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堵在心头的这些话一咕噜吐出来,江尧松懈了一点儿, 后脑勺枕着座椅靠背仰脸看天。
陈猎雪在他身旁坐下, 点了点头:“我懂。”
江尧扭头看他, 没忍住笑了一声:“你也挺厉害的小陈哥。出了这样的事儿, 怎么还能这么自在地跟宋琪相处?我当时怀疑他的时候,就是想着你能跟他关系依然这么好, 所以宋琪不可能是害死纵康的那个人。”
“……一天天就他妈打脸来得飞快。”顿了顿,江尧自嘲地说。
“你的共情能力很强。”陈猎雪也笑笑, 看着他说:“所以你能想到宋琪得做多少事, 才能让我没有隔阂地继续跟他当朋友。”
江尧抿抿嘴角,收回目光没有接话。
“知道九年前的宋琪是什么德性么?”陈猎雪叠起腿, 很休闲地跟江尧继续聊。
“跟现在差别很大?”江尧想了想。
“何止。”陈猎雪说, 也不知道有没有夸张,“跟滩烂泥差不了多少。”
江尧想象不出烂泥一样的宋琪是个什么样子,他最开始被宋琪吸引, 对这个人产生好奇有兴趣,是因为他那个感动中国的车厂,这种人就算烂又能有多烂?
也正是因为宋琪在他心里是这样一个形象, 要接受这样的宋琪曾害死过一个人,就越让他感到心情撕裂。
“宋琪没见过他爸, 他妈妈很早就生病了,他们mǔ_zǐ 俩一直住在改建区很破的小楼里,一层楼只有两个水龙头、家家户户都在走廊里做饭的那种,你这个年龄可能见都没见过, 邻居不是外来户就是老赖,打架骂人是常态,从巷子头走到巷子尾,头上横七竖八全是晾衣服架的竹竿,你抬头多看一眼,再摸摸兜手机就没了。”
江尧没说话,陈猎雪也不需要他发表意见,他的目光很轻地落在远处,缓缓地把回忆拉开来铺在江尧眼前。
“宋琪就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的。”
宋琪从十四岁开始打工,当时正是打击童工黑工最严的时候,他瘦,但是个子高,就说自己十六岁。
十六岁也没用,正经点儿的饭店都不敢收他,多低的工资都不愿意要,只有开到半夜的大排档愿意按天让他去帮忙,一天二十块钱,从晚上六点到后半夜四点,遇上突击检查还得赶紧滚,滚了就只算一半的钱。
二十块钱能干嘛?
对当时的宋琪来说,吃饭就等于五毛钱的小青菜,一块钱一把的面条,二十块钱就能让他和他妈吃上好几天的饱饭。
偶尔馋得不行了想改善伙食,他会奢侈一点儿买两袋一块五的方便面,再从大排档里顺一个免费的鸡蛋。
一个鸡蛋好顺,但是顺鸡蛋这种事上瘾,顺多了就收不住手。
有一天宋琪妈犯病,把宋琪刚做好的一整锅面条都打了,宋琪又气又饿,也没管她,锁上家门就去打工,在夜市闻着香味儿馋得不行,没吃没喝腿肚子直打转,给客人端碳锅鸡的时候没忍住捏了一块,嚼都不敢嚼,连皮带骨头就吞了下去。
偷肉跟偷鸡蛋一样,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被发现的那天老板也没难为他,还多给了宋琪十块钱,告诉他明天不用来了。
那十块钱有多烫手,宋琪一直记得。当时只觉得被抓包没有脸、丢人,长大后想想,多亏老板及时用十块钱抽醒了他。
九年义务教育唏哩呼噜地过去,宋琪学会的只有一圈圈打工的技巧,以及积少成多聚沙成塔,一点点攒下的小金库。
那时候高中的学费成了他最大的开销,他本想直接辍学,反正他也不是个读书的材料,结果被清醒时的宋琪妈哭着打了一巴掌,逼着宋琪去把学费交了,给宋琪活活肉疼了半个月。
陈猎雪跟宋琪认识也是因为打工,他俩本来完全不是一路人,打工的目的也不一样,宋琪不打工就会饿死,陈猎雪只是想靠自己的能力尽可能帮帮纵康。
当时的纵康在一家修车厂里打工,修车厂离宋琪住的地方不远,走着就能来回,纵康就住在厂里的杂物间,没床没窗,陈猎雪每次去看他心里都不是滋味儿。
但纵康很知足,他那人一辈子就那样善良又知足,唯一的绮想是找到抛弃自己的父母,只看看不认亲也行,他就想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有个家。
就在那个发霉的杂物间里,纵康小心翼翼地跟陈猎雪规划了自己的人生——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两本旧书摊上买来的教材,想再攒攒钱去报个夜校,现在的社会有个文凭总好过一点儿,哪怕他们这种胸膛里揣个不定时炸丨弹的人有没有文凭也没什么两样,能多学点儿东西也是好事,以后他好有底气盘个店面,开一家自己的修车厂。
陈猎雪头一回去宋琪家是为了给纵康租个便宜的房子,地方不能太好,不然纵康肯定不愿意住,刚好宋琪家附近也有个半死不活的夜校,各方面都符合要求。
跟着宋琪还没走到他家门口,陈猎雪就能听见屋里嘈杂的动静。宋琪骂了一声把门拧开,屋里直接飞出一只酒瓶子,伴随着刺鼻又廉价的酒精味儿,“啪”一声炸裂在走廊里,陈猎雪看见像一截干瘦枯木一样的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满地污渍和碎玻璃片上,赤着脚。
宋琪熟练地扑过去扛她,宋琪妈尖叫着又打又骂,宋琪只能扯着嗓子跟她喊“妈我是你儿子”,把宋琪妈用被子裹着放在床上,给他妈清理那双没眼看的脚。
宋琪妈清醒了一会儿,看见愣在门口的陈猎雪,又踩踩宋琪的腿,问他:“宋显国,那是你儿子?”
宋琪妈发疯的时候不吃饭,她总怀疑饭菜里有打胎药,但是绝不会忘了喝酒,宋琪有时候看着他妈像灌水一样往嘴里灌酒,会疑惑这女人是不是骨子里淌的也是酒精,酒精已经把她浑身的细胞都吞噬替换了。
替换了也得喝,疯病没法治,宋琪也不愿意把他妈往疯人院里送,宋琪妈只有喝酒以后能安生一阵儿,会边哭边念叨“宋显国你个王八蛋”,或者“宋显国你赔我儿子”。
宋显国是谁,宋琪到现在也不知道。
根据姓氏推断应该是他爸。
宋琪习以为常地皱着眉跟她解释:“妈,我是宋琪。这是我同学,你别吓着人家。”
“哦,是琪琪的同学呀,快进来。”宋琪妈捋捋头发,露出那张跟纵康像得过分的脸,招呼陈猎雪。
“别这么喊我。”宋琪黑着脸说。
那时候的宋琪妈疯得还不算彻底,一天清醒和迷糊的时间能勉强保持个五五开。
但就为那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发作的五分可能,宋琪每天出门前得把家里所有可能伤人的东西藏起来,给宋琪妈留好饭和酒,然后把她反锁在家里。
也就从那时候开始,宋琪妈再也没出过家门。
纵康搬去宋琪家楼下的小破房之前,宋琪妈自杀了第一次,她学着电视里把自己的衣服都撕成条拴在一起,想上吊。
那晚宋琪本来该跟陈猎雪在便利店里轮夜班,宋琪右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命不好的人都迷信,陈猎雪让宋琪回家看看,宋琪蹬着便利店送外面的电驴紧赶慢赶地回到家,把他妈从房梁上及时摘下来。
晚一步都不知道推开门看到的是什么景象。
纵康搬来后不久,宋琪妈第二次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