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什长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的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没有闭上。吕归尘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地看向手中的长刀,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帘子后那位老师的切玉劲,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长刀狠狠的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呼喊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向下一名敌人。
他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八
殇阳关下。
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剩下的五成默默地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象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南方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地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
“那边。”谢玄薄剑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
嬴无翳的突围,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楚卫国山阵枪甲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苏元朗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和大部隔离开来。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的速度,无法绕过山阵和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山阵。而死伤之后,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张博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嬴无翳忽地低吼。
“王爷!”张博瞪大眼睛,“要看着苏元朗死么?”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的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
苏元朗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谢玄、张博一样最早投效嬴无翳的人,张博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九原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南蛮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jūn_duì 被称作雷骑。那时候的张博、谢玄和苏元朗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连嬴无翳也仅仅是一个离国侯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此时张博远远的看着苏元朗带着最后的一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装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只能徒然的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地摇了摇头。
“王爷,苏元朗退入城中了。”谢玄低声道。
张博和嬴无翳一齐抬头去看,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苏元朗拉开了衣襟,像一个真正的南蛮人那样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整个东陆最强大的六国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张博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苏元朗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谢玄张博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张博甚至恨过苏元朗的婆婆妈妈。而这个时候,张博不需要听见苏元朗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纵横挥阖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嬴无翳还有醉酒高歌的谢玄,这个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张博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苏元朗那句话,张博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苏元朗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张博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苏元朗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的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苏元朗,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
苏元朗想必也会回答说是。不同的人,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所以他们终究走到一处。
一支羽箭飞射,准准地扎进了苏元朗的心口。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剑脱手了,和他的身体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后世把谢玄、张博、苏元朗称为“离国三铁驹”,而苏元朗这匹沉默无言的铁马,以他的激昂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惨烈的殇阳之战。事后白毅用一面“箭破蔷薇”的白氏家徽战旗覆盖在苏元朗的身上,浇上火油焚烧,给了他一份极大的敬重。
塔楼上,凭栏的息衍望着这一幕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白毅,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的军阵和谋略都在嬴无翳之上,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你楚卫国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
“不能。”
张博远远地看着剩下的军士跟着苏元朗一起跳下了城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走吧!”嬴无翳猛地转过了头。
他所在的这个千人队,已经是离军最后一支。此时战场上已经空阔起来,只余下满地的尸首。张博也没有再看,率先驱动战马,奔驰在马队最前方,向着南面退去。他用里以衣袖拭面,转头的时候没有和嬴无翳与谢玄照面。
“不知道能否用金钱换回尸骨,”谢玄低低叹了口气,“苏元朗是王爷旧部,我们所剩不多的最初的战友,如果尸体都不能收葬家乡……”
“不必了,”嬴无翳挥了挥手,“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离国!哪里都是家乡!葬不葬在离国又有什么分别?”
他猛地挥刀一振,带马奔驰起来。最后一支离军也跟随嬴无翳,踏上了去往离国的归程。
殇阳关上的火还在烧着,白毅一身白袍被火光染红,息衍的黑甲上也仿佛抹了一层血。两人都望着离军远去的背影。
“你已经尽了全力。”息衍笑了笑,却并无喜色。
白毅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弓!”他忽然断喝一声。
敏捷的黑衣军士立刻捧上一张银背的角弓。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与弓配套的还有七枚银灰色的箭矢,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出一尺。
白毅掀起长衣,闪电一样掠下塔楼,旁边早有人牵上了他的战马“白秋练”。他单骑出阵,仿佛御风而行,竟然不带任何亲兵,单骑追赶嬴无翳的大队骑兵。息衍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下楼,跳上自己的黑马墨雪,紧紧追着白毅。
雷骑的战马跑得已经疲惫,而白毅一人一骑有如电闪,片刻间,距离嬴无翳本队只剩下六百尺。他张弓搭箭,瞄准那一袭火色的大氅。离军却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逼近。
“白毅!”息衍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白毅稍微迟疑,依旧张着弓,却不发射,却是微微合上了眼睛。
“公爷!”息衍忽然放声大喝,“请接白大将军一箭!”
他的暴喝声逆风直送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千万的马蹄声。就在话音出口的瞬间,白毅睁开了眼睛,目光灿然逼人,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嬴无翳的背心!
古月衣在塔楼上,目光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他以弓术成名,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银灰色光线!
“王爷!”谢玄也是大吼。他一转眼,那道银灰色的光线已经近在眉睫!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五百尺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他看见白毅睁眼,目光到时候,箭也就到了!
谢玄不顾一切地探身出去,要用身体挡下这一箭。他完全没有把握接箭,只能赌上性命。
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变化徒生!谢玄摔下战马!刀光劈空斩落!
银灰色的长羽箭在空中被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刺入了炭火马两侧的土地中。嬴无翳斩马刀扬起,望着远处停马了白毅和息衍:“好。”
那个瞬间,嬴无翳是单手扯着谢玄把他扔了出去,而后挥刀劈箭。发箭,破箭,都是短短的一刹那,快得不可思议。
有如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王爷快走!”谢玄爬上马背,惊魂未定,“白毅弓箭,天下无二!”
嬴无翳摆了摆手:“不必了,已经对了一阵。我听说用弓箭的好手,仿佛刺客,杀人务求一击必中,不成则立刻退却,瞬息千里。白毅一箭不中,不会再射。”
“可是……”谢玄带马阻挡在嬴无翳的身前,还是万分警觉。
“我听说你有七支箭!剩下的,留给将来吧!还有我麾下将士的血,白毅,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嬴无翳放声大喝,而后霸刀一挥,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白毅果真没有再追赶,任凭他们远去了。
“你如意了。”他转过来看着身旁的息衍。
“你真的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白毅低声喝道,“早已不是当年!白毅和天驱再没有瓜葛!”
“是么……我倒也不是不知道。”息衍悠悠叹了口气。他早知这个答案,却还是不愿亲耳听到。
静了一会儿,白毅摇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
“嬴无翳都说了,你的箭真的只有七枚?”
“只有七枚,”白毅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射完了这七枚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要带马回去,却忽然脸色大变:“我忘了兰亭驿的营寨!离军撤退必经那里!青阳世子还在营中!”
九
兰亭驿。
吕归尘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尸体,长刀带着血光从尸身中脱了出来。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双手握刀全力推出,刀锋瞬刹间突进背后那匹战马的前胸。战马的冲劲还未消失,硬生生推着整柄长刀没入了自己的胸口,更将持刀的吕归尘推得退后一丈。吕归尘松开刀柄,拾起地下一杆骑枪,单臂一送,枪锋扎穿了雷骑的咽喉。
“姬野!姬野!”他环顾左右,放声大吼。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无数赤红色的影子狂奔着向着他而来,又狂奔着离他而去。撤退的雷骑在马背上吹响三短一长的号角,无论骑兵还是步卒,所有离军都被号角声催促着,全力向着东南方前进。兰亭驿的整个下唐军营已经被踩烂,栅栏被撞倒,军帐纷纷坍塌,雷骑顺手投出火把,将能烧的一切都化为熊熊烈火。
绝望伴随着恐惧,笼罩了吕归尘,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似乎每杀一人,那恐惧就淡去些。辎重营仅有的数百名守备军士似乎已经全部战死,那些搬运马草和修理大车的民夫同样看不到人影,他放眼看到的,只有敌人、敌人,还是敌人!
他想找姬野,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姬野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吕归尘猛地回头,马上的雷骑平端骑枪,枪尖扫向他的咽喉。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枪在强横的膂力带动下,扫出虎虎生风的扇形。吕归尘全力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枪头飞旋出去,无头的枪杆却在空中一震,反向挥舞回来。此时吕归尘已经快速踏上一步,长刀挑起。
他的判断失误了,踏上的一步恰好将他送到了敌人的攻势下,枪杆呼啸着击打在他的背心。吕归尘感觉到裘革软甲下那面护心铁镜仿佛铜钟般的轰响,他吐出一口浓腥的血,随着枪杆送来的大力滚了出去。
他想自己终于是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姬野,不知道姬野是否还活着。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声音细微。
吕归尘听不清楚,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和周围隔开来了,一切都被屏蔽在外。他感到胸腔里可怕的跳动又激烈起来了,一阵一阵的,除却猛烈的心跳,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节奏逐步控制着他的身体。那是什么东西,和心脏一样在跳动,却远比心跳声来得可怕。两个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又仿佛两个人以不同的频率挥舞拳头,从内部狠狠砸着他的胸腔。
狠狠的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疼痛把那种可怕的节奏忽地镇压下去。整个身体轻松了许多了,吕归尘猛地坐了起来。
“姬野!”吕归尘看清了他朋友的脸。
姬野就在他身边,两人都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马草堆。狂奔中的离军大队没有多余的丁点儿时间顾及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或者乘马,或者奔跑,从草堆边快速闪过,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姬野和吕归尘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如今他们仿佛是两个藏在礁石后的人,看着狂潮在这个礁石前分裂,又在后面激起了的水花。
“你……你在这里……”吕归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还有一只胳膊,当然能爬,”姬野说,“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听?”
“你……你喊我?”吕归尘惊异地瞪着眼睛。
“我就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你在那里都不看我一眼。”姬野指着前方那匹被影月贯穿前胸的战马,相隔不过一丈。
“我……我没有听见……”吕归尘茫然地摇头。
现在看来当时他距离姬野只有一丈,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可他没有听见姬野的声音,战场的嘈杂并不足以压住这么近距的呼喊。而那时吕归尘却能清楚的分辨逼近的马蹄声、战刀挥舞撕裂空气声,斩马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马的心跳声。
长刀从他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吕归尘重重地靠在马草堆上。姬野看见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姬野小心地把影月拿过来,插进草堆里,不让吕归尘再握到它。他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可是他觉得吕归尘拔出这柄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最后安静起来,人流都已经离开了,遍地的狼藉。姬野依旧握着防身的青鲨,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在迸裂流血。他全身锁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紧紧地缠裹,本来根本难以挪动分毫。当时是那股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以单臂爬过十几丈,避到这堆马草的背后。
“阿苏勒,好像没有人了。”姬野低声道。
“阿苏勒!”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依旧靠在姬野身旁,目光呆滞地看向南方。
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闪出,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彻底遮蔽了衣甲的颜色,提着缺口的重剑。对方来得毫无声息,吕归尘却象一只惊醒的豹子般跃起,他没有摸到影月,顿了一瞬间,劈手夺过姬野手中的青鲨,一踏地飞身而进,半旋身子,带着腰劲挥斩。
重剑和匕首交击,两人各被震退了一步。息辕和吕归尘呆呆地看着彼此,两个鲜红的人,有如刚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朋友们再相见的时候,手上都已经流满敌人的鲜血。
两柄雾气一起落下,吕归尘坐倒在草堆下,息辕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黑马奔驰而来。息衍翻身下马,看着满营仅剩的两个活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大喝道:“医官!”
“将军,我们败了么?”吕归尘低声问。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只是撤退的离军从这里经过。他们顺路袭击了所有的辎重营地,我们的粮食和马草全完了。”
十
八月二十八日,晨,帝都,天启城。
博山炉爇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启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鸽子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地落在了窗前。一双涂了豆蔻的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
“嬴无翳逃了。”
白衣少年恭谨地跪在阶下聆听。
“昨天午夜,白毅以炬石车抛掷木材烧城,发起总攻。嬴无翳出城决战,双方战死不下四万人,还是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你怎么以为?”
“嬴无翳对于联军多有杀伤,一旦突围,现在白毅想要追赶也力所不能及,前面剩下的几个关卡不足以克制他,再没有办法可以阻挡他归国。不过嬴无翳此次损失同样惨重,必然要休养生息,几年内不足畏惧。而诸侯慑于离国主力尚存,少不得还要继续依附皇室,正是我们得以发展的良机。一切都在长公主掌握之中。”
长公主冷冷一笑:“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这一次分明是我失算,叫你说起来却象是我运筹帷幄。”
“嬴无翳年过四十,再过几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为他伤神。”
“哦?”长公主幽幽地说着,拾起桌上的银镜自照,“你这么说来,我的年纪是否也太大了呢?”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脚并用,惊慌地向后退去,“宁卿不敢,宁卿不敢。”
“哼!”公主冷笑一声,“你知道楚卫有一个公主,叫小舟的么?”
“我听说楚卫国主没有公子,唯有这一个公主,国主爱逾珍宝。周岁时候陛下赐以白金小舟,所以又名小舟公主。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他的先锋恰好截住了公主的车驾,这位小公主应该正是被囚禁殇阳关里。”
“嬴无翳突围,没有带着这位公主,如果这场大战还没有要了她的小命,还有些好戏看。”长公主冷笑,“好!那你猜猜破关之后,谁会夺得这位公主殿下?”
“宁卿听说小舟公主此行正是要去下唐国充当人质,难道……”
长公主笑着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鸽:“如果我请陛下下旨,将小舟公主许配给别家诸侯呢?”
“公主这是要……削弱楚卫和下唐的联盟?”
“你以为白毅就是真的忠君爱国之辈?白毅在楚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连国主都要上表皇帝,保荐他为舞阳侯。楚卫国国主不过一个公爵,白毅自己倒是侯爵了。白毅不过三十多岁,已经身临绝顶,他若想再进一步,恐怕只有……”
“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白,你说是不是啊?”长公主轻声笑着,温柔抚弄着那只叫小白的鸽子。
长公主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可是跪在阶下的宁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小心地跪在那里。
“啊,畜生!”长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那只信鸽啄食米粒的时候不小心啄伤了她的手,一道细细的血痕留在虎口上。
盛怒之下,长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鸽的脖子,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几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那双修长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公主……”宁卿心惊胆战,小心地询问着。
“没事,”许久,长公主恢复了平静,“一只鸽子,做错了事情罚它就行了。你不要怕。”
迈着细碎雍容的步子,她走到卧榻边,揉着乌云般的长发:“唉,倦得很。本以为这一战足以颠倒东陆的时局,至少也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结果才死了四万人,才死了四万人……何时才能叫那些尽是不臣之心的诸侯死得干干净净?”
“倒是还有一条消息,夜里的急报,当时公主正在小憩,未敢打搅。”宁卿小心地禀告。
“是当阳谷的那只老虎有动静么?”
“不,是说不日有位客人要来访。”
“客人?”长公主微微皱眉,冷冷一笑,“什么样的客人不是来我的玉阶前求见,却要提前通知我他的驾临啊?很大的威仪嘛。”
“只说客人姓雷,从离国而来。”
“雷!?”长公主猛地振作起来,转而沉默片刻,忽然放声欢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原来碧城先生终究没能忍住不动啊!来得好!来得真好!本来以为要落幕的大戏,如今看来不过刚刚开始!”
“公主谋略,万无一失!”宁卿急忙赞颂。
长公主却忽地收了笑容,冷冷地靠在卧榻边,沉思了一会儿:“你绝世聪明,又会看女人的脸色,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不过这个雷碧城却不是我谋略中的人,他这个人,实在太难算准了。”
她再次沉默,久久地望着窗外,似乎微有不安。
“唉!该来的终会来,倒也不必急于弄明白,人生在世,得享一刻安逸是最要紧的。为了白毅和嬴无翳这一战,搅得我一早晨未睡。宁卿,过来。”长公主慵懒地招手,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青衣少年磕了一个头,小步靠近了卧榻。长公主侧身躺在绣着金色玫瑰的织锦牙床上,摘下发钗,解开了胸前的带子。半边睡袍滑落,略显苍老的肌肤暴露出来。
暖炉中的栗炭爆起一个火星,男女缠绵声中,锦绣精致的宫室中弥漫着一丝暖洋洋的春情。
十一
殇阳关下,天色蒙蒙地亮了。
微凉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一列辎重大车缓缓地开向城门,吕归尘疲惫地倚在车轼上。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互相重叠起来。血被干燥的地面吸干了,大地满是鲜红。
旗杆从一名离军士兵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里面朝南方,头颅深深地垂下,有如祈祷。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楚卫国铁甲枪被深深插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人头,像是一种古老的血腥图腾。血缘着枪杆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人头还瞪着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视这片残酷的沙场,脑后一把长发在风中幽幽地起落。
经过的时候,吕归尘抬起胳膊挡在头顶,仿佛还有鲜血从那颗人头上滴落,令他不由自主地遮挡。
远处的一处山峰上,年轻人正背着双手眺望,白衣飘飘。他选的位置很好,从这里看下去,整个战场和那座古老的雄关被他收入视线中。
殇阳关里腾起袅袅轻烟,透过烟柱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帝都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天启城,而后是淳国的边界,而后是天拓海峡,再然后,是北陆浩瀚的草原。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个九州大地收在视野中。
他的背后,是一名小童正捧着书板。书童和公子都带着陈国式样的遮雨高笠,脚下缠着草绳。小童是一身方便的蓝短衣,公子高挑欣长,一身朴素的白袍,染了污泥的长摆盖过脚面。爬了半夜的山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临风观战,他还是保持住了自己傲然不群的气宇。
“项公子,回去吧!早晨那么冷,还死了那么多人。这打仗,有什么好看?”书童受不住冷,劝道。
他受雇于这个姓项的主顾,中午就从小道登山,一直等在这里观望。如这个翩翩公子所预料的,一场大战果然在入夜之后爆发。不过兴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书童并不想顶着寒风熬夜观看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在这么高处看出,下面的人杀人仿佛蝼蚁的对决一般,既不好玩,也不悲伤。
“刚才说的你可记下来没有?”项公子回头一笑,“成帝三年八月二十七日夜,楚卫、下唐、晋北、淳、休、陈六国联军战离国于殇阳关,尸体相籍,血流遍野。离公嬴无翳破阵南归,殇阳关门户已开,白氏帝朝换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记下了,记下了,公子我们下山去吧。镇子上吃一碗加蛋花的糊辣汤,解解寒气。”
项公子摇头:“改朝换代,是国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糊辣汤重要?你且仔细看看这卷地图,帝朝七百年来,还从未有如此规模的诸侯大军踏入殇阳关,进逼天启城。如今门禁彻底打开,天南三国都有入主帝都的机会。北方淳国也已经卷入霸主之战,北陆蛮族难保不会趁机挥军南下,晋北若是要联合羽族,西越锁河山,一月之内就可以穿透陈国占领天启城。呵呵,玫瑰凋零,阵云纷起,白氏没有未来了,可到底是谁能拿下这片神州?”
“管他谁能拿下,和公子又没有关系,难道要改朝换代,就不喝糊辣汤了?”
“糊辣汤是要喝的,”公子笑,“不过改朝换代,很快就会跟我有关系了!”
(《九州·缥缈录iii:天下名将》完)
卷四 辰月之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