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笔趣阁>女生>九州·缥缈录> 第三章 军之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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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军之王 (1)(1 / 2)


成帝三年,八月十八。


紫尾的鸽子扑啦啦振动双翅,掠过澄澈的天空。


鸽哨声清锐地响了起来,鸽子在空中骤然翻折下降,收敛羽翼,轻盈地落在吹哨人的手指上。它鲜红的小爪上,系着手指粗的小竹枝。


远来的琴声枯涩,自有一股冷冽的气息,像是一道极细的冰泉从高处垂落。


金黄的菊花圃里端坐着白衣的少年人,他屈膝跪坐在细竹编织的水晶箪上,面前小桌上摆着一壶淡酒和两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杯。他色如白玉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凝神在远处的琴声中。


八月十八,是帝都传统的“霜华菊赏”的日子。


对于天启公卿,除去春节,只有四月的“踏青节”和八月的“霜华菊赏”堪称一年一度的盛事。天启贵族对子女皆门禁森严,怀春仕女、多情公子,也只能借这两个节日的机会眉目传情,暗通款曲。而皇帝不但不加禁止,反而开恩玉成其事。多年来按太清宫的旧俗,这两日皇帝会出宫与士族同乐,公卿们也带着妻女齐聚郊外,把酒赏花。


但是离军占据帝都的六年,堪称无日无天的六年。嬴无翳是雄霸之主,独掌生杀大权,动辄一道军令,就将公卿囚禁,再一道军令,就是明正典刑。公卿大族和豪商世家惶惶然不可终日,完全没有寻欢作乐的心思,帝都上空无时无刻不是阴云密布。


此次嬴无翳忽然撤兵,紧接着战报传来,说诸侯联军来势凶猛,正在殇阳关和嬴无翳对峙,所有人都觉得云雾散去又见了青天。豪门大户在街道两侧结满彩绸,散粮食赈济乞丐,以求诸天神祉保佑,一举铲除嬴无翳这个乱世的凶星。即位三年的成帝一改往日隐于宫中的习惯,上朝第一日就宣布恢复中断三年的“菊赏”风俗,还对公卿贵族开放皇家菊园,以示与民同乐。


贵族们携带织锦的毯子和各色绸缎,在菊园中用绸缎围起一个个“锦障”,亲近的几家一起席地而坐,煮酒赏花。清余池边狭长的皇家菊园中,水青、杏黄、枫红、露紫、月白各色的锦障数百围,乱人眼目,酒香缥缈,闻起来也令人醺醺欲醉。


成帝精通丝竹,虽然远不及喜帝的倾世之才,但也算是风雅之君。他下令不得私自奏乐,只让国手风临晚遥坐在高处弹琴。琴声如水,不染尘埃。


“这个贱人现在没有了嬴无翳撑腰,居然还敢出来弹琴?”小桌对面的女人冷然道。


“风临晚琴技卓绝,并非嬴无翳刻意吹捧,听说陛下也非常喜欢。”听琴的少年人一怔,急忙长身坐起,恭恭敬敬地回答。


“哦?比你如何?”


“世俗的曲子,宁卿还有些自信。不过听她弹奏古曲,枯涩高玄,俯仰天地,是古人旷达境界,宁卿非十年不敢望其项背。”


“难得你也有称赞人的时候,”女人笑了一声,“那她比我如何?”


少年略有惊惧的神色,良久才躬身拜倒下去:“琴技不是长公主所长。”


女人悠悠地叹息一声:“看来我是比不上她了。”


少年趴伏在地上,不敢回答。


“啪”的一声脆响,女人一掌扇在了少年的脸上,白皙清秀的面颊上顿时多了一个掌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随即女人一手推翻了两人间的小桌,桌上名贵的细瓷酒具落地,滚入草中。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长公主恕罪!”少年全身颤抖,在公主的裙下磕头。


“你还知道让我恕你的罪,你眼里还算有我,”女人冷笑,“不错!不错!”


锦障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却不敢进来,只是跪在外面:“长公主,殇阳关有信来。”


“怎么说?”女人神色一变。


“前日,嬴无翳率领雷骑突围成功,在涩梅谷口的清平原被下唐国大军劫住,两军交战不分胜败。随后嬴无翳退回殇阳关内。诸侯联军在殇阳关下已有七万人马,楚卫国大将军、舞阳侯白毅领联军主帅之职。北方当阳谷口,淳国华烨未奉宣诏,率领的二万五千风虎骑兵按兵不动,和离国留下的军团对峙。看那个情形,华烨一时不会踏进王域。”


“蠢才!五万大军杀不得一个嬴无翳!”女人勃然大怒,“居然还让他进出自如?要是这一回不遭遇下唐国的jūn_duì ,保不准现在他已经越过北邙山,取道沧澜道回家了!”


报信的锦衣小奴和锦障中的白衣少年都战战兢兢地跪着,不敢出一丝声音。女人起身疾行几步,怒容才缓缓地消退,她转向少年:“你以为这一战,胜负如何?”


“长公主明鉴。楚卫国白毅乃东陆的第一名将。若说效忠皇室的人中有人可以摘下嬴无翳首级,非他莫属。”


“哼!”女人冷笑一声,“你长在深宫中,见过什么阵仗,就敢说什么第一名将,非他莫属。”


“长公主运筹帷幄,嬴无翳难逃这一劫。”


“你怎么忽然变得会说话了?”女人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过要是七国联军和嬴无翳同归于尽,我还会更开心一些。”


此时琴声止息,余韵尤在耳边回荡,仿佛微风吹过花间悠悠不绝。伴随琴声的是几声低低的咳嗽,风临晚身体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女人垂下眼帘沉思了片刻:“也许你说的不错,琴技,我确实不如她。”


她低眼看了看匍匐在脚边的少年,抚着他白皙如玉的面颊:“可打痛了你么?”


少年摇头,鬓角落下一滴冷汗。


“你要听话,乖乖地听我的,将来皇帝的位子都有你坐的,”女人笑着从腰间抽了雪白的手帕给他擦汗,“不过你可要记得,没了我,你可什么也没有哟。”


这一刻的温情脉脉中,却仿佛有妖魔在低笑。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长公主脸上细密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这张脸诡异地皱缩着,像一朵枯萎凋零的老菊。



两百四十里外,殇阳关。


两山夹峙间,是一座雄伟浩瀚的接天之城。一人默默立在城外一座破朽的高楼上,背着双手迎风眺望。秋风卷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白色战衣,远远看去,整个人像是一只临风剔羽的白鹰。


挎刀军校策马飞驰而来,在楼下滚身下马,单膝跪地:“大将军,下唐国军共计两万人来援,先锋三千轻骑已经在五里外的兰亭驿驻扎。”


“来了么?”白衣将军清秀的眉宇一扬,“息衍来了没有?”


“青青建河水,皎皎故人心。”远处传来放声的长吟。


衰草连天的古道尽头,墨甲佩剑的将军乘着一匹漆黑的战马,忽地就出现了。骏马缓缓而来,将军指间夹着烟杆,他击掌、大笑、吟诵,瑟瑟秋风悠然独行,倒像是一个骑驴唱游的说书人。


息衍停马在破朽的钟鼓楼下,拾级而上,直登顶层。白衣将军凭栏远望,并不回头看他。


“一别七年了,别来无恙?”息衍上去和他比肩。


“老了,”白衣将军摇头,“头发也白了。”


息衍看着昔日好友的发鬓,当年满把漆黑,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脸上还留有年轻时候的俊秀之气,但是眼角间的皱纹却是明明白白的有如刀刻。息衍不说话,以烟杆敲了敲朽木栏杆,抖掉烟灰,也默默地眺望着远处的高城。对面城墙顶的箭楼上,绣着雷烈之花的赤旗迎风招展,有如一团火焰。


“听说你一个学生和嬴无翳对阵,竟然全身而退,”白衣将军低声说,“营里都传得神了。”


“断了三根肋骨,折了一条胳膊,被斩了一根琵琶骨,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怎么敢说全身而退?”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诸国jūn_duì 不断地赶来,前前后后积了五万大军,在这里已经死守了数日,和离军接战六次,还从未胜过。嬴无翳霸刀之名,闻者丧胆。能从嬴无翳刀下讨一条命来,不愧是你息衍的学生。士兵听了,军心也算小小地振作了一下。”


“我还亲自上阵与离公拼杀,那才是全身而返,你怎么不说?”


白衣将军冷冷地转过来,看着息衍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一会儿,忽地也笑了:“你这个老狐狸若是也丧在嬴无翳手下,你的墓碑钱便归我出,上面我为你手书‘活该’二字!”


两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交握,越笑声音越大,在空荡荡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出去。楼下守卫的楚卫战士惊讶莫名,他们追随大将军白毅已有多年,很少听见白毅这样开怀大笑。


“怎么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息衍止住笑声。


白毅摇头:“殇阳关是一条,对着南面就有六处城门,堵得住这里漏了那里。莫说五万大军,就是再多五万,也封不住嬴无翳的雷骑。嬴无翳若不是想带着赤旅的步兵一起走,以雷骑的机动,他完全可以横行无忌。前天他轻装减负,率领五千雷骑突围。淳国五千风虎铁骑还未发动,嬴无翳已经踏营而去了。如果不是你在半路遭遇,这一战我们已经败了。”


“单凭下唐两万人的实力,根本挡不住他,幸好随军带了木城楼。不过五千雷骑加上三万赤旅步卒,面对这十里长城,你还是不要指望能够封住嬴无翳。”


白毅不动声色:“那依你所言,我们是必败了?”


“殇阳关一道雄关,对着三百里平原,一面是一夫当关,一面是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三百里平原就是一片飞地,别说七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息衍微笑,“不过,如果是你主持,我赌嬴无翳有一半的机会要葬身在这里。”


白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你真的希望嬴无翳死?”


“相比起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活得长些。”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殇阳关,目光一直越过关上的红旗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此时下唐的中军步卒距离殇阳关还有五十里。数百辆辎重大车居中,军士手持武器徒步跟随,在阴霾的天空下缓缓推进。


吕归尘掀开车帘眺望,大军沿着略微起伏的草原汇成长长的蛇形,去向天地尽头卷云低徊的地方。他想起北陆原野上迁徙的羚羊群,秋去东来的时候,结成漫漫的长队,沿着有水源的古老路线,行程长达两千里,去向南面温暖的草场。那条穿越茫茫荒原的危险之路像是烙印在羊群的血脉中,即使新生的小羊也知道跟随着成年的羚羊,在秋风初起的时候出发。


他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出猎,遇见了迁徙的羊群,一路都有因为干渴而倒下的,母羊舔着死去的小羊,说不尽的哀凉。吕归尘问起同行的老猎人,猎人说是因为附近的几口泉水断流了,所以沿着故道迁徙的羊群只有忍受干渴。


“那不能从别的道路找水么?”吕归尘小小的心里不忍。


“羊群就是这样,一年一年,都走一样的路,今年渴死那么多,明年也还在这条路上渴死,不知道回头的。”老猎人说,也不知是不是感慨,放声唱起了古老的牧歌。


此时吕归尘忽然有种感觉,这支奔赴战场的大军就像是循着故道南迁的羚羊,并不真的明白自己为何要选取这条道路。一次一次地上阵,一次一次地倒下,每朝每代的血流成河,可后继的人还是源源不断地奔赴死路。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姬野躺在车中,浑身都用白布紧紧地捆扎,左臂套着夹板,吊在脖子上。医官看他的伤势时,忍不住惊叹说从未见人受了这样重的伤还不昏迷,而后他用木枝将姬野的全身固定住,扎上布带封死。姬野此时最多不过能动动手指,即便扭动脖子,伤口也痛入骨髓。


车门开了,息辕一个虎跳蹦了上来,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一滴不洒。


“喝药了喝药了。”息辕坐在姬野身边。


“这东西真他妈的苦,你试着喂喂牛,牛没准都被它给苦死了。”姬野挣扎着出声抱怨。


“别抱怨了,跟个没出嫁的姑娘似的。”息辕吹了吹汤药,“牛能跟你比么?牛敢跟威武王动刀么?你这些天可威风了,全军上下,没人不知道你的名字。知道淳国名将华烨么?他外号叫丑虎,部下却叫他虎神,是军神似的人物,据说他出阵,全军都下拜的,以你现在这个名气,再跟威武王决胜一场,也跟华烨差不多了!”


息辕认真地说:“便叫做,嗯,‘野神’!”


“野神……还不如野鬼……”姬野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


息辕一手拿着一只漏斗塞在他嘴里,一手把满碗的汤药直灌下去。息辕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漏斗:“果然是这东西管用,我一路想,说你这样不能抬头,吃药老是洒可怎么办。被我想出了这个法子,看,一滴没漏!”


他看了姬野一眼:“你瞪我干什么?我可是给你吹过的,不烫!”


“是不烫,可是你呛死他了。”吕归尘刚要上来帮忙,息辕已经快手灌完了,他也只能看着姬野被灌得眼睛突出,像是随时就要咽气似的。姬野还未喘过气来,没法对着息辕大吼,就算他想要跟息辕打一架,如今也爬不起来。


息辕看着漏斗笑笑,他发觉自己犯了错误,不过看着这个桀骜得如同猛兽的朋友如今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只能听任人折腾,他也觉得蛮有意思。


巨大的器械架在大车上,轰隆隆地从窗外闪过,他们的大车正在超越。


“那是什么?”吕归尘问。


息辕瞥了一眼:“是犀角冲,其实就是攻城椎。先前这东西奇重无比,出动一次要带六十匹驮马拉着,还要几十个军士看护。不过叔叔改了图纸,犀角冲就可以拆装,拆下来最重的椎身也不过四千多斤重,可以架在大车上走了。”


“那后面的呢?”


息辕从窗口探出头去看了看:“那是床弩,用机括张开的大弓,能射一千两百多步远。这还算小的,据说河络会制一种需要坐在上面发射的巨弩,叫做哈巴尔沁,能射八十斤的铁箭,射两千步远!”


“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的弩?”吕归尘看着捆在车两侧的铁弩箭,粗细和他的手腕相当,头部有着两尺的长刺。


“那个不是射人的,是射到城墙上,钉进墙里,这样攻城的时候士兵可以踏着往上爬,云梯推不上去的时候,这东西管用的。”


“那要是射在人身上……”


息辕愣了一下:“那怕是要把人打成两段了吧?”


吕归尘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我去后军看看,如今叔叔不在,各营都懒散起来。”息辕在姬野肩上拍了拍,“我下次想个别的办法。”


“别想了,你就这么灌也行,”姬野呲着牙,露出痛苦的神情,“但是少将军你别拍我的肩了,那里的骨头怕是没一块完整的。”


“拍不散你!对你,我可有信心!”息辕一笑,跳下车去了。


大车里又只剩下姬野和吕归尘相对。


“阿苏勒,你在想什么?”姬野又问。


吕归尘吃了一惊,回过神来:“刚才你问过的吧?”


“可是你没有答我啊。”姬野说。


“这你都记得。”


“从涩梅谷过来,你一路上都是这样,像是总在想什么,我想问你好久了。”


“我没事,”吕归尘摇头,“你休息吧,医官说你三个月都未必能恢复,现在强要动弹,只怕骨头会长不好的。”


“阿苏勒……”姬野微微顿了一下,“你是害怕么?”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想我的表哥。”


“你的表哥?”


“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这是他的名字,不过草原上的人都叫他狮子王,”吕归尘说,“他已经死了……我给你讲过我家里的事情没有?”


“没有。”姬野说。吕归尘有时候会给他和羽然说北陆的事情,从大雁到,从夸父到龙马,但是自己的父母亲戚,吕归尘从来都很少提起。偶尔说上几句,也立刻收住。


静了一会儿,吕归尘扭头过去看这个好朋友:“不告诉别人,好么?”


“好!”


“我是阿爸的第五个儿子,阿妈却不是青阳部的。她是朔北部的,当年青阳部打败朔北部,守住了北都城,杀了很多人,外公就把阿妈送到青阳部议和……”


吕归尘低下头沉默了一阵子:“老师说东陆的婚礼,要纳雁,要问吉,要传帖,要下聘,少了一步就不成规矩,不过我们北陆,其实都是很简单的。我阿爸其实有很多女人,大部分都是俘虏来的女子,也不要什么礼节名分,谁抢到她们,她们就是谁的。我们青阳部的先祖,叫做吕青阳,他有七个兄弟。那时候他们八个人一起征战,抢到的牛羊和人口按照战功大家分,后来那七个兄弟为了牛羊和草场,都背叛了他。于是我的先祖把七个兄弟都杀了,削下他们七个人的顶骨,嵌在自己的剑上,占了所有的牛羊和人口。他很怕别的部落再抢走他的东西,所以他就娶自己的姐姐和妹妹……我知道这是乱伦,可是据说这样容易生下有狂血的后代。后来真的有了三个有狂血的儿子,所有人都畏惧青阳部,带着礼物来归顺,青阳部才变成了大部落。”


姬野默默地听着,并不出声。


“我有四个哥哥,可是我是世子,”吕归尘接着说道,“你父亲和你弟弟对你不好,可是他们总不会要杀了你。可是有时候我想,也许我哪个哥哥将来真的会杀了我,我这样一个人,不配做大君,没法光耀青阳的武功。我们北陆的规矩就是谁强,谁就能活下去,弱的人死了,也不会有人可怜。哥哥们不杀了我,是愧对青阳的祖宗……”


“姬野,”吕归尘忽地抬起头来,“你知道不知道,认识你和羽然的时候,我真的想我这一生都不要再回北陆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看见我的亲哥哥们拿着刀来杀我!”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我很蠢的……”吕归尘略略有些尴尬。


“那你为什么还要学武?”姬野低声问道。


“有时候也想,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将来有一天,我要守护青阳,要像我父亲那样建立功勋。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他们了……”吕归尘忽然摇了摇头,“看见你和离公试手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想错了。我做不到的,我四哥说得没错,我再怎么努力,都是个懦夫。如果换了我在离公的刀下面,我根本连刀都拔不出来……”


吕归尘苍白地笑了笑:“姬野,我真佩服你,要是我有你那么大的胆子……”


“我也没有那么大胆子。”姬野打断了吕归尘。


“什么?”吕归尘不解地看着姬野。


“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我也害怕,”姬野说,“那时候我也以为自己是要死了……阿苏勒,我很怕死,比你更怕死,所以我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个人在使劲地喊说不要让他杀了你,不要让他杀了你……只有我能救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练枪的时候很发疯?因为我有时真的很怕,我想我不是昌夜,没人会管我的,我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靠自己,只有练好枪术,我上阵才能不被人杀,才能活下去。”


吕归尘惊讶地看着姬野,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纯黑瞳子。


姬野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大车的顶篷:“昨晚梦见我妈妈了,醒来的时候觉得很想哭。”


“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记不得了。”


“记不得?”


“小时候我们家是在天启的,后来忽然有一场什么变动,才迁到了南淮。就是那场变动中,我妈妈死了。可是无论我怎么想,都想不清她是怎么死的。其实……我根本记不得我从六岁到八岁间的事情。”


“难道是……失魂症?”吕归尘想起路夫子曾经跟他说起过这种疑难杂症。


“不知道,就是从天启搬到南淮的时候,我和家里人失散了,家里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老爹带我去看过大夫,大夫也说是失魂症,说大概是路上摔跤摔到了脑袋,大概是有点摔傻了,所以以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了。”姬野扭头看着吕归尘,“你说我像不像摔傻了的样子?”


吕归尘摇摇头:“没觉得,你挺好的啊。”


“也许以前比一般人聪明一点,可是一摔就摔得和一般人一样了……”姬野像是自言自语,“不过我倒不在乎,我就是很想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可是我每次使劲地想啊想,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有她的画像留下来么?”吕归尘好奇起来。


姬野摇摇头:“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有,按说我们家也算大家族的后人,家里人肯定有画像留下来的,可是我问起我老爹,我老爹说都在搬家的时候丢掉了。所以我就想啊想啊,想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想着想着就会梦到她……”


“那在梦里她是什么样的?”吕归尘嘴里问着,心里想着那个总安安静静哼着歌儿坐在帐篷深处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以为是他,她唱歌是为了给他听,让他乖乖地睡着。


姬野沉默了好一会儿:“很奇怪,总是梦见一个下午,外面的阳光很刺眼,从挂了帘子的窗户里照进来。妈妈和我两个人在屋子里,外面有人敲着什么东西,像是梆子似的。有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妈妈在我旁边坐着缝着什么东西,有的时候妈妈抱着我,给我哼歌。每一次我都想凑过去看看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可是我在梦里身体动不了,我拼了命只能扭过头去,可是阳光太刺眼了,我只能看见她的衣服,看不清她的脸。”他的声音变得梦呓般,“门外有人影走来走去……”


吕归尘呆了一会儿,说:“你很想她吧?”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也习惯自己一个人了。”姬野轻声说。


“只是有的时候我会想……”姬野望着大车的顶棚,喃喃自语,“我真是摔傻了么?”



八月二十。


连阴了几日的天忽然放晴,万道阳光刺破云层,在秋季苍苍茫茫的原野上投下了变幻的云影。


下唐军中军的步卒和前锋的骑兵终于在兰亭驿汇集,扎下了营寨。次日息衍传令,息辕率领一千五百骑兵出营列阵。此时殇阳关十余里城墙前,六国大军已经齐汇,各自结阵,封堵了一座城门,而后派出声音宏亮的军士叫骂。六国方言在城下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有如摆下了戏台。而城头却静悄悄的仿佛无人,只是垛堞后偶尔几道冷厉的目光投下,令人心中一寒。


时间过午,阳光渐渐变得毒辣起来,军士们疲惫不堪,脸上满是油汗,殇阳关上还是没有一丝动静。领军的将领也只得下令骑兵下马,允许步卒解开战甲透气,营中传来了裹着肉的干饼和粥。饥饿的军士急切地围着粥桶就食,叫骂的军士也忍不住退回本阵。


“离军会出战么?”在阵后观战的吕归尘带马上前和息辕说话。


“世子小心,还是在阵后远远地看为好,这么近的距离上,只怕还有危险。”息辕有些紧张。自从当阳谷口吕归尘匹马诱敌之后,息辕恨不得把他和姬野一样全身捆绑起来留在辎重营中,免得将青阳世子葬送在战场上,回国无法交代。而息衍却坚持吕归尘应该亲临阵前,所以息辕也只得安排十余名轻骑贴身护着吕归尘留在阵后,生怕他再次冒险出击。


“不妨的,”吕归尘摇头,“我的命,也没那么值钱。”


息辕看他说得淡然,摇头:“我也觉得你的命没那么值钱,可是南淮城里那帮老头子可不那么想。你还是距离阵前远一点,若是开战,我未必有时间顾着你。”


吕归尘笑笑:“离军不出城,我们又该如何呢?”


息辕苦笑:“除了骂几句占点便宜,也没有别的良策。”


说着,下唐军吃饱喝足的两名军士又带马小跑出去,直到距离城下不过两百步的地方,才放声开始大骂。下唐的宛州方言用来骂人,别有一种音韵的美感,不过转眼间,油嘴滑舌的军士就从嬴氏七百年前的祖宗直骂到了嬴无翳还没有的孙子辈。


“嬴无翳你个灰孙子,不敢出城领教爷们的刀枪,别以为缩在城里顶着张蛋壳就冒充乌龟,小心爷们怒起来杀进城里刀枪无眼,教你肚皮朝天龟壳在地,永世不得翻身……”


吕归尘立马在那里听着,不由地就想发笑,忽然一道隐隐的裂风之声惊醒了他。他视觉听觉远比常人敏锐,瞬间已经看见几道黑影从城头直射下来。


“退后!”吕归尘放声大喝。


已经晚了。两名叫骂的军士其一被羽箭贯穿双肩,被箭劲带着摔下了战马。而另一名军士的头颅则被洞穿。那一箭正是射在军士仰头喝水的时候,羽箭贯穿了水葫芦,又钻进他的嘴里,仅仅留了一个箭尾在外。开始还是清水从葫芦的缺口涌出,而后变成了殷红的血泉。


号角声忽然响彻云天,下唐军负责封锁的城门轰然洞开,一队赤红色的骑兵不过百人,红电一样疾驰而出。息辕大惊中提剑上马,可是仓促间竟然没有几个军士能够披甲上马,只有十余人汇集在他身边,剩下的军士慌乱不堪,打翻了滚热的粥桶,瓢勺扔了满地。


“不要轻举妄动!”息辕大喝道,“那是诱敌的人,小心敌人有埋伏!”


他在混乱中不失冷静,敌军一个百人队,并无实力抗衡下唐一千五百轻骑。这支jūn_duì 不过是要引诱小股唐军去城下,借助城上射手的支援,一举歼灭,这样小小一战就讨回了早晨被辱骂却闭门不出的面子。离军一向以血性著称,绝不可能不还以颜色。


可是他话音未落,却看见一匹紫骝已经疾驰出去,那是吕归尘的骊龙驹。


“尘少主!”息辕大惊失色。


吕归尘却没有时间回应他。他看见那名肩上中箭的军士还未死,正挣扎着要向本阵爬回来。而他背后,正是高举马刀的雷骑。吕归尘知道那是离军故意不杀留下的诱饵,他也明白以息辕的冷静,绝不至于为了一个人冒险出动,但是让他看着那个军士被雷骑砍头,是他所不能忍的。仗着骊龙驹的马速,他决心冒险一试。


“世子!”息辕大吼,却明知吕归尘不会回头。吕归尘的性格,他再清楚不过。


“吕归尘你他妈的!只会找死!”他又大怒起来,在人前也顾不得尊重吕归尘这个世子了。


“也罢!”他猛地拔剑,“江连城押阵,亲兵营跟我上!”


他正要催动战马,却发现身边汇聚的十几个亲兵营军士面带恐惧,竟然一个也没有提刀。下唐军松懈怯懦的名声早已传遍东陆,可是息辕却未想到这些人懦弱得不敢冲锋,却敢于抗命不尊。一阵怒气涌了上来,他狠狠一鞭将一名军士抽下战马,转身就要独自上前。


可是此时,一匹斜插而至的白马忽然闯进了他的视线。那匹白马马速极快,不在吕归尘的骊龙驹之下,马背上的武士身形矫健,没有披甲,只着一件紫色的战衣。他身后遥遥跟着数十骑白马,来自东侧的晋北军阵营。


“退后!等我上去!”那名紫衣的武士放声大喝。


吕归尘此时和他相距不过十丈之遥,听见他呼喊,心里一惊,猛地一拉马缰,兜转了骊龙驹。对方的声音清亮震耳,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将帅威严。瞬间,白马甩下吕归尘直冲到了那名中箭军士的身边,紫衣的武士跃下战马,麻利地将那名军士托起扔在自己的马背上,狠狠地加上一鞭,白马长嘶着奔回本阵,他却留在了原地,面对着疾风般扑近的雷骑,仅仅提着一柄黑鞘的狭长腰刀。


“将军!”吕归尘大喝。


他看见那柄黑鞘腰刀上的金花装饰,明白紫衣武士绝非一个小卒,相反,却是军阶高得惊人的将官。


紫衣武士面对狂吼着扑近的雷骑百人队,却没有一丝退后的意思。他用力将长刀带着刀鞘插入土中,双手按住刀柄,面对着滚滚烟尘,背影有如山岳般巍然不动。强烈的气势凝聚起来,令逼近的雷骑不敢掉以轻心,当先的骑兵冲到他面前忽然分为左右两支,雷骑们一弯腰,马刀从左右交击而下。


紫衣武士脚下一扫刀鞘,长刀已经在手。他整个人由静而动,快得不可思议,身影因为极快的突进而模糊起来,左右两道雪亮刀光扬起,仿佛蝴蝶的双翼。两道鲜红飘飞出去,最先的两名雷骑已经栽下了战马!


紫衣武士随即旋身,刀势尽情展开,凌厉可怖。他自己在刀光中,鬼魅一样进退自如。他以步战应对骑兵,却凭借身形的闪动完全压住了雷骑的快马快刀,刀光中连续几骑落马,都是当胸一刀,快得无与伦比。人们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看见他和雷骑擦过,雷骑胸口的皮甲就忽然裂开,鲜血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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