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火烛,也不能靠近武器。所以他们常常便要黑着灯等吕归尘夜归。
姬野侧着耳朵听了听,听不见外面叶瑾的声音。每天叶瑾都是在门厅里擦拭灰尘洗洗补补,这声音让姬野烦躁不安。此时忽地没有了,就觉得分外的安静。姬野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叶瑾,只是看着这个女人,不由自主的有种心惊,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从胸口里往上涌,就想避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他很少那么想避开什么人。
姬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讨厌纯黑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姬谦正为什么不喜欢他盯着自己看。纯黑的眼睛,看着像两眼漆黑的井。
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
他的半边肩膀还被石膏封着,只能靠一只手努力撑起身子靠近窗口。这样便能看见外面的军士忙着传火做饭,劳碌一天的军士们因为即将可以吃饱而精神振作,其他的都暂且抛在了脑后,一派热闹的景象。这样姬野便觉得好些,起码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黑屋子里。
门“咿呀”一声开了,幽幽的一股冷风吹进来。姬野吃了一惊,按住枕边的“青鲨”,勉强回头。黑暗里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个子不高,低着头。
“小舟公主?”姬野认出了她。
他这些天还没有跟这个小公主说上一句话,小公主一直就呆在她和叶瑾所居的那间屋子里,被叶瑾服侍着,一步也不出门来。姬野只是在息衍派人送来食盒的时候,从门缝里看了小公主一眼,觉得她静静的像个玉石娃娃。
小舟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小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姬野就着窗户里透进来的灯光,和缩在门边仅仅露出半张小脸的女孩儿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姬野问。
“白……白舟月。”
“你果然姓白!”姬野脱口而出。他想果不其然息衍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小公主根本就是先帝和楚卫女主私生的女儿,连姓都是皇室的白姓。
小公主点了点头:“我跟妈妈姓……”
姬野愣了一下,明白自己猜岔了,这个小公主是楚卫女主的女儿,母亲身份远高于父亲,所以随母亲姓也可以理解,并不能坐实她便是先帝的女儿。
“你不在屋子里呆着,四处乱跑?”姬野满是训斥孩子的口气。
“屋子里黑……叶瑾出去了……没有人。”小舟轻声说。
姬野心想原来那个女人出去了,难怪兵舍里静成这样,而这个小公主分明是怕黑。羽然其实也怕黑,姬野知道。羽然在身边有人的时候便不怕,所以深更半夜的敢和姬野他们一起去城外荒废已久的北辰神庙探秘。可是一旦她在黑暗里离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触手便能抓到人,她就会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点声音不敢发出,脚步轻轻的往有光的地方摸索。
“你过来吧。”他冲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边,一手背在后面。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宫裙,广袖阔带,白色的锦地上织绣着淡青色的火焰蔷薇花纹,头发细细的梳成宫髻的样子,首饰大概都在战乱里失落了,只在发髻中央缀了一枚红玛瑙的蔷薇花,鲜红欲滴。她身量远没有长足,这身衣服贵气典雅,穿在她身上却有点臃肿,像是把女孩儿包在一大团锦绣里,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纤纤细细的指尖来。姬野想起来了,小公主这副模样就像是晋北产的绢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见过晋北的行商贩卖。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军士来来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觉得被看得有点不舒服,又回过头来,看见小公主一双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烦的,使劲一瞪眼,直视她的瞳仁中央。
两人目光相对,姬野却愣了一下。他本来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公主,几乎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会惊悚地避开,和羽然吕归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个街头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惊慌的离席说里面仿佛藏着鬼神。可是小舟没有避开,小舟呆呆地看着他瞪眼睛,似乎满不理解这个年轻军官在做什么。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极大的挫败,他想这是第二个初次对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惧的女孩了,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羽然。他又想这该是第三个才对,第二个是那个小老虎一样的离国公主,在他一枪就可以杀了她的时候,她依然可以凶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对视,似乎成心拼个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很傻。
小舟摇摇头:“不怕,老师从小就教我说话时候要看着人的眼睛。他说别害怕也别害羞,其实你害怕的时候,别人也害怕。‘眼为神魂之门户’,看进每个人眼睛里都能看出他的害怕来。你要是先避开,你就输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么了?”姬野心里一紧,冷冷地问。
小舟摇摇头:“老师就是这么说,我就跟着做,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学会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来想这个娃娃般的小丫头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里像是有只警觉的刺猬炸了起来,可是他的攻势到了这个小公主那里像是箭射湖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他一股气泄了,心想你老娘给你找了什么老师,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却不多教点诗词插花,教她跟人对眼儿。他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居然无聊到吓唬小姑娘。
他伸手挠了挠后脑,无奈地在小舟脑袋上摸了摸,算是和这个小姑娘休战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这个年轻军官之间有所转机。
“玩?”姬野觉得自己有麻烦了。
小舟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美的织锦囊。她把织锦囊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铺上,姬野看她那么谨慎的样子,只好支撑着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怕碰坏了小公主的什么宝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来的是六七个简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练,上的颜色也土里土气,和南淮街头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难看了许多。
“好丑的玩具。”姬野脱口而出。
“老师给我讲历史用的。”小舟嘟着嘴儿。
姬野心想你的老师看来真是个不能要的人,大概为了混一个宫里的差事就想方设法地逗公主玩,却也不舍得下血本,拿出来的都是这么下三滥的便宜货。
小舟拿出一个蓝衣的泥偶,它身穿甲胄,腰间配着小剑,是个武士的模样。
“这是蔷薇皇帝。”
“这?”姬野瘪嘴苦笑。他最喜欢听南淮城里的说书人说蔷薇皇帝征战的故事,烈旗飞扬长戈烁日,那是绝代的英雄,哪里是这个笨笨的小泥偶模样?
“这个是蔷薇公主。”小舟又拿出一个红衣的泥偶来,用晶莹剔透的小手指在它头顶爱惜地摸了摸。
姬野这才明白小舟的老师给她讲的是蔷薇朝的历史,忽的有了几分兴趣。
其实蔷薇皇帝当政的时期,史官称作蔷薇朝。蔷薇朝的历史却很奇怪,有不下二三十个版本,每个版本里面记载的人物和事件都不相符,加上市井流传的演义,就更加的混乱。这是因为白胤出身下层,跟随他征战的人又非常的多杂,多半不是世家大族。白胤不分上下,统称为“兄弟”,直到他登基后的好些年,政务还是由他不同的“兄弟”去履行,史官集团根本分不清这些刚刚洗脚上田的农民哪个是哪个,这个“兄弟”和那个“兄弟”之间有什么区别。加上白胤的“兄弟”们称号多杂,往往一个人的真名、假名、称号混在一起,全然分不清楚。白胤自己也对这些史官集团很不看重,他平生一是不喜欢史官,二是不喜欢言官,觉得这些人多半都是跟他作对的。言官喜欢说他什么做得不好,史官还要把这些一笔一笔地写在书上。所以白胤缩减了史官的开支,称他们为“墨虫”。史官集团饱受打击,有的愤而辞官,有的终日消沉,最后也不知怎么的,史官集团的首领,也是言官集团的首领,天启七御史之首的文胜家觉得不堪忍受,据说是悲愤下一把火把宫里积存下来的数万卷史册资料焚烧干净,自己也从天启城城墙上坠下而死。那一夜宫里大火燎天,宫墙外的贵族文士遥望火焰垂胸痛恨,泪如雨下。他们恨的是宝贵的宗卷就此人间绝迹,字里行间的前朝遗迹再也无法追索,倒不在乎文胜家的命。跟史官之书比起来,一人之命确实也算不得什么。白胤倒也不觉得怎么样,早晨命令御史们组织人抢救了一些史册,根据残页重新抄写刻印,凑出了一部很不可靠的《大胤本朝纪事》。名为《纪事》,就是根本没正正经经当作皇家史书来看,内容也是乱七八糟缺行少字,还美其名曰“不能妄改前代史官遗墨”,烧掉的部分不复补足。白胤的喜好一直影响了数代皇帝,他的继任者均好弓马器乐不好文史,可以说大胤前几代的皇帝都是粗人,直到三代后的胤明帝性格柔懿,雅好读书,才发觉本朝居然没有官史,是大大的丢了皇家的人,于是重金招募文士史家,重新撰写《大胤皇家镜明史》作为官史,可是此时距离蔷薇朝已经数十年过去,旧事散轶无以求证,最终白胤是如何一统天下的,都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历史疑案。
不过这些姬野统统不知道,姬野就知道有个叫作白胤的皇帝带领一群男儿一统天下,他喜欢说书人嘴里一怒拔剑纵马千里的感觉,想着那帮血管里如同流淌火焰的男人。
“这是文纯公子。”小舟拿出了第三个人偶,漆着白衣。
“文纯是谁?”姬野愣了一下,说书的先生并没有提到过蔷薇朝有这么一个人。
“是蔷薇皇帝的好朋友啊,”小舟把蓝衣的人和白衣的人放在一起,“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是兄弟了。”姬野点了点头。
小舟又把红衣的人偶和蓝衣的人偶放在一起:“他们也是最好的朋友。”
姬野本来想随口说那他们也是兄弟了,可是想到红衣的那是蔷薇公主,自然没什么兄弟可言,于是老老实实地闭了嘴。他跟羽然玩得久了,知道女孩子认认真真说话的时候自己最好少开口,只要点头,反正他开口就是些市井糙汉的说辞,女孩子听了也不开心。
“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小舟一手拿着蔷薇皇帝,一手拿着蔷薇公主,“他们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乡下,到处都是水田,那时候他们还很小。蔷薇公主很喜欢蔷薇皇帝,但是蔷薇皇帝小时候很穷,没有父母也没有田地,只有他跟着游商的舅舅,从这里到那里流浪。”
“他们住在乡下,变成了好朋友,可是很快蔷薇皇帝就又走了。”小舟又说,一边说着一边摆弄人偶,让它们像两个孩子那样拉着手摇摇摆摆地走来走去。
姬野心想哪有这种故事?刚认识,什么事都没发生,就又走了。可他忍住了,没说话。
“后来他长大了,当了兵,有名了,可是吃了很多苦。他想着小时候认识的蔷薇公主,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就跑回小时候的地方去找她。可是他找不到了,”小舟轻轻地说,“他跑到那里,发现那里只剩下一片烧焦的农田。”
“那蔷薇公主呢?”姬野问。
“她其实就住在蔷薇皇帝当兵的那个城里啊,”小舟拿红衣的人偶摇了摇,“可是她变得很有名,她被卖到了青楼里。蔷薇皇帝也听过她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她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朋友。”
小舟拿出白衣的人偶来:“文纯公子很爱蔷薇公主……”
“等等!”姬野打断了她,“他们不是兄弟么?还能抢兄弟的女人?”
“可是他很爱她啊,”小舟把红衣的人偶和白衣的人偶放在一起,“她也很爱他。”
她又把蓝衣的泥偶和红衣的泥偶放在一起:“可是他也很爱她,她也很爱他。”
姬野觉得脑袋里有群苍蝇嗡嗡地叫。
“那时候文纯公子还不认识蔷薇皇帝,文纯公子想带着蔷薇公主一起离开城市回乡下。可是蔷薇公主不愿意,蔷薇公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好的女人,再也不能回乡下了。她回了乡下,见到小时候喜欢的那个男孩,就会很难过。”小舟说。
“不好的女人?”姬野愣了一下。
“可是文纯公子还是对蔷薇公主很好,谁都知道文纯公子喜欢蔷薇公主,他是那个城里最有名的人。文纯公子那时候认识了蔷薇皇帝,他们两个都是有志向的人,觉得要建立新的国家,百姓才能安居乐业。他们就变成了最好的朋友,”小舟把白衣的和蓝衣的人偶凑在一起,“他爱他,他也爱他。”
姬野一摆手:“慢着!不要老是爱来爱去的,两个男人,爱什么爱?”
“爱就是很喜欢啊,不想离开啊,看到他就会安心啊。”小舟眨眨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姬野。
姬野又是一愣,良久点了点头:“你往下说。”
“文纯公子觉得蔷薇皇帝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应该带他见见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就带蔷薇皇帝去见蔷薇公主……”
“那完蛋了!”姬野大声说。
“他们三个人就见面了。”小舟把三个人偶放在一起。
“那后来呢?”姬野问。
“后来蔷薇公主对蔷薇皇帝说,你是一个生来就要夺取天下的人,不能娶一个不好的女人,我们小时候已经相遇了,就记着那时候的好日子吧。我不能把自己交给你,就帮你得到天下。她就返回去劝说文纯公子帮助蔷薇皇帝,她说蔷薇皇帝登基的时候,她会跟着文纯公子回到乡下。”
姬野心想好离谱的故事,两男一女扯在一起,跟天下大事又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常听说书先生讲的那些《四州纵横蔷薇帝应神感》、《长战录七十二勇士斩白河》跟这段历史似乎全没了关系,天下就变成了三个爱来爱去的男女的戏台。
“可一个女人怎么能帮他取得天下?”他还是忍不住问。
“因为有文纯公子啊,而且她是最有名的女人,连皇帝都倾慕她,她知道很多很多很秘密的事。”
“那个文纯公子真的戴着乌龟帽儿就答应了?那蔷薇皇帝不是也戴了乌龟帽儿?”
小舟大概是不懂南淮人所谓乌龟帽儿的意思,愣了一下说:“文纯公子答应了,但是文纯公子说我不会和你去乡下了,我终生不再见你。后来文纯公子果然不再见蔷薇公主,也不再见蔷薇皇帝。他每次有什么计谋,都写在纸条上让人送给蔷薇皇帝,他们就在一个军营里,可是终生不再相见。”
“为了一个女人搞成这样,真不是英雄!”姬野说。
“可是怎么办呢?他们几个没有想出办法来啊。”小舟说。
“再后来呢?”
“再后来文纯公子就帮蔷薇皇帝出了很多主意,他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每个主意都很好,蔷薇皇帝的势力越来越大。蔷薇皇帝很想娶蔷薇公主,可是蔷薇公主也不答应,蔷薇皇帝觉得是文纯公子的缘故,心里很恨文纯公子。文纯公子出征时就住在他旁边的帐篷里,总是想着蔷薇公主。他想天下大事就要定了,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心里很难过。”小舟把蓝衣人偶和白衣人偶放在一起,把小小的手掌隔在他们中间,表示他们永不相见。
“文纯公子想得太多,患了梦游的病。有一天晚上他梦游着要去找蔷薇公主,他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去救她。他就提着剑进了蔷薇皇帝的军帐里,蔷薇皇帝醒来看见提着剑的文纯公子站在自己床边,就拔剑杀了他。”小舟把白衣的人偶放倒。
姬野默然。
“文纯公子从梦里醒来,见到了蔷薇公主最后一面。大家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文纯公子说又能看见她自己很开心,就死了。蔷薇公主却很伤心。蔷薇公主说自己答应了要帮蔷薇皇帝取得天下,现在阳关就在面前了,突破阳关就能打进帝都。蔷薇皇帝说那是不是他当了皇帝蔷薇公主就会留在他身边,他是皇帝了,天下人谁敢说蔷薇公主不好的,他可以都把他们关起来。蔷薇公主说是,可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小舟把红衣的人偶转过去,背对着蓝衣的人偶,“蔷薇公主想的是当她帮着蔷薇皇帝当上了皇帝,她就会带着文纯公子的骨灰回乡下。”
姬野忽地想起出征之前羽然问他的问题来。是了,大概就是这样吧?所以那个皇帝死了十万人要攻克这个城关,因为他离开自己的幸福只差一步了。他想着七百年前在这个城关外,矢石如雨,穿空而过,咆哮和哀嚎混响,男人们踏着血冲上城楼。
“再后来呢?”他问。
“后来她就死啦,没能看见蔷薇皇帝登上皇位。”小公主把红衣的人偶也放倒。
“再后来,他也死了,虽然登上了皇位,可是没有娶到蔷薇公主。”小公主最后把蓝衣的人偶也放倒,轻声说。
“所以老师说,”小公主忽地朗声说,“这个故事说明,人和人之间本没有什么恩怨,只是大家都会因为自己的缘故伤害到别人,就变成了敌人。如果怀着不信任的心,最好的朋友也会反目,如果蔷薇皇帝不怀疑文纯公子,文纯公子不忌惮蔷薇皇帝,他们三个本来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每次逢到恨什么人的时候,要想到别人也许心里也很难过,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这样便不会放纵自己的爱恨了。”
姬野心想你老师真是一个言语无趣面目可憎的白滥人。可他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床上,三个人偶都躺着,曾经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此时这片小小的戏台永远寂静下去。他心中微微一动,忽然想说原来就是这样,最后所有人都死了。
七
一钩牙月从云中穿过,古月衣不用火把,借着月光缓步登上城墙。这一段城墙是晋北军团守卫的,为首的百夫长急忙上来行礼,古月衣冲他微微点头。城上也在架锅做饭,粥已经烧滚了。古月衣走到锅边,伸手拿起搅拌的木勺在米汤里搅了搅提出来,只有一小撮米盖着勺底。这锅说是粥,不过是稀米汤。
古月衣皱了皱眉,却不说话。
百夫长是个老兵,知道他的意思,摇头苦笑:“每人还有两个粗麦饼子,上城的兄弟们再多一条马肉,亏得有那些死了的战马。不过米是不够了,加起来大概只剩两车,再过五天就要吃空。我们晋北都是吃米饭,大米本来就不耐吃,大部分还让离军一把火给烧了,抢出来的少得可怜。”
“离公临走这把火烧得……真是让人胜了也为难。”古月衣道,“好在还有足够的燕麦,还不担心断粮。”
#奇#“燕麦……那可是马吃的东西。”百夫长道。
#书#“只剩这么点儿粮食,补给又是远在天边的事情,若没有这些燕麦,心里真就慌了。”古月衣叹了口气,拍了拍粗糙的垛堞,天气冷,石头摸上去也寒手了。他向着城外望去,两侧山脉夹着一片平坦空旷的荒原,极远处才有从山麓延伸下来的树林,夜里看去,林子只是一片漆黑,静静地听,似乎还能听见风从树叶中穿过的沙沙声。
#网#“将军说补给远在天边?”百夫长担心起来。
古月衣摇头:“最新一批的补给没有跟上来,此次负责补给军粮和牲口的是楚卫和下唐两国。前几日军报过来,楚卫国补给的民夫队伍在路上被突围的离军劫杀,粮食全部就地焚烧了,几乎没有一人生还。而下唐国太远,他们的补给至少还需要十天。”
“南蛮子真是野兽,突围起来,还是一路烧杀劫掠,兵心一点不散似的。”百夫长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将军,有句话不知道问起来合适不合适……”
“你说,无妨。”
“我们此次击溃了嬴无翳,也是勤王的功臣,按说天启城近在咫尺,难道不能从帝都补给?不是说今天皇室的使团都来了么?”百夫长嘿嘿地笑笑,“实话说,兄弟们还都想进京去看看,听说天启城的繁华那是万城之城。秋叶跟它比起来,就好比乡下了。我家里人还托我买点帝都的小东西回去,也送送亲友,知道我们这次出来,是大胜凯旋。能进帝都,在我们那里,可是个有面子夸耀的事。”
“我也没去过帝都,也想去看看……不过我倒确实是见了钦使,午后钦使大人来了我军营中,赏赐了我玉璧、金券和公卿的礼服,没有提补给的事,至于进京朝觐,还是老说辞,要等待钦天监观测天相选定吉日之后才能定夺。”古月衣收敛战衣,席地而坐,随手往锅下扔了根木枝。火光照着他年轻的脸,他神色漠然,“玉璧、金券和礼服,纵然是很好,可惜不能拿来当药用,当饭吃。”
百夫长沉默了一会儿,明白了古月衣话里的意思:“我们也是正正经经的勤王之师……”
“臣子为皇帝死,被看作理所应当的事。皇帝并不以为你有恩于皇室,你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证明你的忠诚。而皇室是否同意补给,和是否召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古月衣抽动着鼻子,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着米汤淡淡的香味,“粥熟了吧?我跟你们一起吃一碗。”
“稀得很……”百夫长搓了搓手,“怕是委屈了将军。”
“没什么委屈,现在回营,怕是也断火了,总不能让亲兵再单为我做饭。我也不是故意要亲近士卒,我主营里,也是稀米粥和两个粗麦面饼子。”古月衣笑笑,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在乎的神情。
军士们围了过来,百夫长领的这一队还剩五十多人,围绕着锅,一一席地而坐。百夫长坐在古月衣身边,解开一个粗布包,里面是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粗面饼子和一些两指阔的干马肉条。古月衣在场,军士们都显得拘束,闷闷的不出声。百夫长便让他们把饼子和马肉轮圈递下去,每人一条肉干两个面饼。传到最后一个军士,只剩下两个面饼一条肉干,这是他的一份,原本就没有准备多余的干粮。他要是再拿了,便只能把一张粗布包裹皮递给古月衣。他捧着这些东西,像是捧着一个很大的难题,不知如何是好。那还是一个年轻的军士,长得很有几分英俊,十六七岁年纪,白皙的额头上几乎要沁出汗来。
古月衣看他发呆的样子,忽地笑了,从他手里抽过那张粗布,把粗麦面的饼子和干肉条用力拍在他掌心。
他大笑:“看你那个没种的样子!我堂堂晋北军主帅,领五千出云骑射来这里勤王,还会因为你不分我饼子而生你的气降你的职?”
静了一瞬,只能听见风声,和锅下柴火炸裂的噼啪声。而后不知谁笑了一声,这支百人队忽地都笑了起来,像是拉紧的一根弦因为古月衣那声大笑而崩断了,这样便再没有禁忌。晋北的男人们居住在寒冷的北国,每当夜深都喜欢聚在小酒馆中,围一炉鱼汤或者肉汤,喝一杯烧酒驱寒,借着醺醺的醉意大声说话,陌生的人也可以借机变得兄弟般亲热。此时这些军士们便像是坐在了故乡的小酒馆里一样放松下来,几个人用带鞘的腰刀去捅那个窘迫的年轻军士取笑,更多的人拍着胸口笑几声,纷纷起身去锅里取粥。
百夫长把自己的饼子和马肉递给古月衣。古月衣推了回去,笑笑:“我倒是不缺,钦使来营里的时候,陪着还喝了一杯帝都的清茶,吃了太清宫秘制的点心。”
百夫长知道古月衣的性格,倒是不拘束,陪着笑笑:“太清宫的点心,想必是好吃的了。”
“说是皇帝赐的,一路风尘仆仆,也赶了三天才送到这里,早都干了。”古月衣苦笑,“倒是舍得用料,蜜糖的馅儿,甜得我使劲喝茶。”
“各吃各的,我没大事跟大家讲,不必管我。”古月衣招呼了一声。
军士们放声大笑。
夜风呼啦啦地从城上袭过,雪菊花的大旗在空中急振,锅下的火苗也被吹得四散,都像是受了惊吓的精怪。可是开饭的晋北男人们完全不在意,他们拍着肩膀,说着各种不着边的话题,无外是若能进京便要看看帝都的贵族女人们,或者若是皇室有了赏赐,便要退伍回乡去娶村上最漂亮的女人,他们大口喝着烫嘴的薄粥,急着去盛下一碗,他们围成一个圈子,男人们的体温像是能隔开风里的寒气,这个圈子刚阳如铁,纵然风里藏着什么吃人的妖魔,也不能侵入这些男人的领地。
“有些年没这么吃饭了。”古月衣喝着粥,看着属下们出神,“倒是有些想念在贞莲镇当一个小卒的时候。”
“将军说笑的吧,您是我们晋北的将星。国主说他之后就是您了,晋北十几年没有见到可以拿得出手的人物了。”百夫长说。
晋北国主雷千叶原本只是一个将军,是晋北国立国之柱。前一代的晋北侯爵秋氏家族意图与宁州羽人合谋,反叛皇室,雷千叶向皇室告密,又协助那时候还是皇室忠臣的离国侯嬴无翳以及其他几国组成的联军进攻晋北国国都秋叶山城,平息了秋氏的反叛,从而获得皇帝的信任,继承秋氏的权力。胤朝已经有数百年不曾有这样以下等姓氏立功而获得封地和爵位的人出现了,这个传奇般的事情整个东陆都为之震动。
“那是国主要助我的名声,不能真信的。”古月衣摇摇头,“想起在贞莲镇的时候,做梦都想着当将军,觉得自己不该是个小卒的命,却不畏惧什么。每天晚上也是这么喝着粥吃着干粮,有时还有一点酒,借着酒气大闹。那时候我们一小队人马,只是负责防范盗匪,及时报信。若是盗匪来袭,是根本守不住的。可是盗匪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也许一觉醒来,自己的脑袋已经没了。可偏偏不怕,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盗匪来了还有这帮兄弟一起,手里还有一张弓。”
他自嘲地笑笑:“可是如今统带几千人马了,胆子却越来越小了,像是被名声拖累了。这几天,不知道怎么的,有点不安。”
“将军说……不安?”百夫长不解。
“按说我们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可是你记得我们进城之前,那天夜里出现在城下那个骑黑马的老人么?”古月衣说到这里,感觉到一股寒气正在慢慢侵入他的战衣,“以白将军、息将军那样的人,尚且不能留住他,想起来真是可怕。我看着他,不知怎么的,有种熟悉的感觉。”
“熟悉?”百夫长瞪大了眼睛,“将军认识他?”
“不是,我不认识,是感觉。”古月衣低声说,“就像我成名那一战,李长根的大军向我围过来的时候,我中了箭,我想站起来都不能。当时我真的以为自己射完那一箭就要死了。面对那个骑黑马的老人,我也发了一箭,发箭的瞬间,我就是这种感觉。”
百夫长也感觉到了古月衣话里透过来的阴寒,他也是那一夜亲眼目睹的人之一。他大口喝了一口粥,想借粥的暖气把那股阴寒驱退。远远的几声鸟鸣传来,略有些凄厉,百夫长愣了一下,端着粥碗起身走到垛堞边。
“怎么?”古月衣走到他背后问。
“将军看天上,”百夫长指着半空中,凝神看着半空中盘旋的鸟儿,“那鸟是夜枭。”
“夜枭?”
“是一种食腐的鸟儿,一身黑,叫得像人哭似的。我家里原来是猎户,就住在林子里,可是这种鸟,我们不小心射到都是扔掉的,不吃。”
古月衣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吃死人,是么?”
“是,所以战场上最多。这种鸟好像能感觉到哪里会发生大战,会在附近等着,有了死人就扑下去吃肉。我们当地人说,是杀气和死气能召它,这气悬得很,战前肯定是有,它能感觉得到。都是乡下人的说法,将军别在意我胡说,可是,”百夫长摇摇头,“我总觉着附近有人在看着我们。”
“有人?看着我们?”古月衣一惊,放眼望向城外,只有一片横尸累累的荒地,和极远处摇曳的漆黑树林。他集中精神,再次听见了风从树叶中穿过的沙沙声,时有时无,城外的战场上,那支铁甲枪依旧笔直地竖着,上面戳着死者的人头。
“这些夜枭一直不肯降下来,那么多死人,可是它们却在天上飞来飞去,像是舍不得,又害怕,不敢下来吃肉。”百夫长道。
“也许是离军留下了斥侯,可能藏在附近,派人去前面的树林探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