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笔趣阁>女生>九州·缥缈录> 第四章 豹之魂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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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豹之魂 (1)(1 / 2)


一月十五日,傍晚。


巴鲁最后一次检查自己全身的装备,甲胄、绳子、佩刀、靴子里的匕首、封闭在铜管里的火种、从东陆带回来的骑兵弩,他摸了摸自己背后的火把,四只浸满牛油的火把用绳子拴着,随时能抽出来,和他左右腰的两柄刀一样顺手。


“准备好了么?”他环顾四周。


和他一样装备的三十个年轻人一齐站了起来,“好了!”


巴鲁在他们面前走过,一一检视他们全身的装备,这些都是莫速尔家勇敢的年轻人,其中还有他的弟弟巴扎。


“今天只有一件事,就是救回大那颜,”巴鲁说,“今夜是金帐大宴,他们会把人力尽可能地调回金帐里,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失去了就没有第二个。进入地穴的方法我已经打探好了,就在城西被废弃的一块荒地里,里面说是很暗,所以记得不要把你们的火把弄湿了,在里面用的上。把一切挡路的人都杀了,我们可没时间在这个要命的时候讲仁慈。不要弄出什么声音,他们有最后一招,就是往大那颜和钦达翰王的牢笼里浇牛油把他们烧死,所以我们要悄悄地靠近,先把那个管牛油桶的杀了!”


“是!”所有人一齐回答。


“更体面的话我也说不出来,你们可能会死,但是我巴鲁·莫速尔会第一个往前冲,这是我们青阳部的男人该做的事,与其死在朔北人手上像待宰的羊羔一样,不如去搏一把!”巴鲁猛地挥手,“出发!”


年轻人鱼贯而出,此时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黑夜降临了北都城,巴鲁走在最后面,听着前面人踏着雪的声音。他扭头看着东面帐篷的影子,沉默了一会儿。


“哥哥你怎么了?”巴扎转回来问。


“其实应该去跟阿爸和大伯道个别的,可他们一定会拦着不让我们去,他们会想我们的。”巴鲁说完,掉头跟上了队伍。


日暮时分,金帐中的筵席开了。


旭达汗当之无愧坐了主人的位置,左右两边的上首坐着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主人,右边下首坐着合鲁丁的主人额日敦达赉。虽然合鲁丁家的老家主不幸死在了战场上,但合鲁丁家依旧是北都城里最强盛的家族。不过额日敦达赉是个懂礼貌的年轻人,恭恭敬敬地请两位年老的当家主坐在了上首,这让脱克勒家主人非常满意。


筵席比起前次更加隆重,不仅歌舞和奉酒的少女人数更多,食物也更丰富。洗剥好的羔子一条一条地埋在金帐后的雪里,奴隶们拎出来一只用雪水洗洗就架起来烤,也不知有多少,像是永远也吃不完。金帐宫里所有珍贵的器皿都被拿出来招待这些尊贵的客人们,黄金嵌翡翠的杯子、白银柄的切肉刀、巨大的刻花银盘子,甚至奴隶们用来烤肉的叉子都是柄上镶嵌了琥珀的黄铜制品,这些东西都要用毛皮和骏马从东陆交易来。


“我们是坐在大君的宝库里吃东西啊。”斡赤斤家主人品尝这罕见的冰鲅鱼片,笑眯眯地说。


“当然是大君的宝库,这里是北都城里最珍贵的三位当家主,你们才是大君真正的珍宝。”旭达汗笑着回应。他披了件紫色的丝绸长袍,敞着胸,挽着袖子。


斡赤斤家主人微笑着点头,凑到脱克勒家主人的耳边,“他没穿甲胄。”


“这是狂战士的自负?”脱克勒家主人冷笑,“我不信有弓箭刺不穿的血肉。”


他的背后坐着五十名脱克勒家的武士,全副武装,不饮酒,也不吃任何东西,手始终按在腰间的长弓上。帐篷外还有两百名,加上斡赤斤家的武士,他们在这附近有五百人,人数占着绝对优势,相比起来额日敦达赉只带了区区一百人,而旭达汗手中几乎没有什么人。


斡赤斤家主人眯起眼睛,看着烤羔子的奴隶用一柄快刀麻利地刨着烤好的羔子,泛着油光薄如蝉翼的肉片在银色的刀光中纷纷下坠,很快就有了一盘,让那些衣着轻薄的女人端到客人们的桌上。他想旭达汗非常小心地不让他们起任何疑心,刨羔子的奴隶离他们远远的,靠近他们的只有那些可以看透衣裙的女人,旭达汗不穿甲胄,也不带任何武器。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他有点疑心,旭达汗·帕苏尔设宴只是要对他们表示屈服么?他不相信。酒宴已经开始了一阵子了,旭达汗表现得很有耐心,始终没说任何跟围城有关的话题。这种平静反而让他很不安。


但是局面应该还在他们控制之中,外面有四百人,金帐里有一百人,有任何异动,他们都会察觉。


斡赤斤家主人决心自己挑破这层平静的纸,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知道若是看不清敌人的战术,最好莫过于趁敌人立足未稳时猛冲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举起黄金酒杯,“允许我敬酒给北都城的武神,旭达汗·帕苏尔,你的力量像帕苏尔家历代祖宗那样无人可敌。”


旭达汗微笑着举起酒杯,“斡赤斤家主人,感谢你的热情,斡赤斤家永远是帕苏尔家珍贵的朋友。”


斡赤斤家主人放下了杯子,“我心里怀着忧虑,也不避讳,趁着大家都在,就直说了。那个篡位的比莫干死了,北都城里的内奸除掉了,可是朔北都的大军还围在城外,我们可以在这里吃着羔子肉喝着古尔沁酒,奴隶们可都要饿死了。我们可得想个办法。”


旭达汗微微点头,挥手让舞蹈着的少女们散去,“斡赤斤家主人所想的,也是我忧虑的,所以今晚才请诸位来这里。”


金帐里陷入了沉寂,北都城里四大家族的主子们都坐在这里,额日敦达赉低头看着桌面,旭达汗默默地嚼着嘴里的肉片,脱克勒家主人摇晃着杯中的酒,斡赤斤家主人挨个看他们所有人。


旭达汗清了清嗓子,斡赤斤家主人觉得自己耳根一跳,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旭达汗身上。


“事到如今,再战也不是办法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开城和朔北部和谈。”


斡赤斤家主人一惊,扭头看着下手的额日敦达赉。在旭达汗说话之前,额日敦达赉打断了他。这个年轻人此刻抬起头来,眼睛发亮,似乎带着极大的决心。


“可朔北插了红旗,狼主下了屠城令,狼主以前说过的话可没有不作数的。”斡赤斤家主人试探着,“还有你那死去的父亲,我的老哥哥,我们应当为他报仇。”


“这些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按说父亲的血仇不能不报,”额日敦达赉低下头,“可是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北都城里的年轻人再出城去送死,两次仗打下来,我们死了七万多人,再这么打下去,青阳部也是要灭族的啊。”


斡赤斤家主人点点头,“侄子这番心意,我也能明白,可是……狼主就能同意了么?如今他胜算在握,无非是早攻城晚攻城的问题,我们拿什么和他讲和?”


“这个我倒也想过,”额日敦达赉说,“我觉得狼主其实还是不想攻城,真是攻城,我们凭着北都城所有人,能叫他们损失不小。这冬天就要过去了,开春的时候,道路通了,其他几个大部落要是来攻北都城,狼主就守不住了。我猜狼主不过是说些狠话,叫我们对他低头屈膝,他还等着收整我们的jūn_duì 为他所用,犯不着下屠城的毒手。”


脱可勒家族主人捻着胡子点点头,“这话倒也有些道理,我说朔北部怎么那么多天还不攻城。”


“可我们若是开城讲和,等若投降,我们几个都是青阳部的罪人呐!”斡赤斤家主人搓着手。


“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子孙长大成人了,再把血债讨回来!”额日敦达赉转向旭达汗,“三王子,您的母亲是狼主的女儿,您有一半朔北部的血统。若是您出城讲和,狼王会顾念亲情的吧?这件事我们三个都做不到,只能请三王子出面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旭达汗的身上,旭达汗沉默着,给自己慢慢斟上一杯酒,饮尽了,长叹了一口气。


“要按我的本心,既然我现在暂管帕苏尔家,就该和朔北人决一死战!纵然讲和也是我们交出些牛羊奴隶,他们退回北边,北都城和这帐篷前的九尾大纛,是死也不能交给他们的。”他疲惫地摇摇头,“可是这些天我让清点各家剩下的兵力,实在是……不是我想做帕苏尔家不孝的子孙,如果到了非我出城卑躬屈膝地去求狼主,我会做的!就看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当家主的意思了,他们年长,考虑得周全。”


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位当家主对视了一眼,眼里都是疑惑。他们不知如何说起,这筵席和他们的预想差的也太远了。


“也是啊!既然要顶这个懦夫的名,也不能只让两个年轻人去,我们两个老家伙也不好推辞,”斡赤斤家主人仿佛下定了决心,“这就算我们五老议政会商量的结果?”


“我也同意,”脱克勒家主人说,“这仗,真的是没法打了!”


旭达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端起酒杯来,“这就算我们商量的结果吧!我们喝了这一杯,只盼盘鞑天神保佑青阳部,让狼主手下留情。”


四个人一同举杯,帐篷里的气氛随之松懈了。几家的武士脸上都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按着弓的手不再那么紧张。


“继续!歌舞!今天剩下来的时候,都是好时候了!”旭达汗向着少女们挥手。


少女们奔入金帐中央,随着轻盈的转身,织锦的马步群被转成了一朵朵盛开的花,像是过节般热闹。


“说起来今天是烧羔节啊,男孩们成年的日子。”脱克勒家主人想了起来。


“那更应该多喝几杯,就算我们帮北都城里的男孩们喝的吧,让他们快快长大,将来为我们青阳部讨回这次的血债!”斡赤斤家主人举杯,“都满上吧。”


音乐舞蹈中,又一坛古尔沁烈酒被启封,浓郁的酒香中,每个人都开怀痛饮,笑得非常舒心,仿佛一切的烦心事现在都没有了。


脱克勒家主人微微有些醉了,眯着眼睛看着那些舞蹈少女赤裸的双足,扭头向身边的斡赤斤家主人说,“那个穿香纱裤的怎么样?我想带回去……”


他愣住了,斡赤斤家主人递来的目光是冷冽阴森的,这让他的酒醒了大半。


“好酒,真是烈!我出去解个手,解个手喝得更多。”斡赤斤家主人醉眼朦胧,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脱克勒家主人会意了,也站了起来,“我也解个手去,大冷天的,搭个伴儿。”


他们带着二十个武士出帐,帐外两家的武士整齐地默立在雪地里,完全封锁了金帐周围,没有丝毫异状。斡赤斤家主人挥手示意他们继续警戒,和脱克勒家主人一起转到一顶帐篷背后。


“旭达汗想干什么?真是出人意料。”他一边解开腰带,一边问。


脱克勒家主人摇头,“我也看不出来,难道他是想了这几天怕了?钦达翰王不认可他为帕苏尔家的继承人,他觉得玩不下去了?”


“我看不像,那个男人,是条狼,和蒙勒火儿一样。”


脱克勒家主人点头,“不过额日敦达赉看起来不想和我们对着干了,这倒实实在在是件好事。”


“是啊,合鲁丁家的人太多,我忌惮额日敦达赉,比忌惮旭达汗还多些,帕苏尔家已经亡了,没人了。”斡赤斤家主人思索着。


“我们该怎么办?照这样看,我们明天开城讲和就可以了,一切都顺顺当当的,用不着动武了。”


“不,我不相信旭达汗,”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说,“我也不想在开城的时候,我们三个走在他后面,让他去献九尾大纛。那样我们能得到什么?我们都成全旭达汗了。”


“这倒是,那么……”脱克勒家主人眼角一跳,拍了拍腰间的刀。


“拿下旭达汗!额日敦达赉老老实实不动就算了,有什么不安分,就连他一起拿住!”


“老哥哥你也是咄咄逼人呐。”脱克勒家主人说。


斡赤斤家主人神色阴沉,扯着嘴角无声地笑,“男人还有逆风撒尿的时候,那容得旭达汗那种小杂种在我们头上放肆?”


阿苏勒感觉到脖子上一冷,猛地从梦中惊醒。他被人死死按在铁栏上,不能动弹。面前就是钦达翰王那双森冷的眼睛,脖子上是短刀的刀刃。


“爷爷!”他吃惊地喊。


“别乱动弹,否则会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口上切断。”钦达瀚王把另一柄刀塞到阿苏勒的手里,“不能睡了,今晚要离开这里,要集中精神,要警惕,像野兽一样。他们在捕猎的时候可以三天三夜不合眼,不吃东西,只是奔跑,你要学会那样去生存,你才能在战场上活得更长。”


阿苏勒精神一振,压低了声音,“我们要走了?怎么出去?”


“等一会你就会明白,还有最后一件事。有些东西,十年之前我应该教给你,但你那时太懦弱,我不放心把它教给你。”钦达翰王说,“但我的寿命已经不长了,你也长大了,你没能摆脱掉青铜之血,那就当个战士吧。帕苏尔家的男人,终究还是不得不上战场的。”


阿苏勒明白了什么,默默地点头。


“站起来,”钦达王摸着阿苏勒的脸,“我教给你大辟之刀最后的奥秘。”


阿苏勒默默地起身,钦达瀚翰王无声地退后。三十多年后,这个老人再次握住了刀柄,他掌中有到的时候,曾在战场上杀死数以千计的敌人,令那些男人的妻子哭喊,孩子孤苦,他是击溃东陆进军的英雄,也是草原上的噩梦。如今他握住了刀,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般变化着,全身上下每个骨节都爆出清脆的响声,肌肉缓慢地收紧又放松,呼吸沉雄有力,像是一只获得了新生的野兽,在牢中逡巡。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阿苏勒,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


他正在极速地回复到自己握着刀统治草原的时候,那个时候降临,他将挥出最完美的大辟之刀。


阿苏勒觉得冷汗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射出,他握刀的收也不由得收紧,呼吸急迫起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爷爷要对他演练大辟之刀,但是他已经无法中断这次操演,越来越强烈的杀戮之气仿佛实质那样凝聚在钦达翰王身上,那是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正在蜷缩成一个小球,而后猛地炸开。


他必须全神贯注,真正的大辟之刀斩出的瞬间,钦达翰王自己也未必能控制那柄刀。


两人在牢中旋转,反复天穹上的一对星辰。


“真正的大辟之刀,只有一刀,是最完美的圆,不停息,不断绝。只有留着青铜之血的男人才能使用那一刀,因为只有狂战士的骨骼和肌肉才能顶住挥刀时强大的反噬之力。普通人挥不过三个半弧,他们的手腕会骨折,筋腱就会扭伤。”


“是。”


“真正的大辟之刀,不留任何后力,你的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的,这样才能确保你每一刀都没有破绽。你的祖先用来在千军万马杀出血路的这种刀法,当你挥舞起刀,你全身没有任何破绽,每一件向着你而去的武器都会被这刀弹开。”


“是。”


“挥刀的时候,青铜之血会控制你,你不会有犹豫,不会不忍心,更不会畏惧。但你要把这一刀像是刻字那样刻在脑子里,否则你会陷入混乱,不过是头急欲杀人的野兽而已。”


“是。”


“注意我的手腕,这也许是你唯一的机会看这一刀。”


钦达翰王缓慢地挥动短刀,刀光如同一道青气围绕他全身,像是急速旋转点燃的线香,那道青气在越来越快的挥舞之下形成了完美的圆环,刀锋滑破空气带起了呼啸,钦达翰王身边的空气变为乱流,他的身影模糊起来。阿苏勒紧紧地盯着钦达瀚王的手腕,强行记忆手腕的每一次翻动,钦达瀚王那句叮嘱的意思他现在才明白,因为刀在急速舞动的时候,他的目力根本无法清楚捕捉到刀的轨迹,而那一刀的秘密,又确实在手腕的动作上。要那么快速那么连续地挥刀,不能有一丝停顿一丝滞涩,必须是单手挥刀,否则双手会形成死角,而且只能用手腕的动作来完成,因为手腕远比肩部和肘部的关节更加灵活,这是一种匪夷所思的武术,它用手腕来代替肩和肘去发力,手腕要承受可怕的压力。钦达翰王是对的,一个普通人如果抡出三个刀圈,他的手腕已经严重扭伤了,只有狂战士的身体可以承受这压力,用他们被神赐福又诅咒的、诡异的筋骨。


阿苏勒想起了什么,猛然把目光移到钦达翰王的脸上。老人的脸已经变了,恶鬼般狰狞,双瞳里闪动着可怕的光!


头顶的地穴口洒落微弱的月光,夜光正是满月,月亮的轨道和岁正的轨道在北天极短暂地重合,星辰的变动将唤醒那沸腾的青铜之血。已经来不及阻止了,钦达翰王被他自己的刀术吸引得沉醉进去,他已经是一个彻底的狂战士了。


阿苏勒往后退去,一直退到背贴着铁栏。他无法抵挡那一刀,息衍的切玉劲,那个幕后老师传授他的“变化之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大辟之刀前黯然失色。仿佛无数青色光弧从钦达翰王的身体里溢出、闪灭,轻盈华美,让阿苏勒想起在南淮城夏天夜晚的萤火虫。钦达瀚王高亢地呼喊,步伐变化,被刀激起的紊乱气流四溢,彻寒的杀气如开闸般涌出。


阿苏勒鼓起全身的力量,一刀斩入那道青气。他记住了那一刀。可他就要死了,钦达翰王说得对,那一刀,是没有破绽的完满的一刀,用它的人也不会犹豫、不忍心或者畏惧。那一刀是杀戮的至美,它的存在如果星空一般浩瀚伟大。


“那我走咯。”有个声音响起在他耳边。


他被那雄沛的力量扑面击中的瞬间,脑海里浮现的是羽然那张脸,在一个傍晚,在酒肆的门口,转过头来看他。


巴鲁藏身在一个洼地里,他的身边是莫速尔家的年轻人们。洼地外是北都城里最大的荒地,不长草,都是嶙峋的石头,有几处地洞,据说通往彤云大山下,可以偷偷潜出潜入,但是没有人有那些洞穴的地图,又据说往洞穴深处钻的人都没出来过。老大君在的时候把表面的几间地穴收拾起来,加上铁栏,用于关押最重要的犯人,那也是北都城里唯一的监牢。


监牢的人口站着两名武士,除此之外一片死寂,月光照在他们头顶,森寒如冰。


巴鲁摘下腰后的骑兵弩,对着弟弟比了个眼色。巴扎也有一张骑兵弩,都是息衍在下唐改进过的,用来装备鬼蝠营,射程可以达到一百步,只需要单手就可以发射。两支淬过毒的箭弩瞄准了那两名武士。


“要一齐,取喉咙,别让他们发出声音。”巴鲁低声说。


“明白。”巴扎露出一丝笑。刀剑之术上他不如巴鲁,可弓弩和射御,巴鲁只能算他的学生。


“走!”巴鲁低喝。


两支弩箭在同一时间离弦,同一时间命中了那两名武士的喉咙。他们完全没反应过来,息衍设计的弩箭在风里不会发出明显的声音,箭杆也漆成黑色,以便夜间发射时不会被目标觉察。


“息将军难道是个斥候出身?做出来的东西全要不声不响地杀人。”巴扎一笑。


“走!”巴鲁再次下令,拔出佩刀跃出了洼地。


巴扎和其他人也迅速地跟上,巴扎在骑兵弩里填入了新的短矢,一手提弩,一手提刀。月光下这支衣甲纯黑的队伍俯低身形,掠过荒地,直冲入口而去。


逼近入口,巴鲁松了第一口气,他所担心的是进门之前就被发觉,被里面冲出来的人挡在外面,那样别说偷袭,在他们摸到那个神秘的“锁龙廷”之前,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把他们兄弟的主子宰了。两名被弩箭射杀的武士躺在地下,手还握着腰间的刀柄。


“跟上!”他转身招呼。


“哥哥!”巴扎忽然放声大喝。


这是警告,如果不是极其危险的情况,巴扎绝不会这么做,他们兄弟藏在南淮的军营里无数次地练习配合,就像同一个身体那样有着感应。巴鲁毫不犹豫地蹲下,低头。那一瞬间巴扎的弩箭离弦而出,一柄形状诡异的刀在巴鲁头顶闪过。那两个本该已经死了的武士忽然跃了起来,在他们全无防备的时候偷袭。巴扎的弩箭这一次取的是其中一人的额头,弩箭直接洞穿,半支没了进去,那个武士摇晃了一下倒在地上。而另一名武士则被巴鲁自下而上的撩斩命中胸腹,他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退后几步,也倒在了雪地里。


“该死!”巴扎奔到巴鲁身边,“怎么没死?”


巴鲁一刀压在其中一具尸体的喉咙上,解开了他的领口,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防具套在尸体的脖子上,摸起来像是鲨鱼皮,但是更加坚韧。巴鲁迅速摸过那具尸体的全身。


“他们穿的甲胄和我们不一样,是一种软甲,只在要害的地方有防护,像是东陆的东西。”巴鲁说。


“刀也奇怪,从没见过这种形状的刀,”巴扎检视那柄刀,刀身窄薄,刀头带有弯曲的钩子,像是螳螂的镰足,“会是哪一家的武士?”


“看不出来。”巴鲁摇摇头。


“那就别管了,杀进去吧!”巴扎扔下那柄刀,重新给骑兵弩填入弩箭,“我们被发觉了。”


地洞里传来急速的脚步声,显然巴扎刚才的警告已经惊动了里面的护卫。


“希望主子能等着我们。”巴鲁一手提刀,一手从背后抽出火把,用铜管里的火星点燃。


此时此刻,金帐中,乐舞欢腾,酒香飘逸,一名奴隶露出精悍的肌肉,在金帐中央炫耀他刨羔子的刀术。他一手提着生羔子的一条腿,一手凌空挥舞薄刀,腾挪旋转,刀光灿烂。少女们在他身后左后都摆上了银盘,片下来的羔子肉纷飞如蝴蝶,落入那些银盘中。那名奴隶猛地停下,扔下薄刀,跪在地毯上,双手把羔子向着旭达汗高高举起。他手中已经是空空的一具羊骨架,只有羊头完好无损。


金帐里一片掌声,奴隶小心地撬开羊嘴,从里面掏出羊舌来,细细地切成薄片,在每个银盘里放上一片,然后喷上些烈酒点着。


少女们捧着在酒里烧得吱吱作响的羔子肉送到每张桌子上时,那些薄薄的肉片已经熟了,散发着酒灼之后的神奇香气。


“‘火燎羊’?”斡赤斤家主人啧啧赞叹,用银刀叉起那片羊舌放进嘴里咀嚼起来,“又是美食,又能看见这样精湛的刀术,难得,难得啊!”


“要说美食是不假,要说刀术,用来片羊的刀术能算什么?”贵木忽然起身,手起刀柄,“酒业喝得差不多了,看多了女人跳舞,看看男人舞刀怎么样?”


蛮族宴饮,舞刀是常见的事,可听到这句话时,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他似乎无意地瞟了脱克勒家主人一眼,脱克勒家主人微微点头。两个人都想差不多是时候了,旭达汗还是亮出了他的虎狼之心,贵木的刀在北都城里出名的好,接着舞刀的机会凑上来一人给他们一刀——这计谋虽然简单,可若是没有防备,也很容易得逞。


“一个奴隶的刀术,引起了四王子的兴趣?”斡赤斤家主人笑,“那是再好不过了,我上次见四王子舞刀,还是老大君在的时候。”


“是,是!难得!”脱克勒家主人也笑。


贵木不说话,看着斡赤斤家主人,按着刀柄,一步步向他走近。


斡赤斤家主人一直笑,用力地鼓掌。整个金帐里只有他一个人在鼓掌,脱克勒家主人悄无声息地退向自家武士中央,被五十人密不透风地围护起来。额日敦达赉看着斡赤斤家主人,似乎也感觉到了这孤零零的掌声里有着什么不详的寓意。


他们都看不见,当这个清晰而单调的掌声传到金帐外,驻守在那里的斡赤斤,脱克勒两家的四百名武士同时拔出了佩刀,点起了火把。


“除了两位当家主,不许任何一个人踏进这个帐篷,也不许任何一个人出来。”这些武士的首领下令。他的命令下得极其低声,不让金帐里的人听见,用耳语在武士们中传递。


隔着很远,斡赤斤家的寨子里,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一空一万七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已经整队完毕,斡赤斤家的次子和脱克勒家的长子统带着这支jūn_duì 。远处,金帐方向的火光照亮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不约而同地振奋起来。他们知道这场大戏的最后一幕就要拉开帷幕了,有些人,将在这一夜的北都城彻底落幕。


“如果那边的火光熄灭,就彻底扫平金帐宫,是么?”脱克勒家的长子低声重复了他们收到的命令。


“如果火光手熄灭,就是阿爸他们都死了。那时候我们该为他们报仇,把帕苏尔家和合鲁丁家所以男人都杀光。”斡赤斤家次子冷冷地说。


“明知道有危险,老爷子们还是不愿意出城去逃命啊。”脱克勒家的长子叹了口气。


“祖宗的家业不就是这样的刀口上积攒下来的么?”斡赤斤家的次子傲然地说,“所以父亲送走哥哥和弟弟的时候我说我不走,我们斡赤斤家的男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像条野狗那样逃命!”


“四王子,你走得太近了。”斡赤斤家的主人忽然不再鼓掌了,他盯着贵木的眼睛,淡淡地说。


贵木依旧逼近,那柄狮子牙在他的鞘中震动着,发出令人不安的声音。他握着刀的样子就像他的老师木黎,这让斡赤斤家的主人想起木黎那双焦黄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被逼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危险气息压得他呼吸不畅。他觉得无需再忍耐。


他端起金杯,把残酒洒在面前。


两家一百名武士同时起身,同时抽出了弓,搭上了羽箭,弓开至满弦,细长的三棱箭镞上时危险的铜绿色。那一百枚羽箭同时指向了一个人,不是贵木,而是首座的旭达汗。额日敦达赉惊得起身,斡赤斤家主人向他挥手,示意他退后。王小姐和脱克勒家的武士迅速地调整位置,完全堵住了金帐的门口,烤羔子的奴隶和跳舞的少女被他们挤压着往外退去,少女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破甲箭?你们从哪里得到的?这又是为什么?”旭达汗微微皱眉。他依旧坐在原地,平静地端起一杯酒。


“如果我再不出声,四王子的刀就要递到我心口了吧?”


“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仇么?我们不都说好了么,你们想要开城投降,我也同意了,我为什么还要害你们?”旭达汗低头,看着酒中自己的倒影。


“额日敦达赉,就让我告诉你这个号称帕苏尔家男人的旭达汗是什么人。他就是朔北人派来的奸细,他恨不得他哥哥死,这样他就能坐上大君的宝座!就是他在背后主持了一切的事,要害死我们所有的人!”斡赤斤家主人冷笑,“这样一个怀着狼心的人,我们不能相信。”


旭达汗无声地笑了,“是啊,我想要北都城,我想要振兴这座城,我要青阳的旗插到这天下的每个角落。这有什么错么?而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不是你一直想要打开城门对狼主卑躬屈膝的么?出卖消息给狼主的是你才对吧?你们那些破甲箭,时不时狼主从鬼弓的尸体上搜集了再送给你们的?你们现在掌握着北都城的城门,什么都能做到。”


“旭达汗,你还能说出这无耻的话来?”斡赤斤家主人勃然变色。可他无法回答破甲箭的由来,当初他曾秘密地支持过旭达汗的三子窝棚,因此从台戈尔大汗那里得到了这种价格高昂的武器。


“尊贵的斡赤斤家主人,您是一个生意人,总和东陆人做生意,您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利益。”旭达汗仰头饮下了那杯酒,“你这么做,我一点都不意外。”


“哥哥,别跟他们多说!闪开!”贵木大喝。


“贵木,你闪开,照我说的做。”旭达汗盯着斡赤斤家主人的眼睛,“我要看着斡赤斤家主人下令向我发箭,这样他就可以杀了我,把帕苏尔家从北都城里彻底抹掉,这不是一个内奸最想做的事么?我等着,想看他有多大的胆子。”


金帐里一片死寂,合鲁丁家的武士按着刀柄,保护着额日敦达赉慢慢后撤,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一共一百张劲弓拉满了弦,旭达汗仍在那里自斟自饮,凌厉的目光如同刀子那样落在斡赤斤家主人的脸上。他挑衅般笑着,紫袍缓带,长发漆黑,旭达汗并不算个生得美得男人,但此刻在一百支利箭的直指之下,他身上淬炼出一股逼人的诡艳。


斡赤斤家主人心头烦燥。旭达汗捏住了他的要害,他还不敢杀死旭达汗,他还需要旭达罕为他搭起和狼主之间的桥梁。旭达罕的平静让他更加不安,他面对的是数代一遇的狂战士,旭达汗不能称做“人”,在他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每个人都在流汗。脱克勒家主人满是横肉的脸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慢慢地汇聚在一起往下流。他不敢擦,金帐里没人敢动,弓弦已经紧得就要断开,一丝丝的异动都会引发流血。


“懦夫。”旭达汗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他缓缓地起身,举起手中的金杯,慢慢地倾侧,像斡赤斤家主人一样,要把残酒洒在地上。


斡赤斤家主人心头彻寒,那一定是行动的暗号,会是什么样的行动?这里已经完全被他们封锁起来了,旭达汗已经在死地中央。


他败给旭达汗的眼神了,那样平静的眼神背后,一定有绝大的信心。他绝不相信一个人可以那么平静地等着一百支箭射在自己的身上,他看不穿旭达汗的阴谋,但他可以先放马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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