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央坐在车后座上, 身上裹着一件萧逸泉给他找来的羽绒服,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寒冷。上海冬日湿冷的空气像是有生命的蛇,不停地从毛孔往骨髓里钻。那种感觉, 有些类似在他选择了代价之后, 污秽双子钻入他身体的令人汗毛直竖的污浊和湿冷。
车窗外的上海城隐匿在朦胧的灰色雾气里, 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西洋建筑披挂着满身风霜和褪色的斑痕, 一座连着一座宛如空洞的坟墓。由于时间太早, 甚至还没有到上班高峰期,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和清洁工,偶尔可见刚刚支起摊位还在准备的早餐车。楚央看着路旁一个个紧裹着笨重的冬衣戴着围巾帽子瑟缩行走的人们, 有些惘然地想象着他们都在各自过着怎样的生活。
或许那个头上冒着银发拄着拐杖的老人年轻时曾经是某个国企公司的领导,也曾当过叱咤风云满心革命热血的红||卫兵小将,如今却失去了老伴儿女也各自成家, 成了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残年老人。或许那个正在摆摊的中年女人家里有一个十分疼爱她的丈夫和懂事的孩子,但是孩子上学需要钱、娘家人也不停要求她贴补不成器的弟弟, 所以她不得不每日早出晚归拼命挣钱。或许那个穿着宽松的校服运动裤的高中男生热爱画漫画,甚至有些天赋,可是他的家人却逼着他放弃自己的爱好专心准备高考, 因为画漫画“不能当饭吃“。
从小到大,楚央就很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坐在路边观察那些陌生的行人, 头脑中给每一个人快速编出他们一生的故事。可是现在这种感觉变得似乎……更加真实。仿佛他不是在编故事, 而是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流动的情感和记忆的残影。
林奇就坐在他旁边,这给了他很多安心的感觉。之前从避难所出来的时候, 他那样紧张,几乎就不想从电梯里出去。他害怕自己在关键的时候惊恐症发作会带来种种麻烦,各种各样悲观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团成一个巨大的团块,令他几乎想要放弃。
林奇倒是赞成他放弃,因为他担忧出了什么纰漏,楚央再次失控使用圣痕……如果再用一次,真的不知道会怎样。
但是萧逸泉和在外面等待他的几个圣炎部的成员却明显希望楚央能够帮忙,虽然也不好意思强求。萧逸泉保证道:圣炎部有办法确定阿多克所在的大致区域,只需要他远远地认出谁是被替换掉的人,他们便可以通过那个人来排查他身边可能被替换掉的其他人。楚央也不用担心被卷入新的危险中去。楚央因记忆冲击昏迷也不过过去了几个小时,这么短的时间阿多克不可能来得及吃下很多,所以只要楚央能够认出它们,圣炎部便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它尽数抓捕。
楚央想起爷爷在梦境中对他说过的话:小央,勇敢点。
于是他吞下了一枚萧逸泉带来的药片,从电梯里出来了,像是把自己从高高的塔楼上扔出去的“信仰之跃”。
车子停在黄浦江边上,远远的堤坝上有一群在打太极的老人。楚央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红色长棉袄的大约五十多岁的女人,于是伸手指向她,“刘春蔷。”
坐在前排的萧逸泉道,“你确定?”
“确定。”
萧逸泉拿起对讲机,发出一道命令,“四号队注意,第三排中间穿红色长羽绒服的,名叫刘春蔷。”
话音刚落,楚央便看到在堤坝之下的一辆黑色车子里有几个黑衣人出来,迅速往堤坝上跑去。而不远处堤坝另一边的楼梯也出现了一群人。他们从两个方向过去,显然是已经将那个阿多克包围。
还不等看到双方产生冲突,车子便已经驶向下一个地点。
渐渐地到达上班高峰期,行人越发密集。楚央有时候会一连指认五六个人。这时候他才发信圣炎部的组织有多么庞大,几乎在上海每一个角落,只要萧逸泉发出命令,立刻就会有人从车里出来向着目标靠拢。
整个上午,他们几乎跑遍了以第八百货为中心的浦西地区。大约是焦虑症药物副作用的关系,楚央渐渐开始觉得疲惫和困倦。林奇见状,立刻要求道,“该休息一下了。”
为了安全起见,萧逸泉让司机把车开到一间圣炎部的会所里。外部看上去是一家水疗中心,实际上是供圣炎部的成员见面聚会的地方。
楚央坐在休息室里,面前的茶几上摆放着丰盛的餐点,可是他却一点胃口也没有。浓重的疲惫和困倦袭来,他只想闭上眼睛睡觉。林奇却一定要让他吃下一点东西,甚至用刀将牛排切成小块,用叉子叉起来送到他嘴唇边,还像哄小孩似的说“来,张嘴,啊~~~”
楚央满头黑线地伸手想抢过林奇手里的叉子,“我自己会吃……”
林奇注意到,吃过药后楚央的焦虑症状明显减轻了一些,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性情,心下大石放了不少,却偏偏有些惆怅似的做出一副做作的忧伤表情,“唉……明明之前还抓着人家的衣服不放手,现在连喂饭都不让了……”
楚央明知道林奇戏精症发作,却还是有种莫名的愧疚之感,于是放弃一般张开嘴,将那块牛肉从叉子上咬下来。林奇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喂楚央吃东西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一样……
楚央吃了几口,轻轻推开林奇的手。他凝望着林奇眼睛下愈发明显的青紫痕迹,低声说,“我已经好多了,你不要再照顾我了。自己去休息吧。”
林奇忽然严肃起表情,认真地看着他,“小央,你现在感觉稍微好点,是因为药物减轻了你的症状。但这只是暂时的假象,你的sanity还没有恢复,随时都可能复发。你决不能掉以轻心,更加不能使用圣痕。”
楚央平静地点点头,“你放心,我明白。”
“你得向我保证,不论发生什么,这个月内决不能再用圣痕。”林奇执拗地盯着他,伸手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楚央抿起嘴唇,沉默片刻,淡淡道,“如果你能保证不再用星之彩,我就能保证不用污秽双子。”
林奇微微扬起眉头,然后轻笑起来,“长本事了你,还会讲条件了?”
楚央为微微勾起嘴角,“跟你学的。”
“好,我保证,这个月内不再使用星之彩。”林奇说着,抬起手扬起小指,“拉钩。”
楚央嗤笑,“幼稚。”
“快点嘛!”
两根小指钩在一起晃了晃。林奇满意地站起身道,“你先在这儿休息一会儿,我去给赵岑商打个电话。”
看着林奇离开,楚央便向后靠在水疗中心的躺椅上,困意如海潮一波波涌上来,他渐渐昏睡过去。
睡到迷迷糊糊,却感觉身边仿佛有人。他想着是不是林奇回来了,身体却懒懒得不想动弹,眼睛也执拗地紧闭着不想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