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筝扭头。南门良就纳了闷儿了,这何善首也不傻,怎么就那么一根筋呢?他还要说什么,方天灼忽然睁开了眼睛:出去。南门良立刻站了起来,恭敬的躬身退下。何筝转回来看他,眼中闪过惊喜:您醒了,喝水吗?嗯。方天灼撑起身子坐起,何筝端着水递过来,前者则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然后靠在床头望着他。何筝怀疑南门良方才那番话他应该是听到了,对方倒不愧是最贴心的奴才,大概是把他的心声说出来了,一个皇帝为他让到这种地步,他再继续拿乔的确不知好歹。陛下有话要说?筝儿对朕何处不满?没有不满。方天灼抚着指节,缓缓道:当真?当然是真的。何筝看到他领口散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绷带,便伸手为他扯了一下,道:您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方天灼忽然捏住了他的下巴,久久的望着他,何筝被看得不安:陛,陛下?方天灼道:陪朕睡会儿。何筝心知他受伤了只怕心里不舒服,乖乖爬上床侧躺在他身边,脑袋朝他蹭了蹭。他倒是该乖的时候乖,该闹的时候闹,方天灼脑子里反反复复的都是何问初的那番话,他合上眼睛,捏紧手指,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股狂躁到饮血的杀意压下去。朕七岁那年,也遇到过一个小神仙。何筝一愣,眼睛瞪圆:七岁?王皇后全名王芷禾,她与姜嫣虽然家世相差甚大,可因为姜嫣的兄长是王父的门生,一来二去,便也有了交情。这是一个相当狗血的故事,两个交好的少女同时爱上一个书生,而书生却只喜欢性格更加柔和的姜嫣。甚至因为救落水的姜嫣而死了。这笔账,就被王芷禾记在了姜嫣的头上。七岁之前,方天灼尚且有母妃护着,哪怕日子清苦,可大人之间的事情,到底牵扯不到孩子身上,七岁之后,他从天堂跌入炼狱,王皇后时常对他拳打掌掴,借故体罚,每一分每一秒,他的日子都相当难挨。他想到了死亡,想去找母妃,所以他跳了水。但王皇后又怎么会那么轻易让他死,他被救醒了,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得到了救赎,他看到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见他醒来,对方皱着的小眉毛顿时舒展:你醒啦,你没事吧?我死了吗?没有没有,你好好的,怎么会死呢?那只手似乎想拍拍他,可却穿过了他的身体,于是呐呐收了回去。方天灼后知后觉,我没死,你是鬼?不不不,我不是鬼,我,我是神仙!柴房的门被踢开,王皇后大步走了进来,小神仙吓得缩了缩脑袋,紧张兮兮的望着对方,但方天灼很快注意到,这浑身发光的小神仙,王皇后看不到。她一巴掌抽在了方天灼的脸上:敢在本宫眼皮子底下找事,来人!两个婆子上来按住了他,在王皇后的命令下,扒掉了他的裤子,戒尺抽在了他的屁股上,那是天大的羞耻,方天灼高傲的自尊心被踩的粉碎。他恨恨的咬住嘴唇,自己还没哭,一旁的小神仙却汪的哭了,他哆哆嗦嗦的扑过来,身体却穿过了他们:你们干什么,不可以打小孩,放开他!我要报警抓你们!坏人!方天灼被丢在地上,疼到冷汗直冒,小神仙抽抽噎噎的过来扶他,可却根本碰不到,他一再保证:我会让爸爸报警,我会让警察叔叔来救你的。小神仙食言了,他没有找来救他的警察叔叔,他告诉方天灼:爸爸觉得我病了,警察叔叔找不到你,怎么办呀?那个坏女人,怎么每天都欺负你呀?呜呜方天灼从来没见过有人能哭的那么惨,这个浑身发着光的小人儿,眼泪珠子好像不要钱,他可以从担心他被打一直哭到他真的被打,再从他被打后哭到他晕厥。他经常下午到晚上来,好在那个时候他挨打比较少,也没被他看到几次。他伸手想给他擦眼泪,手却穿过了他的脸,他低低的说:留点眼泪等我死的时候再哭。小神仙不敢哭了,他抽着鼻子,哽咽又认真的道:我跟你讲,你不能死,这样的坏女人,你一定一定要欺负回去,没有欺负回去的时候绝对不可以死!方天灼听出来他的安慰,心下有些凄惨:我撑不住。你可以的!你,你一定可以的,我看你就跟别的人很不一样,你,你是有出息的小孩!我一个人,做不到。小神仙呆了一会儿,道:我会陪着你的,我会经常来找你,我会做你一辈子的好朋友。真的?对呀,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我是小神仙,我会保佑你的!你发誓。嗯,我发誓等你有钱了,我来帮你花钱!陛下?何筝推他,道:您七岁遇到什么小神仙?什么样的?后来朕才知道,那不过是个小骗子。方天灼淡淡的扭脸看向他,问:筝儿好奇?他眼神有几分危险,何筝立刻摇头,他只是想到了自己七岁的那场病,他自己毫无印象,听说是烧的太狠坏了脑子,这话是何问初说的,爸妈基本绝口不提,而且一旦何问初敢多嘴,还要拿衣架打他。不过方天灼既然说那小神仙是骗子,那想必跟他是没啥关系的,他还以为自己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穿过来一次呢。看来是想太多。时间已经到了下半夜,何筝沉沉睡了过去。方天灼静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蛋,伸手摸了摸。七岁那年的小神仙,像噩梦世界里的一只昙花,匆匆盛开,匆匆凋谢,这么多年来,他已经彻底把他忘记,偶尔回忆起来,也常常觉得那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可何筝不一样,他是真的,是方天灼可以触摸的到的,他想要他,想留住他,可若是,倾尽一切也留不住,那就只好毁了。何筝打了个喷嚏。每天跟方天灼住在一起,何筝也开始耳聪目明了,朝堂上的一些事偶尔也会传入他的耳中,比如,忍了一个月,这群人终于开始陆陆续续小心翼翼的开始向方天灼提出不满。何筝揉了揉发烫的耳朵,看着南菁给小皇子做衣服,道:肯定有人在说我坏话。这群人弹劾他的话,无非就是说他不配跟方天灼住在一起,说他坏了章法。南菁叹气,道:那善首觉得,陛下什么时候会让您搬回去?应该不用太久吧。何筝琢磨,道:我猜,最多十天,十天内,他就得让我搬回去,毕竟这个的确不合规矩。哪有男宠跟皇帝天天睡一张床的,怀了孕的高级男宠也不行,这不是找着落人话柄么?何筝这么想倒不是自嘲,只是方天灼到底是皇帝,哪怕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有些地方也不能跟百官对着干。正想着,顺意突然又噔噔噔跑了进来:善,善首慌什么?喝口水,慢慢说。何筝把杯子递给他,顺意咕噜噜灌下去,抹了抹嘴巴,道:大喜事!不好了!!你这两句话联系不到一起啊。何筝疑惑道:什么喜事,哪件事不好了?我,我先说喜事还是喜事,让我先高兴高兴。今日早朝,陛下封了后。何筝心里微微刺痛,闷声道:倒是天下之喜,可关我屁事。封的是您啊!您现在已经是何皇后了!入宫不到一年就成了皇后,您可是古往今来头一遭!南菁吃惊的张大嘴巴:这,这是真是假?何筝却一愣:然后呢?然后,然后陛下还为您改了章法,只要是皇后,就可以跟陛下同吃同住,同起同坐,这下子再也没人议论您在这儿住着不妥了!何筝抚着肚子,手指微微发抖,道:你,说不好的那件。坏事是,圣旨下了之后,朝堂一半官员反对一口气给我说完,不然打你了。顺意吞了吞口水,深呼吸道:这批反对的官员,尽数被摘了乌纱,下了狱,明日午时,斩首示众。这可真是天大的喜,天大的惊!何筝眼前恍惚,茫然听到有人过来宣了旨,被人扶着跪下去,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他一时不知道该对这件事做出什么反应才算合理,熟悉的人影走近,方天灼扶起了他的手臂,道:怎么?不高兴做朕的皇后?我高兴!何筝迅速答,答完慢慢仰起脸,望着面前俊美无俦的男人,微微抿住了唇。他没有想到方天灼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尽管他行为依然残暴,可何筝却责怪不了,南门良说的对,方天灼一直在让步,一退再退,一给再给,他要是再不知好歹,就真的是自己找罪受了。尽管这件事后面依然有很多让人不安的因素,比如方天灼能封他,也可以废他,方天灼要跟他平起平坐,也可以跟别人平起平坐,方天灼把他捧的太高,可能会导致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方天灼如今给他的,其实并非全部都是他想要的,他其实根本不稀罕这个皇后,但这个位置,却让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方天灼的心。他没办法再视若无睹,没办法再让理智继续占据上风,他想承认,他喜欢方天灼,喜欢他,从很久之前就心动了可是不敢,他不敢喜欢,每次这个念头冒出来,他都好害怕,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根本不适合他,以他的能力根本留不住他一辈子。他一再的试探方天灼的底线,想看他能忍自己到什么程度,希望他早日做出让自己死心的态度,可方天灼每次的回应都让他的感情逐渐被勾出来,理智倒退,直到现在,义无反顾。何筝突然哭的好惨,他用力抱住了方天灼,一时泣不成声。他很清楚放纵自己可能会有什么下场,这个男人的怀抱温暖又危机四伏,他极有可能粉身碎骨。怎么办啊,陛下方天灼,我好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我好难过,好难过他语无伦次,一直哭个不停。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他每天都心惊胆战,他害怕这里的一切,害怕方天灼,他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里,逃离方天灼,可最终还是被诱惑了。方天灼放出了一个又一个勾子,一颗又一颗糖,他忐忑不安的吃下一颗,迟疑着想要离开,却又看到了下一颗,他告诉自己这糖是假的,吃了会死,可方天灼总有办法让他吃下去,他口是心非的抱怨着真难吃,可却贪心的想要更好更大的。然后方天灼给了他想要的更好更大的糖。他就忍不住想,这个家伙,虽然这里也坏,那里也坏,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可他愿意把那么好那么大的糖给我,他肯定是个好人,他肯定会对我好。理智上来讲,这个想法真的蠢爆了,但这糖实在太甜,他害怕如果继续拒绝,继续口是心非,就再也吃不到了。他要告诉他,你的糖我很爱吃,还想吃,不计后果。方天灼垂眸给他抹着眼泪,望着他哭到绯红的鼻尖,道:朕心口的伤,又被你哭疼了。第58章方天灼把人抱到一侧坐下,取出手帕熟练的给他擦脸,何筝通红的鼻尖朝他蹭了蹭,方天灼微微一顿,迟疑的捏住他的鼻子,帮他擤了一把鼻涕。何筝终于哭完,但红润的嘴巴还是扁着,配着红眼睛红鼻子别提多可怜了,方天灼把帕子放到一旁,道做朕的皇后,就这么激动?不是激动。何筝又眼泪汪汪,我只是觉得很难过。方天灼皱眉那,做朕的皇后,让你难过了?不是做皇后难过,是因为喜欢你才难过。方天灼不悦朕不值得你喜欢?何筝低下头,闷闷的摸肚子,苦恼道一点都不值得,可就是好喜欢啊。方天灼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回应更好,何筝已经又看了过来你说同吃同住,同起同坐,是真的?朕何时说过假话?那,以后平起平坐?方天灼跟他对视,何筝微微攥紧手指,半晌,忽然见他笑了也就是你,敢跟朕这样说话。他吻了吻何筝的脸颊,柔声道都依筝儿。何筝最喜欢他说这句话,又宠溺又温柔,他抱住方天灼,道那我能不能提个建议?嗯?何筝舔了舔嘴唇,道我听说你今日封我为后,朝堂很多人反对,你就把人全部下狱了?方天灼抚了抚他的脸蛋,问何人在筝儿面前嚼舌根?一旁顺意浑身冷汗顿时下来了,何筝摇头道我现在住在你这儿,有什么事儿都听的清清楚楚,哪里需要别人来告诉我?方天灼颔首,道的确如此。我觉得不妥。何处不妥?要人命不妥。他们阻止朕册封筝儿为后,筝儿还要为他们说话?陛下行非常事,自然要受百官非议,如果一旦有不同的声音就杀人,那么这个天下,您还怎么坐的稳?朕日日殚精竭虑,使百姓安居乐业,使赢国独立富强,并非是为了要坐稳这个天下,朕只是想更肆意的行使权利,若朕连册立皇后这点小事都要受人左右,朕要安稳的天下又有何用?何筝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想法,可真的听到还是难免愕然。是的,方天灼有能力,也并非没有责任感,可他却偏偏不愿做仁君,他不在乎是否灭国,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首先是方天灼,其次才是皇帝,他首先要自己痛快了,才肯让天下人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