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宛如水彩颜料泼成的一点点靛下去的蓝紫色。暖黄的路灯投射下光圈在地上泼开一小片区域, 少女的影子被凝结在其中,像是沾水的钢笔不小心点在纸面上的墨点。空气中悄然延展的丁达尔光宛如薄纱般轻轻描摹过少女的眉眼,为画面添了一层磨砂的质感。她的皮肤是白皙而细腻的, 弯着的眼周伸展着如羽毛般轻轻颤抖的长睫, 困意凝结成的细碎水渍折射着光辉,和着呼吸的节奏一抖一抖, 将那对海蓝色的眼瞳当中倒映着的浅浅的轮廓也晕开。诸伏景光很想将颊边一点点蔓延开的绯色当成是逐渐暗淡下去的天光擦在脸上的颜色,可一瞬停滞的呼吸和烫到让人难以忽略的热意却在那少女的注视下无处遁形。他想要仓皇地挪开视线,却又不想要错过眼前这副仿佛在画布上铺开的绝美画面哪怕一秒。他们在路灯下对视了许久。不,或许也并没有许久, 只是在望着她的时候,连时间仿佛也被无限拉长了一样。“你在犹豫什么呀?”许是等急了, 奈何催促似的叫了句:“我走不动啦, 要景光带我回去。”“就像之前一样,之前你总会这样的。”小姑娘的睫毛轻轻扇动了一样,像是振翅欲飞的蝶,携着她眼瞳当中倒映着的他的影子直撞进他的心底里。她当真和之前一个模样, 诸伏景光甚至在想,那些她躺在地上冲着他“喵喵”叫着撒娇的时刻, 想说的就是这些内容, 那时的他虽然并不理解她在说什么,却总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捞在臂弯里。他想那么做。耳边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说:“不, 现在和那个时候是不一样的, 所以不可以。”那声音轻而干涩,像是从细碎的沙粒当中透出来的一般。声音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呢?大脑就好像是滞住了一样, 他一时间竟有点反应不过来。可那声音好像也传到了她的耳中, 于是下一秒, 他看到眼前的少女稍稍歪了下头,带着天真的困惑问了一句:“为什么?”“景光还是景光,我也还是我,哪里不一样了?”她放下手,向前走了半步,于是两人之间原本就不远的距离一下被拉得很近。近到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呼吸,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心跳,他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就站在他面前的事实。是吗?没有不一样吗?在不谙世事的少女的眼中,或许眼前的一切的确都没有差别。她在这儿,他也还在这儿。那么为什么对于他来说会变得不一样呢?是因为他变得不一样了啊,是因为他变得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他变得不敢再触碰她的身体。是他变得胆小了,是他开始退缩了,是他畏惧于这突如其来的差异,所以才开始止步不前的。她就在他面前。是他……不一样了。“为什么呀?阵平也是这样,研二也是这样,原本他们都争着抢着和我玩的,可今天说要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们却比谁都积极。”“降谷零那家伙也是的,平时带东西给我的时候总会偷偷摸摸地伸手在我头上或者身上摸几下,除非我冲他伸爪子或者歪头咬他,不然他只会得寸进尺,可今天他什么都没做,甚至都不敢碰我的手。”“现在连景光你也这样,所以我之前才不想在你们面前变成这个样子的。”“我知道啦,你们人类不喜欢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类,所以我最开始就没有用这个样子出现。今天我也本来不想被你们看见的,我也知道,也知道说不定如果你们知道我变成人之后就会不喜欢我了。”“我就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反正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去到哪儿都是一个人,也没有遇到过其他想要照顾我的家伙。”“就算你们不要我了,也只不过是回归之前那样的生活而已,没关系的,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观察过的生物可多了,我去过的地方也可多了,我,我早就习惯那样了,不对,应该说,我本来就应该是那样的。”“可是我还没和你们在一起玩够啊,我还想再在你们身边多玩一阵子的,我,我还没到想离开的时候,凭什么要赶我走,凭什么要不喜欢我?你们不许不喜欢我……”“因为我还喜欢着你们呢。”小姑娘的声音越来越委屈,到最后几乎要带上一点哭腔。诸伏景光顿时乱了方寸,伸手想去安慰那个满脸困惑的孩子。她并非人类,只会凭借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本能去判断,喜欢就去靠近,不喜欢就摆脸色,玩心起了就拉着他们一起嬉闹,累了就本能地寻求依偎。那是最纯粹不过的行为了,可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却被烫染上了其他的意味。——可他要怎么解释呢,要怎么解释她的靠近带给他,还有他的伙伴们的那份震撼与羞赧呢?说到底,在这段关系当中,是他们这一方先乱了阵脚,也是他们一方明明想着要粉饰太平却因为方寸大乱而漏洞百出,所以她才会有小情绪,所以她才会因为困惑而发问。随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流淌过去,灯下少女的眼神也一星一星地开始渐渐暗淡下来。是了,因为她只能理解最直白的表达,所以如果他们回避的话,她怕是根本感觉不到那其中夹杂的别的情绪,她只会觉得自己被讨厌了,只会因为他们的回避而变得不开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脑海当中一点点地碎裂开,化成齑粉散落得不着痕迹。先前因为紧张而紧绷的肌肉一点点地放松了开,青年垂着视线,无奈地轻轻笑了一声。“真是败给你了啊……”他抬起手,轻轻地将手掌落在了少女的颊边,用拇指擦过她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别的什么而浸出的点点水汽。耳侧的碎发随着青年的动作自然地被拨到了她的耳后,于是那张面孔便格外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我们怎么会讨厌你呢。”他说着,声音像是吹过巷子的黄昏的风,其间夹着她的名字:“奈何。”“如果因为这种误解而不开心的话可真让人困扰啊。需要解释的东西好像很多,不过也没关系吧?之后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们没有想要让你离开,至少……”“我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最近的地方。”他的手轻轻向下滑了一点,顺着发丝流畅的线条一路顺到了她的颈后,下一个瞬间,和着少女低低的惊呼声,青年已经将她整个抱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用手臂缠上了他的肩颈,脸上还残存着尚未来得及褪去的茫然。他的肌肉似乎比想象当中的还要紧实,明明平素看上去甚至有些单薄,可此刻的她整个身体都被他稳稳地托在臂弯内。稍稍抬起视线,她便能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背着街边伫立着的路灯的光线,那对望向她的灰蓝色眼睛却像是包裹了整个星空一样耀眼。太耀眼了,耀眼到,再这么直直看过去的话,就会被那其中包裹的光辉灼伤一样。心底泛起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少女慌忙别过脸,将面孔整个埋进了眼前人的胸口。熟悉的温度将她一寸一寸地包裹了起来,贴近耳侧的,是在他胸口鼓动的平稳的节奏,一下,两下。是这样熟悉的安心感啊。如愿以偿的小姑娘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美美地窝在诸伏景光的身前,呼吸一点点地变得平稳。她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没有多少重量似的,像是从天而降落在心口的一片羽毛,轻轻的,只让人觉得心痒。可她的呼吸和心跳和他的交织在了一起,仿佛又让她有了别样的分量。于是十一月的风好像也有了温度,于是诸伏景光接下来走的每一步都好像是走在绵软的云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里悄然冒了头,开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无声滋长。空气很安静,有那么一瞬间,诸伏景光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格外模糊,唯有他们两个人的轮廓在渐夜的街头愈发清晰。“抱歉。”肩上忽然出现的沉重碰触和在耳际响起的低沉又沙哑的道歉声不合时宜地打破了如梦如幻的想象,猝不及防地将青年的思绪狠狠拉回到现实。诸伏景光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恍惚到连在巷口的转角与路过的什么人相撞也没察觉。对方似乎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只是顺着他身侧的街道向前走,出于礼貌,诸伏景光忙不迭地转回身,促然说了句:“我才是抱……”一句道歉话甚至未能完全说出口,诸伏景光的声音便骤然顿住,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眼下是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到了该穿夹克和风衣的季节,可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稍稍有些佝偻的老人身上却仍穿着短袖的制服。看制式,应该是附近承包了警校服装洗涤的洗衣店给员工配发的那一款。可让他在意的却不是那个人在十一月的东京街头还穿着短袖制服,或是那个人是干洗店的员工这件事,而是,在那一瞥之间,在被风掀起的袖管之下,纹在那人手臂上的相对而立的两枚观音像,赫然拼成了一个仿佛是高脚杯一样的形状。那个,烙刻在他最深最深的噩梦当中的,让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纹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