然奴才不懂朝政,可也知道这朝堂中的关系根株结盘,云贵那地方离北京城虽远,可奴才家中跟我大伯却是一衣带水的牵连,他如果湿了鞋,奴才一家人一并会被拉下岸。”
泰安公主接上她的话说,“想要把自己择干净不容易,皇上也未必就肯给这个机会。若能连根拔起拔干净,何必留下残余的根须?”
而她们就是依附于权力之上的根须。
可能两人的处境相同,彼此之间也就感同身受,前途未卜的事实,还是她头一回把心里想的从口中说出来,说出来还是担惊受怕,甚至比之前更加迷茫。但是她很庆幸能跟泰安公主这样通透的人取得相互间的信任。
该是前朝散了席,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进了楼阁跟两宫老主子请过安后各自就位,预备开演了,湛湛这才注意到戏单上的头出戏是《百花赠剑》。
前排太皇太后的嗓音透着疑问,叫来梁仙儿,“这到底是谁排的戏?哀家当初可没拟这出戏折,派人去查。”
这时皇帝出声阻拦道:“不必了,这是朕点的戏。”梁仙儿为难的在一旁杵着,听谁的话都不是。
《百花赠剑》是根据前朝的一个话本改编而来,讲的是安西王谋反,朝廷下嫁公主和亲,公主受王爷仰慕,爱之,赠剑许以终身,后公主助父举兵,兵败后,公主自刎而亡的故事。
这戏要唱在坊间倒无妨,宫里什么地界?平西王跟泰安公主都在此,当下削藩的局面的局势又这么严峻,未免让人浮想联翩把故事情节套用在他们身上。
可能这就是皇帝的目的,隔山打牛。皇帝钦点的戏,即便不合时宜,常人谁又敢阻挠?
太皇太后错愕的看了过去,而皇帝只是平静的望着戏台,端起茶默默的品。就这样僵持了半盏茶的功夫,皇帝始终不肯屈服,戏开场了,戏里的角儿依次登场了。
太皇太后丢下了烟锅,无奈的偏过了头,没了抽烟的心情。最后还是太后把垂头的梁仙儿叫起了身,“刚用完膳,大伙儿容易口渴,再让南果房备些果子来吧。”
梁仙儿喏了声,感激的冲太后打了个千儿,这才离开。
左手旁就是泰安公主跟平西王,湛湛不敢去试探她的神色,也不敢猜测她心里的境况,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如果临成这样伤害自己,她心头肯定是刀割一般的滋味儿。
看向右侧,诚亲王单肘做了支撑,抵在下颚的地方,把面色掩在一片阴影里。
他心里大概是不好受的,这一个月来躺在塌间两人阖眼睡不着又没事儿做的时候,诚亲王就给她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泰安公主是故事里经常出现的角色,湛湛脑海里能想象出那样的画面,红墙耸峙下,阿哥跟格格溜着墙根儿追逐打闹,上书房里,一人趴着窗台看着殿内另外一人读书。
过往的岁月不可追回,而亲情是永驻的。
她在果盘里挑了颗云南盘溪的橘子,剥了皮又摘净橘瓣上的橘筋递给了他,“王爷吃口果子解解渴。”
他从她手里接过,分成两半让一半给她,拆了一瓣放进嘴里只是垂着眼默默的嚼。
心底凉风席卷而来,湛湛调开视线望向戏台,戏里的公主正赠剑给心上人,豆蔻年华,年少情怀,美好的教人不忍观看余下的情节。
台上痴痴复又嗔嗔,台下一片人心泥沼,虚虚实实辨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