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阵歌声, 楚央的琴音骤然断了。
那首古老的民谣,他再熟悉不过。林奇曾经不止一次用这首曲子来安慰被猎犬、被混乱的sanity折磨的他。
绿袖子……
greensleeves was my delight,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gold
greensleeves my heart of joy
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轻柔婉转的歌声,仿佛是从遥远的浓雾中飘来的轻吟, 如深情的女子带着无尽忧伤怀念, 站在荒寂的旷野里呼唤着爱人。那声音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 奥德赛中描述的塞壬之歌会另水手着迷, 会引着他们走向死亡的命运。想来那令人失去戒备而心生向往的声音, 大约便是这样的。
楚央放下大提琴,打开房门。奇怪的是门前的保镖不见了,在他面前延伸的只是晃动着光影的安静走廊。这走廊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同, 壁纸显得更加光鲜,尚未出现剥落的痕迹。画框中挂着的一幅幅肖像画也尚未蒙尘,银烛台上的红蜡烛闪烁着氤氲温柔的光。
他一路走向楼梯, 果真发现整座庄园都有所不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奢华富丽的流光,地板光鲜一尘不染, 花瓶里插着娇艳欲滴的花束,淡淡的香氛弥散在空气间。忽然有呢喃人声从不远处迅速接近,楚央还来不及躲避, 却见几个女仆打扮的女人手里捧着丝绸被褥一类的东西,说笑着快步从一道拱门后走出, 对他视若无睹一般, 从他身边经过,转了个拐角便跑上了三楼。不多时楼下又有两个男仆匆匆经过, 走向厨房的方向。
楚央心跳飞快,难道他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平行现实
可是看那些女仆和男仆的打扮,并不像是二十一世纪的样子……是不同的现实间也有时间差?亦或是历史发展进程不同?
他心里总觉得,似乎并非如此。进入平行现实,就算是进入最相似的现实,他也总能感觉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同。不论是气温、气味还是白噪音,都会有一些微妙的差别。而这里,虽然看上去很不一样,但跟不同现实的不一样又不尽相同。
吟唱声仍旧在渺茫传来,似乎来自三楼。他转身,追寻着刚才那两个女仆的脚步往楼上走去。
原本应当被尘封的三楼此时却和二楼一般光线靓丽,地上的红色波斯地毯松软艳丽,廊柱墙壁上的雕饰也一尘不染,连蜘蛛网都看不见。歌声越来越清晰了,终于他停在一扇漂亮的孔雀蓝描金大门之外。他刚想将手放到那黄铜门把手上,们却忽然开了,刚才的两个女仆笑着出来,从他身边擦过。楚央发现,她们的裙角穿过了自己的身体。
这是什么情况?鬼魂?
可是鬼魂不都是现实重叠造成的错觉吗?
他从缓慢自动合上的大门间穿过,进入了室内。
壁炉里的火燃烧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醉人的牛奶和玫瑰的香气。他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天鹅绒长裙的女人坐在一张婴儿床旁边,上身趴在婴儿床的栏杆上,手上戴着蕾丝手套。她的深金色的长发盘成低垂的发髻,修长的脖颈宛如被牛奶洗过,白皙柔滑。从楚央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时而扑朔抖动。
忽然她停住歌声,转过头来。
楚央微微睁大眼睛,脑子嗡然一声。
这是……这是林奇照片中的女人,林奇的母亲!
她的面容有着如今的欧美女星中很难见到的古典之美,弯弯细细的眉,白里透红的脸颊,蓝眼睛里流转着逃逸不出的烛光。她对着楚央笑,“来看,他睡得好香。”
楚央几乎要以为她是在和他说话了,但是这个时候,另一道高高的人影从他身边经过。那是一个高挑而优雅的背影,黑色而有年代感的长外套,一只手缓缓摘下头上的礼帽。林奇看不到那男人的面容,但是能感觉到一股深沉的压迫感和神秘感。
总算知道林奇那么高的个子遗传的是谁了……
男人走到摇篮旁边,一只手轻柔地放在玛丽。坎贝尔的肩膀上。
这么说摇篮里就是婴儿时期的林奇?
楚央心生好奇,刚往前走了两步,却忽然看到玛丽变了脸色。
仿佛是高个男人——林奇的父亲说了什么,导致她面色丕变,猛然站起身,大声道,“不行!”
高个男人又说了什么,甚至伸手想要去触摸她的脸颊。可她却愤怒地挥开了他的手,挡在婴儿床的面前,“你不能带走他!他是我的孩子!”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玛丽的神情和刚才充满爱意和幸福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红裙在不知何处流动的风中微微晃动,从手套的缝隙间,开始有奇异的色彩弥漫回旋。
林奇的父亲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在安抚她。然而她无法被安抚,她用一种混杂着愤怒、伤心、戒备的表情盯着她的丈夫,用一种与她之前柔弱沉静截然不同的强势气场对峙着,“你答应过我,你答应过我可以自己抚养他!我会保护他!我能保护他!”
林奇的父亲似乎叹了一口气。
楚央想要绕到正面去看一看林奇父亲的样子,可是他刚刚走到一半,忽然面前的景象如水波一般晃动起来,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摇篮不见了,房间的摆设也不太一样了,似乎年月已经悄然流过,吸走了房间里什么明亮轻盈的东西。于是压抑的阴冷弥漫过来,就连窗外都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歌声又出现了。
楚央看到年岁似乎增长了一些的玛丽仍然穿着那件红色天鹅绒长裙,长发披散,躺在床上。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床顶,口唇轻轻开合,吟唱着那首绿袖子。她的手没有戴手套,那和林奇一般变形的、布满瘢痕的双手掌心向上摊开在深红的床褥上。而在整间房间的地面上,地毯被撤走了,红色仿佛是血的液体密密麻麻写满了符文,画满了一层一层相套的奇异几何图案。整间房间里都弥漫着血的腥味,那些图案间偶尔还可见到某种动物的毛发。
她吟唱着,声音那样悲伤,充满了恐惧和颤抖。
楚央忽然有种直觉,他现在看到的,是玛丽最后的样子。
一种莫名的罪恶感忽然涌来,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可他还是忍不住继续看下去。
只见玛丽一边唱着,一边从被褥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短刀,一柄看上去分外古怪的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的鲜红色短刀。
“伟大的黄衣之王哈斯塔,我臣服在您的脚下。愿以吾之骸骨铸桥、吾之肉脏铺路、吾之鲜血弥平沟壑、吾之浆液灌溉焦土……”她轻轻呢喃着,声音却显得那么无助。
楚央快步走到床边,再次尝试着去触碰她,依旧是如魂灵一般从他指间穿过。
这是已经发生过的事,他无法阻止。
她的祷文渐渐变成了楚央听不懂的语言,似乎是长老会才会使用的密文,他听林奇说过,却仍旧没有时间去学习。说了几遍之后,她却似乎再次胆怯了,双手在颤抖。她再次开始唱歌,仿佛唱歌可以给她带来勇气和平静。
当她的眼神渐渐平静、渐渐坚定,楚央听到她轻声说,“farewell, my love.”
却在此时,猛然间房门被撞开了。楚央回头,却蓦然屏住呼吸。
他看到林奇,脸色苍白,略略踉跄,倚靠在门上,脸上却带着惶惑。看到他的一瞬间,林奇却现出了失望之色。
“是你?”
楚央心头猛然一痛,却又突然察觉到不对的地方。
他回过头,发现那张床根本没有被褥,只剩下空荡的床架子和床垫落满灰尘。整个房间到处都蒙着白布,空气里漂浮着浓重的灰尘气味,显然已经很久都没有人进来过了。地面上也没有什么法阵,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四处蔓延。
然而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冲向林奇,一把抱住了他。隔着薄薄的衣衫,他能感觉到林奇心脏的跳动,激动的感情涌动在喉咙里,他说不出话来。
可是林奇的表情却有些懵然,“刚才……有歌声……”
他也能听见,听见他妈妈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