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佳氏湛湛出生在一个深秋的大晴天,听家里老辈人说那日的天儿顶蓝顶蓝,他阿玛命短却是个肚中深埋学问的,“秋波湛湛甚分明,识书识宝识金银”,双掌一拊,就为她定下了这么个寓头吉祥又应景儿的名字。
胎中丧母,稳婆们一番揪扯好不容易才把她从血堆儿中给刨了出来,三岁时,嫡母廖氏犹豫要不要给她裹小脚儿,束住脚底板儿,预免地下的邪祟侵体,家里老太太说那是汉人的小家子讲究,有损自家脸面,发话阻拦,于是作出了一个另她自个儿都追悔不已的决定。
十年后,湛湛丧父,几乎成了家里最不招人待见的那口儿人,“丧门星”的招牌她挂了四年,时至今日,唯有嗣后艰难无所出的廖氏肯拿她当心肝儿肉似的疼爱,两人相依为命,孤苦伶仃间或受几通挤兑,日子也就这么不疼不痒地过了下来。
“瞧咱们家姐儿,擎小儿缺吃少喝的,还能长得这么油光水滑,白豆花儿似的,可见老天爷也挑着捡着造人呐!”
说话这人是廖氏身边的李妈,自己人瞧自己人,自然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招人稀罕,大夸海口没什么,横竖没人跟你计较,闩上门自己听得乐呵就行了。
湛湛缩了缩头,半个下巴埋在立领的肩褂里,怪不好意思的,十指葱茏映着白地粉彩茶壶上的彩蝶为廖氏敬茶。
廖氏丧夫无子,先前心里头熬糟,这几年眼界儿心境都开阔了不少,眼见湛湛出落得越来越出息,她也甚感欣慰,将来为闺女说个好婆家,她跟着也能多条出路,湛湛虽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母女俩到底有缘法儿,俩人隔辈儿不隔心,倒是比亲生亲养的还亲近。
廖氏虽不是名门世家里养出来的凤凰,却也是从讲究人家走出来的闺秀,举手投足间的端庄涵养,湛湛学尽了骨子里的精髓,热茶倾注,一滴不洒地落入杯中,指尖被杯口的热茶汽熏蒸的剔透。
太太跟前规矩大,廖氏平日里一团和气,受茶时没有笑厮模样,慢慢抬过茶盅,摆头吹去热气,口唇微张抿下口茶品了品,又抬起眼隔着茶雾看着面前那幅眉山远黛,淡笑着点头,“君山茶难泡,学成这样,很难得了。”
湛湛大喜,到底是十四年岁的孩子心性儿,受到表扬,乐得脚下不沾地,搂着廖氏的脖颈亲昵地一通蹭,凹出两只梨涡深笑:“能得太太一句夸,我再厚的脸皮也没得臊了。”
马佳氏,论起湛湛家这枝,人口构成不甚复杂,三言两语就能理清楚。
先从祖辈说起,家里的老太爷马佳宏,湛湛的玛法生前被派了贵州茶马道台,后来功成名就,衣锦荣归。老太君呢,来头很大,出身于京门名户富察氏的嫡系。
下头育了三儿一女,湛湛大伯马佳志宏任云贵总督,单门独户早迁至省外去了。
二伯马佳志辉在督察院担了一佥督的职儿,她阿玛马佳志远是个同进士的底子,加过道台的衔儿,奉皇命治理过黄淮,回来就病了,病着病着就不成了。
是以老太太埋怨她之余,捎带脚儿把黄河也恨上了。
老辈人都迷信,说什么,“……龙王爷要呕水,那是领了天命,管人家的闲差,瞧瞧,管出好歹来了,龙鼻子打喷嚏,被熏着了不是,他以为他老子是李靖还是怎么的?我的儿啊,怎么这么糊涂……”
黄河犯起浑来,那跟脱了缰的野马没差,撒着蹄子,奔哪儿淹哪儿,敢情是没漫到自家门口,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一家子听了这掉底儿话,也没人跟她较这个真儿,家里失了户人口大伙儿心里都难受,况且老太太后来自个儿也醒过神儿来了,
“……罢了罢了,人活当前,上有玉帝,下有天子,他什么造化,排不上人家那仙班,好歹对得起皇命,也不算枉死……”
这话就说得圆融多了,大家伙儿一抹泪,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是安慰她也是求个自己舒心,于是这么几年一晃而过,再提起往事,已经结了厚痂,早看开了。
再往下轮到湛湛这辈儿,花开两枝,三房没了男人,门庭孤寂合情合理,大房无嗣成了老太太的心病,无奈鞭长莫及,求子的偏方一封封奔往南边,尽在她没完没了的期待跟失望中石沉大海,一直等不来喜信儿。
这么一比较,二房的形势就很喜人了,嫡出的有一儿,各姨太太所出的还有两儿一女。
不过话得两说,女人扎堆儿的地方是非就多,见天儿闹得不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