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找书,很快看到了洗干净的水杯。手指在上面逗留了会儿,慢慢松开了。
六点钟,晚自习正式开始。
从高二开始,晚上的第一堂课不再是自习,不同的任课老师有不同的安排。有时候讲试卷,有时候随堂考,运气好还有可能看会儿视频。
今天的语文老师就给他们放了一段87版《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贾府的段落。这个学期的第一篇课文就是它,他们刚刚学过。
庄家明心不在焉地看着,多少为习题册里的信而坐立难安:芝芝还水杯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这封信,会不会误会什么?
好不容易熬完了视频,他打开习题册,借着书的遮挡,悄悄抽出了这封信,里面是一首抄录的情诗:“one word is too often profaned,for me to profane it……”
老实说,他看到英文的刹那,暗暗松了口气。再仔细一读,更是放松下来。
没有署名。
他草草读完,悄悄收起,随手塞进了装满试卷的整理袋里。
这种信件不能随便乱扔,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去翻垃圾桶,而且若是被对方知道,也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所以他从不回信,都是好好收起来带回家里,塞进床底的纸箱。或许哪天搬家的时候,它们会不知所踪,又或许会一直在那里,等到他白发苍苍时翻出来,依旧猜不到是谁寄来的。
确认信藏好后,庄家明的心思就放到了如何和芝芝解释上——刻意问起来,会不会叫她误解什么,可若是等她主动问起,又像是不想令她知晓。
怎么办呢?明明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可他却如此烦恼。
情书这种东西,芝芝没有写过,也没有收到过。
大学里和男朋友交往,也是因为提前加了企鹅,聊着聊着聊出来的,表白也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我挺喜欢你的,要不咱们在一起吧”。
讲真,就算是2011年,学生们也很少用情书了,用q-q更方便也更不容易被发现。但是,那句“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会火遍全网,并不是没有缘故的。
大家还都怀念那样的一封封信,一句句用笔写出的情话。
她有点羡慕庄家明。
下了晚自习的路上,她主动提起这件事:“不好意思,我放杯子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不过没拆开啊,什么都没看见。”
庄家明正烦恼该怎么开口,如此正中下怀,解释说:“没事,就是封普通的信。”
“现在写信的人很少了。”她说,“你要好好珍惜啊。”
庄家明顿住脚步,盯着她问:“珍惜什么?”
“以后就不一定还有人愿意写信了。”芝芝拍拍他的肩膀,感叹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了。”
庄家明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松口气:“你现在也可以写啊。”
“不一样了。”星光漫天,蛾子飞舞,芝芝走在回宿舍的小径上,陷入回忆,“小学的时候,我还交过笔友,哎,那些信我还留着呢。一晃好多年了。”
庄家明的表情有点奇怪:“你说的是那个叫‘禁林独角兽’的笔友吗?”
“对啊,我还给你看过他的信,你记得吧。”芝芝兴奋起来。
她小学的时候,大家流行交笔友。当时没有电脑,交友的启示登在杂志内页最下面的条栏里,她精挑细选,找了个自我介绍说很喜欢魔法的“禁林独角兽”,洋洋散散写了一页多(那个时候还是小学鸡,凑满一页不容易)给寄了过去。
然后日盼夜盼,盼着收到回信。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足足等了半个多月才收到回复。对方很有礼貌地说“很高兴和你做朋友”,其他不记得了。但是,这绝对是关知之小学生涯中最有纪念意义的事。
在她的印象中,他们通信了大半年,基本不聊日常生活,说的全是魔法——是的,因为《哈利波特》《魔卡少女樱》和《圣少女》一类的作品流行,她一度非常坚信世界上有魔法的存在,一本正经地和人家讨论“五角星不叫五角星应该叫做五芒星”“世界上有风、水、火、土四大元素”。
“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失去联系了。”时隔二十年,芝芝记不清了,惋惜之余又有点庆幸,“不过这样也好,都是黑历史啊。”
庄家明:“……”
他决定保持沉默。
周五晚上,庄家明从奶奶家吃饭回家,锁上房门,从床底下拖出了纸箱。先把不知名的情书塞进文件袋,然后从最下面翻出了一个蓝罐曲奇的饼干盒。
费了些力气掰开盖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信封很花哨粉红,拆开之后,信纸还顽强地散发着劣质香水的味道。
他被熏得咳嗽了下,抖了抖信纸,这才摊开看了起来。
“禁林独角兽你好,我是芝士少女。看到你在《xx》杂志上的交友启示说很喜欢魔法,决定给你写一封信,因为我也是个魔法师……”
“噗嗤”,他压抑不住,趴在枕头上笑疯了。
信封上,是邮局退回信件的红戳。
唉,自称是魔法师的芝士少女并不知道,她抄人家地址的时候抄错了几个字。邮递员发现查无此人,又给她退了回来。
而当时,庄家明作为班长,负责收取班上所有的信件。他知道她有多么期待来信,发现退回后,悄悄收了起来,冒充对方寄了一封回信,还绞尽脑汁编了个搬家的借口,给了她新的地址。
往事过去得太久,早已尘封在记忆的深处,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会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原来,他们曾有过这般美好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