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博带住战马迟疑着四顾,吕归尘已经冲进了下唐轻卒的阵形中。他转身立马,和张博遥遥相望,而后两人之间的视线被下唐军竖起的巨大盾牌所隔断。
“青阳,吕归尘。”张博念着这个少年的名字。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这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有一种远超同辈的冷静,或许会是将来可怕的对手,而且他居然来自青阳,一个极北之地的古老部族。
“枪骑兵!把路冲开!”张博举刀。他并不担心,以雷骑军的战斗力,东陆几乎没有任何jūn_duì 可以抗衡。仅仅依靠仓猝间立起的盾墙就想挡住雷骑的铁蹄,那么下唐军未免太幼稚了。
他命令下达,略显混乱的雷骑顿时镇静下来。枪骑兵稍稍退后整理队形,结成了整齐的枪列,随着一声大吼,两百人组成的枪列一齐策马冲向了木盾的壁垒。上百杆长枪刺入盾牌,高近一人的盾墙微微退后,顶住了这一轮冲击。
“怎么?”张博大惊。
他熟悉自己这些部下所乘的战马,每一匹都有蛮族烈马的血统,奔袭起来仿佛野兽捕猎般凶猛。可是以这些战马的力量,竟然冲不开人力维持的盾墙。
数千杆锋利的长枪从盾墙的缝隙中透出。以巨大的方木盾临时拼凑的防御在极快地调整,张博看不清木盾后的变化,但是从盾墙上传来的波动看来,下唐军不断地加固着盾墙。而后第二层木盾竖起在第一层木盾之上,将盾墙升高到两人的高度。木盾间下唐弩手抛出零乱的箭矢,吓阻离军去破坏盾墙。
张博尚不及收拢本队,他所带的雷骑已经埋身在一座巨大的木城中。他无法想象这座由盾牌构筑的城墙到底有多么坚固,但是以轻骑已经绝不可能冲开。他开始后悔,对下唐军的轻蔑和那个年轻武士的诱敌让他所部无从施展赤潮的冲锋优势。
此时盾墙微微震动,随着机括运动的摩擦声,张博眼睁睁地看着坚固的巨墙带着数千长矛缓缓地压迫过来。木城内一片惊惶的马嘶声。
此时,张博忽然听见了鼓声!
一骑黑马疾风般驰到土山下,息衍战衣束在腰间,铠甲上尽是尘土,疾步登上土山。
“叔叔。”息辕心下一阵轻松。
息衍来不及解释,抽出一面白旗掷下土山。掌握大旗的军士立刻开始挥舞巨大的白旗,数十面高达丈余的白旗在土山上招展,远近十里都可以看见。
“叔叔,难道……”息辕大惊。
原本他们已经将先锋的雷骑尽数封闭在木城里,正可以全数歼灭。息衍下令打出的旗号却是木城停止移动,也就是放雷骑一条生路。
“听见鼓声了么?”息衍眺望前方,低声喝道。
息辕这才注意到远方沉沉的战鼓。那阵鼓声此时还在远处,并不响亮,可是缓缓敲击起来,别有一番震人心魄的力量。息辕顺着叔叔的眼光看去,远处微微的烟尘升起,赤红色的骑兵方阵缓缓吞没了草原的黄绿色,鼓声随之逼来。而木城里的雷骑方才还惊惶不定,此时却忽然静静地拉住战马,围成一圈自保,骑枪指向周围。
“拿鼓来!”息衍喝道。
一面战鼓摆在息衍面前,他操起鼓棰一振,不轻不重地击了一串鼓点。已经逼近到一里外的离国骑兵缓缓定住,对方的鼓声稍稍停顿,而后极沉极缓地连击几声。息衍沉默片刻,猛地操起鼓棰,用尽全力一击下去,鼓声震耳。
息衍掷下绿旗。下唐军盾墙微微一震,面向北方洞开了一个缺口。张博这才看清楚了,盾牌后是由辎重的大车固定,所以固若金汤,战马和人力都无法撼动这种借助大车和机括力量推动的盾墙。
张博沉默了一刻,返身对着远处土山上微微躬身。他看不见墨色大旗下的息衍,只是谢那个发令的人。而息衍在高处却能看见他,息衍微微一笑,也是躬身行礼。
张博马刀一立,先锋的雷骑结成阵势,从缺口中缓缓退了出去。而后放开马蹄东向而去,张博是最后一骑,他双手提刀,策马倒退着缓缓离去。直到双方相距有二十丈之远,张博才掉转马头,去追赶自己的部属。东面不再有鼓声传来,转为鸣金。
息衍默默不言。
“将军!”吕归尘问,他已经赶到了土山上。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离军雷骑的冲锋,是闻名天下的两段冲,从来都是分为两层,连续冲锋,先锋的两千人即便被包围,后面的数千人随着跟上,也足以摧毁我军,”息衍低声道,“不过嬴无翳既然无意损失先锋的两千人,彼此也就相安无事。”
“离军若是去而复返……”
“斗志已竭,不加以逼迫,离军不会再回来。中军还是竖起盾墙戒备,”息衍道,“离公鼓中之意,应该是会遵循我和他的约定,退回殇阳关。这次偶遇,一场小战,兵不血刃而各自能够平安退却,已经算是不坏的结局了。”
息衍沉默了一刻,忽问:“姬野呢?姬野在哪里?”
吕归尘和息辕一惊,猛醒过来,自从开战,两人都没见过姬野。
三
姬野往自己掌心里吐了一点口水,他觉得掌心里热得发烫,像是握着一块红炭。掌心湿润了,再握住失而复得的虎牙,心里便更多一些信心。
他正蹲伏在初秋的长草里,牵着他的战马,这个从野马里驯化的家伙是他从马厩里挑出来的烈性子,像是对于厮杀和战场有着与生俱来的准备,它紧张地竖着耳朵,可是并不出声,一双巨大的眼睛警惕地左右观望。姬野身后的草丛里还伏着四十九个人,四十九匹战马,这是这个先锋将佐手下的所有人马,连人带马,姬野算是一个百夫长。
“头儿,他们人多!”一名军士膝行过来,压低了声音说,他的脸色苍白,神色紧张。
姬野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里:“多什么?他们的人马和我们差不多!”
“他们是雷骑!”
又是一脚:“雷骑就雷骑!你怕啊?”
姬野狠狠地盯着那个军士,军士胆怯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这肯定是个有身份的人物,抓住他是一件绝大的功劳。”姬野抚摸着枪柄,“胜向险中求,没有听过么?现在上了战场,再说什么怕不怕都晚了,你不怕,敌人杀你!你怕,敌人还是杀你!不想荣荣耀耀地回国么?”
“想是想的……可是……是雷骑啊,”军士的嘴唇哆嗦着,“而且就算军功,都是上面的,分到头儿你就没多少了,哪里还有我们这些小卒子的份?”
“有我的,就有大家的!”姬野冷冷地说,“我不算什么头儿,我也就是个小卒子。”
“头儿你说的,你是息将军的高足,将来怎么都有人保着,在大柳营里是这个。”军士竖起大拇指,他又竖起小拇指来,“我们这样的,死在阵上也没人可惜,就算活着回去,不过是这个。国主赏个羊腿吃,赏几个金铢花,就要谢天谢地了。”
姬野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废物!你要怕你自己回去好了!我自己去!你听过白胤没有?”
“别抓,别抓,头儿你手上劲大。”军士挣扎,“白胤怎么没听说过,开国大帝呗。街坊里说书的整天说的就是他,没完没了的。”
“白胤是什么出身?还不是个当兵的?跟我们一样!白胤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姬野恶狠狠的,“现在冲下去,抓了那个穿黑甲的,就是一件奇功。回去我跟将军说,上表给国主,我们五十个人的名字,一个不落下。我说过的,我得赏,大家也得赏,我饿肚子,大家也别想吃饱。我姬野说的话,都算数。你怕你回去好了,算我不认识你!”
“头儿你这是何苦?我们悄悄地回去,也没有人说咱们的不是,你今天一箭救了息将军,已经是大功了。”军士苦着脸。
姬野不再看他,他的目光从草间射出去,看着下方:“我要的是我即便死在阵上,也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你刚才说的,我们死在阵上也没人可惜,你就想这么过下去么?”
军士答不上来,沉默着往后缩了回去。
一会儿他又蹲着窜了回来:“那头儿,我们干吧!”
“不怕了?”姬野瞟了他一眼。
“兄弟们不撤,我哪能撤?我们是头儿你手下的人,虽说分到你手下没几天。”军士讪讪笑着,他的手在抖,看得出他心里的紧张。
姬野看着他。
“我觉得跟着头儿挺有面子,这场功劳要是有也算我一个。”军士补充道。
姬野依旧看着他,没有说话,他的掌心更热了,紧紧攥着那杆枪。
草坡下。
这里已经是离军阵后,距离两军相接的地方超过五里,远处战场的厮杀声传到这里不过是隐隐的喧嚣。草原一片开阔,秋风长草漫漫,这里仅有几十骑围绕着一匹白马。那匹白得耀眼的骏马上,端坐着方才跟随嬴无翳的黑甲武士,他摔伤的手腕上缠着生丝的帕子,正与一名统领装束的雷骑并立,眺望着远方烟尘滚滚的沙场。
嬴无翳治军重在气魄,一击必杀,绝不给敌人留喘息一口的机会。所以雷骑军一旦冲锋,经常是倾巢出动,阵后所剩的只有这数十名雷骑,但是这些精骑披挂笼罩全身的黑甲,一色的火红色战马,战刀和弯弓的制式都与普通离军骑兵不同。
周围一片宁静,但是雷骑们阴冷的眼神还是在周围游走,有如狩猎的鹰一般犀利。
“高巍,有什么动静么?”领军的都统转向手下副将。
那名副将正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脸上满是警觉的神色。但是四周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直可以看到十里开外,除了远处两军交接,并无其他敌人逼近的迹象。都统慢慢转动目光,猛然回首,注意到自己避风的草坡。衬着苍白的天幕,似乎有一点乌金色在那里一闪而灭。
“敌人!”都统大喝。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声,草坡后一匹雄健的黑马龙一般腾起,在空中夭矫!马嘶声拉开了战局的序幕,那匹黑马四蹄落地,数十骑跟上了它,一场居高临下的冲锋被瞬间发动!这些下唐jūn_rén 高举着骑枪嘶声大吼,地势加剧了马速,给了他们极大的信心,区区几十人冲下的势头也如雷骑冲锋一般,携着排山倒海的力量,连久经沙场的雷骑也为之震骇。
在前军冲锋的时候被阵后突袭,在雷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雷骑们已经习惯了敌人惊恐地聚集在阵前高举枪杆和盾牌去抗拒他们的赤潮,而不是还能有胆量打开阵后的战场。
“镇静!”都统佩剑出鞘,“弓箭!”
唐军轻骑距离这些雷骑只剩数十丈了。随着都统下令,数十名雷骑整齐地抽出角弓,搭箭上弦。数十枝羽箭指向冲下山坡的唐军,雷骑们面无表情,控弦不发,都统缓缓举起了马鞭。
“杀!杀!杀!杀啊!”下唐军的军士们吼叫着。
已经无人可以退缩回去,即使面对弓箭,即使是带着商人般敏锐和怯懦的南淮人,此时也一样有赴死的胆量。而且,他们的领队就冲在最前面,是那杆乌金色的长枪,还有那个打翻了大柳营里几乎所有年轻将官的少年,给这帮第一次真刀实剑拼杀的小卒子们以信心冲下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
已经可以闻见对方战马的腥骚气味,统领猛地挥下马鞭。
箭雨离弦,领先的几匹下唐军战马同时被数支羽箭刺进心口,惨嚎着高跳起来,把骑兵摔下马。更多的箭则是从下唐军的嘴里和双眼中穿过,直透后脑。雷骑发箭之后立刻收弓,整齐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没有丝毫混乱的迹象,而是像生铁铸成一般立马原地,等着下唐军骑兵自己冲上刀口。
想要抓取这个机会,这一队小小的下唐军太天真了。这支数十人的雷骑,是嬴无翳的随身精锐“雷胆营”。能成为雷胆,这些人无一不是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的好手。嬴无翳身先士卒屡屡冲锋陷阵,却又平安归来,都是因为这一营雷胆的护卫,敢向他们挑衅,几近于自刎。
当先的雷胆策动战马,堪堪擦着下唐军的战马驰过。下唐军的骑枪擦着雷胆们的鲮甲走空,而过马的瞬间,刀光一顿,几颗头颅被血泉冲上半空,坐在马鞍上的下唐军只剩下无头的尸体。能在箭雨中幸存下来的下唐军如今仅剩下一匹黑马,在战友的血幕中直冲过来,不顾一切地杀向数十名精悍的雷胆。
雷胆中爆发了一阵无情的冷笑,都统也并不压制,这些杀人如麻的武士本来就比普通骑兵更多一份倨傲,这支下唐军胆敢挑衅他们掌中的马刀,落到这个下场只是咎由自取。
高巍尖利地怪叫了一声,策马而出,猛地掷出了手中的长刀。雷胆们的马刀以铁链连在腰间的皮带上,掷出之后,还可以收回。高巍就是要以掷刀之术取最后一个敌人的脑袋,长刀劈破空气,剧烈地旋转着攻向了对手的脖子。
刀光凄然空旋。
都统转过头去并不再看,他对人头落地这种事情,已经看得太多了。
而他忽然觉得后颈一热。他伸手摸去,竟然粘粘的一片鲜血。难道副将一刀断头,鲜血竟可以溅得那么远?都统全身猛地一震,若不是那名下唐军士的鲜血溅出了十丈之远,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都统骤然回头,看见副将的头颅在脖子上忽然歪了,而后直坠下去。一道血红的人影鞭策战马腾空跃起,那是仅剩的一名下唐军,他盔甲上尽是同伴的鲜血,手中是一杆沉重的战枪。他掠过副将尸身的时候,长枪横扫,将这名身经百战的武士扫下马背。黑马对着尸身毫不留情地踏了下去,腥浓的血再次从无头的脖腔中喷涌出来。
所有雷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副将掷出马刀的时候,那名下唐武士以战枪横封,将马刀攻势隔断。而后他劈空夺过长刀反抛回去,副将眼睁睁看着同样的招数对着自己返回,直到马刀带着他的头颅横飞出去,血一直溅上了统领的脖子。
“保护……”都统喊到这里,战枪距离他的喉咙不过两尺。
这个血淋淋有如恶鬼的下唐武士逼近到他面前,他才惊讶地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有一对黑得惊心动魄、仿佛燃烧的瞳子。他心里惊骇,带马后退了一步,他想起某个男人来,也是这样一双烧着似的瞳子,褐色的像是红炭!
两名雷胆并肩冲到统领面前,马刀压下,架成十字格住了战枪,但是强大的压力令两人的马刀随即脱手。枪杆压在统领的肩上,他尚不及抽出佩剑,已经落马。那匹黑马马臀上中了一刀,长嘶着冲过都统的身边。下唐武士单手握枪,将白马背上的黑甲骑士提到了自己的马鞍桥上。
年轻人猛地拉住战马,立在一群雷胆的正中央,几名雷胆张开角弓直指他的头颅,四五柄马刀已经挥向他的后背。
“慢!”落马的都统强忍剧痛,放声大吼。
他已经看见那个年轻人将战枪倒持,枪锋直指黑甲骑士的后颈。
双方静静地对峙,战马们不安地嘶鸣,可是没有一名雷胆敢于上前,对方也没有退路。
“在下谢玄,”都统道,“离国骥将军,雷骑军左都统,领雷胆营。”
“我叫姬野,”下唐武士一振满是鲜血的战枪,“你让他们都让开!”
姬野的目标,就是被他压在马鞍桥上的这名黑甲人。他当时在阵前,清楚地看见雷骑军轰然出动,抢在最先的几名骑兵并非直扑上前,而是由一人在马背上弯腰提起了那名落马的黑甲人,一人牵住他的白马。由几名精悍的骑兵护送,这支小队远离大队去向了北面。
雷骑是因为此人受伤落马才仓猝发起了冲锋。尽管无法猜测那名黑甲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姬野也明白此人身价非凡。而他要擒的,就是不凡的人物。
“只怕在下不能。”谢玄摇头。
虎牙上淋漓的鲜血沿着姬野的手直流下去。尽管不是第一次杀人,不过强烈的震撼依然令他忍不住要颤抖。他是从地狱里回来的,他刚刚眼睁睁看着战友被羽箭贯穿头颅,摔下马背,又被后面刹不住的战马踏成模糊的血肉。此时如果回头,那些战友的尸首似乎还在微微动弹,而剩下的活人只有他一个。他的脑海里被血光充满,他在心里对自己咆哮。
“抓紧枪!抓紧枪!”他胸腔里这个声音在喊,“他们冲过来,就杀了这个人!”
“你的同伴都已经死了,你也逃不掉,如果爱惜自己的生命,最好还是按照我说的做。”谢玄道。
姬野一把揪住那名黑甲人:“他的命,不要了么?”
谢玄冷笑:“擒住一个使女,就想威胁我等?”
“使女?”姬野神色一变。他猛地提起那个黑甲人的领口,抓下他的头盔。一头如黛的青丝洒到他的手上,头盔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娇嫩的脸蛋。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女人,却有远不同于寻常少女的英气。初看这张脸,姬野也不由地怔了一下,是个艳丽的少女。
随即他的虎口猛地传来一阵剧痛,那个少女一从头盔里解放出来,竟然狠狠地咬在姬野的手上。磕在姬野的熟铁手甲上,她排玉般两行牙齿上一直咬出血来,可是少女竟不停口,小老虎一样越咬越狠。姬野抽出手,一掌扇在她脸上,打得她面颊半边血红。
姬野不曾注意到他这一掌扇过去,一众雷胆的脸上都掠过了惶恐。
“你敢打我?”女孩俏丽的杏眼怒瞪起来看着姬野。
又是一声清脆,姬野面无表情,干净利落地又是一个嘴巴扇在她另一边脸上:“不要以为你是嬴无翳的女人我就不敢杀你!”
“我……”女孩瞪大眼睛愣了许久,忽然放开声音大吼,“他是我父王!”
“父王?”姬野眼神一变,冷冷地转向谢玄。
谢玄的脸上透出苦意。他一番苦心,要威吓姬野,可是有了这个不管不顾的玉公主,再多的苦心也是白费。
“你现在放下公主,”谢玄声音低沉,“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姬野摇头:“你们不放我,我就杀了她!”
“我身为雷胆营统率,放你逃逸,王爷面前,我只有以死谢罪,你说我敢不敢放你?”
“你不放我,她还是死,你还是以死谢罪。”
谢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神情中忽然透出一丝阴冷:“公主死了,我当真只有以死谢罪?”
姬野大惊,怔怔地看着冷笑的谢玄。方才温润儒雅的将军忽然恶毒得像一条蛇,目光落在姬野的身上,竟有一股更甚于战刀的寒意。
谢玄从弓囊中缓缓抽出长弓,又从箭壶中拈取一枚羽箭,轻轻抚摸。
他冷笑着看向姬野:“那么就让公主死一次看看!”
瞬间,他张弓搭箭,直射姬野怀中的公主。两人相隔不过数丈,羽箭来势极快,毫不留情。
“谢玄你敢杀……”公主的大呼尚未完结,姬野猛地伸手出去,凭空一把攥住了羽箭。箭杆磨得他掌心一热,他看向掌中的羽箭,背后炸起了麻皮。
羽箭没有箭头!
谢玄在抚摸羽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拗断了箭镞,那一箭只是虚势,就在他张弓的瞬间,姬野身后两名雷胆已经离蹬下马,双手平持长刀,悄无声息地逼上。姬野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人影起在空中,长刀纵劈而下,一人矮身直斩马蹄。
生死立判的瞬间,姬野没有格挡,他猛地一带马缰。战马腾空跃起,在瞬息间闪过脚下的刀锋,身在半空的雷胆忽然听见沉雄的虎啸,眼前一片劈面而来的乌金色。姬野出枪的瞬间,时间好像中断了,虎牙的枪锋击在雷胆的马刀上,半截马刀直飞上天。攻击上盘的雷胆落下,狠狠地砸在同伴的身上。姬野手起一枪,毒龙般直贯下去。鲜血沿着枪杆喷涌而上,虎牙一次贯穿了两名雷胆的胸膛。
姬野反握枪杆,撤回了虎牙,直视谢玄:“不要再玩花样,下一次,我一定杀她!”
少年武士残酷的手法令所有雷胆都觉得心头发麻,他们现在对这个少年所说的话深信不疑,这是亡命之人的觉悟。
“慢!你胁持公主回营,不过一笔赏金。我囊中珠玉,价值不下五千金铢,你放开公主,拿了去逃命。谢玄绝不派人追杀。”
谢玄抛出腰间的小皮囊。囊口的皮带散开,尽是华美的珠玉流淌出来,拇指大小的明珠在草间滚动,金簪玉璧光华夺目。
“谢将军,你回头看看。”姬野并未低眼,直直地看着谢玄。
谢玄扭头看去,触目尽是方才被雷胆们斩杀的下唐军的战马,数十匹战马和数十人的尸首横在地上,鲜血把草地染得一片鲜红。一匹被羽箭射中后腿的雌马拖着断腿,挣扎着上去舔着一匹战马的尸体,低低地哀鸣。
“那些人都是我的属下,我认识他们中大多数人才十几天,我要来劫公主,我说要跟他们分功,可是他们现在都死了。我却还活着。我没有脸拿你的钱回去,我冲下来了,便没有退路,就是死,也要做这一遭,你明白不明白?”姬野带着战马缓缓而退,“你们若是不在乎她的命,尽管上来!”
谢玄盯着这个年轻人那双黑得异样的眸子,心中一凛。
“同是上阵的人,这个道理我明白。”谢玄点头,“我若是你,也不会拿钱走。这是一个武士一生的荣辱信义!我让你一步,再杀你!”
他对着雷胆们挥了挥手。封锁的圈子无可奈何地空出一个缺口,姬野单臂端着虎牙,一手狠狠地掐住公主的脖子。忽然,他调转战马猛夹马腹,两名雷胆马刀刚刚闪动,姬野的战枪一记平挥将他们惊退。浑身浴血的一骑如同鹰一样脱困而出。
“追!”谢玄大吼。雷胆们驱策战马,带起了滚滚烟尘。
四
两千轻骑簇拥着息衍和吕归尘冲上一处高地,俯瞰平原,面前一片开阔。
吕归尘指着远处:“将军!那是他!”
黄绿斑驳的草原上,黑马踏着滚滚烟尘疾速奔驰,身后紧跟着数十骑黑甲骑兵。黑马上的人一身下唐军制式鳞甲,马鞍上以重枪押着一名俘虏。雷胆们虽然还在百步之外,但是羽箭已经急追上来,如果不是因为放马狂奔中不易取准,黑马早已中箭。
“是姬野。”息辕目光锐利,已经看清楚了。
息衍不答,紧皱着眉。
姬野已经看见了远处高地上一面墨旗飘动,他知道救兵只在两里之外,心里微微放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一骑战马载着两人,还要闪避羽箭,走出巨大的弧线,他的黑马是马厩里精选出来的,但是也已经筋疲力尽。他以枪杆敲击马臀,迫使这匹几近崩溃的骏马继续奔驰。如果再没有救援,他和战马都只是向着死路狂奔而已。
黑马狂嘶一声,踏上草坡。此时姬野一骑和息衍的大队立在遥遥相望的两处高地上,相隔只是一片数百步宽的低洼,姬野已经可以看清吕归尘的脸。可是他忽然死死地拉住了战马!那匹黑马双膝跪地滑了出去,哀鸣几声,吐出白沫,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姬野沉默了一刻,紧抿着唇,将公主推在地上,长枪指住她的后颈。
追赶而来的雷胆们驻马在数十步外张弓戒备,姬野低头看着下面的低洼处。浩浩然数千骑赤红色的骑兵排成长达数里的庞大战线,随着战马的骚动、骑兵的动作,仿佛一股红色的海潮被束缚在这片洼地中起伏汹涌。上千骑射手弯弓指向他所在的草坡,一面赤红色的大旗迎风扬起,雷烈之花光芒隐现。
姬野明白了,他冲进了狮子的窝。
他遭遇了雷骑的本队,彻底陷入一片赤红色的草原,这里每一片草叶都是骑兵的马刀和骑枪。这是一片杀人的草原。那股被他压制着的绝望悄悄浮起,面对着五千人浩大的队伍,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谢玄策马赶到,佩剑出鞘指向姬野,声音平静:“这一局你还是赌输了。最后一个机会,你放下公主,我放你逃生。”
姬野摇头:“不放我,我就杀她。我刚才说的,现在也还算数!”
谢玄也摇头。
这次姬野的话不会再有效果,他所面对的是五千人的大队,而非数十骑的雷胆营。庞大的jūn_duì ,就像一个带着雄沛大力运转的精密机括,一根试图阻挡它的铁钉只会被碾碎为粉末。即使谢玄想要下令大队挪开,也不是他的威信可以做到的。
赤甲雷骑们依旧如铁墙一样阻挡着姬野的去路,双方一言不发地对峙着。
“真的以为自己能逃走?”仿佛金铁低鸣的声音随风而来。
姬野大惊回头。离军的赤潮忽然裂开,仿佛畏惧什么而自然地分开。火铜铠甲的武士提着斩马刀,从远处缓缓地逼近。风拉开他的褐发火氅,武士仿佛头顶天空。雷胆们一齐翻身下马,半跪在马前。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严随风一起到来。
威武王。
“谢玄,”嬴无翳第一句话竟是说给自己麾下爱将,“上得山多终遇虎,想不到你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
“王爷恕罪。”谢玄单膝下跪。
“不必自责,也许非你轻敌,而是我们的敌人,太出人意表。”嬴无翳扭头看着姬野。
嬴无翳的目光冰冷,和姬野相对的时候,仿佛是两道刀锋猛地擦过。姬野浑身一颤:“你是嬴无翳?”
“放肆!”张博跟在嬴无翳马后,放声大吼。
“我是嬴无翳,你刚才在阵前不是见了我么?你还一箭伤了我的女儿,我记得你。”嬴无翳挥手制止了张博,冷冷地笑了,“你我分属不同的阵营,本来就是敌人,你称呼我的名字,不算无礼。”
“要救你女儿,就放开阵势!”姬野大吼。
“兵家武士,怎么说出强盗一样的话来?”嬴无翳淡淡而笑,“这和你带着几十名骑兵偷入我雷骑军大阵的胆量,可不相称。”
他似乎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姬野,最后目光缓缓地凝聚在姬野手中的长枪上。那支蒙着鲜血的战枪带着浓郁的杀气,血滴缓缓从乌金色的枪锋上坠落。看到这支枪的时候,嬴无翳的瞳孔一亮,仿佛映着一道刀光似的。他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炭火马焦躁地嘶鸣起来。
姬野并不知道对面狮子的心中卷起一场何等猛烈的暴风。二十年前的往事重新浮上嬴无翳的心头,那一幕如在眼前,白须白发的武士持剑跃空而起,仿佛武神天降。那一瞬间,嬴无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原来是虎牙枪,”嬴无翳低声道,“天驱的传承啊,你们是星星之火,却不会熄灭。”
姬野愣了一下。他隐约知道几十年前对天驱的那场屠戮,他的先辈们死在诸侯的围剿之下,那场屠杀的残酷,乃至于数十年来,再也无人敢在公开的场合提起“天驱”这两个字,更无人知道这个组织的流传。而身为国公的嬴无翳却只需看一眼,看看他的枪,就清楚知道了他的身份。
嬴无翳淡淡地挥手,他身后数百名骑射手一齐发箭,姬野横臂遮挡在自己面前。箭雨过后,姬野周围的草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羽箭,围成一个巨大的箭圈,只剩姬野押着公主孤零零地立在当中。姬野环顾四周,满身冷汗,刚才的一瞬间,他忍不住要直刺下去。
“不愧是天驱。”嬴无翳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公爷,饶他一条性命!”息衍放声大喝。
“饶他?”嬴无翳大笑,“息将军,我的女儿在他手中,你不要他饶我女儿一命,却要我饶他?”
“以命换命,在下相信公爷绝非出言无信的人。”
“他一条命要换我女儿的命?他的命有那么贵重?”嬴无翳笑得更加大声,“久闻息衍如狐,难道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或者因为你这个学生其实是……”
“息衍!”嬴无翳忽然收起笑容,目光阴冷,放声大吼,“鹰旗七百年荣耀,你们自称不死,难道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不死么?”
他的吼声发聩振聋,有如轰轰然一阵疾雷在草原上驰过。息衍脸色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