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地面开始燃烧了,炽热的风从星阵中央向着四周席卷,翼天瞻和河络都不得不退后以避烈火的锋芒。岩石地面变得红热,滚烫的蒸气袅袅升腾,那些颜色各异的石块发出即将迸裂般的鸣响。
翼天瞻听见有人唱歌了,他往袅袅的蒸气中看去,看见缥缈无痕的金色影子们,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古老的战枪歌舞,仰头向着天空唱诉。而那柄枪上开始有青色的火焰笔直地升起,直指天空,仿佛一柄巨大的青色的剑。
翼天瞻使劲闭上了眼睛再睁开,在火焰的纹路里,那些影子仍是若有若无的,而歌声像是从几千几万里以外渺渺而来。
“这些是曾被它杀死的人。他们的灵魂碎片苏醒了,高唱着祭祀凶器的歌。这在河络中,被看作最悲伤的歌之一。我们在铸成武器的那一天围着火堆高唱这首歌,是忏悔自己的罪。”河络低声说。
高而清锐的女音拔地而起,仿佛一丝银线抛入空中。一个朦胧的青色影子从青色的火焰中舒展开来,那是一个女子,她低头俯视着围绕着她歌舞的影子们,她的头发和身体都在渺渺上升的蒸汽中模糊变幻。她伸出手去,仿佛遥遥地要抚摸他们的头顶,影子们向着她虔诚地跪下。
“那是什么?”翼天瞻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幻境,每个人看到的都不会完全一样,”河络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想你看到的是铸造之女,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阿络卡之一,她是猛虎之牙里封印的第一个灵魂。”
“她的睫毛上挂着眼泪。”翼天瞻喃喃道。
“是因为悲悯,最伟大的造物和最凶险的武器,都出自她的手。”河络叹了口气,语气转而变得愤愤,“这些在河络的心中也一样是圣物,都是你们这些蛮横的天驱非要抢走。”
翼天瞻皱了皱眉:“行了,你已经不是小伙子了,我亲爱的马鲁康祖,不要再闹这种笑话,你自己就是个天驱。”
“是啊是啊!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之所以是个天驱,是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我母亲只能把她的指套传给我,我是被迫的!”河络说得无比诚恳。
两个人对视,忽地都笑了起来。
“喂,大鸟,有件事也许你想知道。”河络说。
“什么?”翼天瞻感觉到了朋友话里的郑重。
“大约八个月前,我故乡的使团来过南淮一次。他们从我这里得到了砂钢的钢水配方。”
“砂钢?”翼天瞻雪白的长眉震了一下。
“和珊瑚金、玫瑰濯银一样,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金属,它曾经是我们河络的圣典《魂印书》中的秘密材料之一。但是后来《魂印书》被批作了禁书,其中的配方和技法仅有少量被认同,被允许公布给拥有最高技艺的河络,砂钢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种东西,确实太难制造,而且即使获得了砂钢,还要大量反复锻造才能把它用为甲片。所以即使在北邙山的河络中,这种技法也很少有流传了。”
“你说……这种金属是被用为甲片?”
河络点了点头:“这是完美的材料,但是也有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经过反复的试验,只有两千层以上的砂钢层叠才能完全阻挡精铁武器的突刺。这就是说厚度不够的砂钢盔甲根本就是废物,而一旦达到足够的厚度,它却可以抵御几乎所有的刺击。”河络紧盯着翼天瞻的眼睛,“而如果铠甲的砂钢叠层超过两千层,那么它的厚度大约有一指半,整套盔甲的重量不会少于八十斤。我所知的铠甲中只有一种是以砂钢打造的。”
“铁浮屠……”翼天瞻低声说,他竭力要让自己显得镇静一些。
“是的,他们得到了钢水的配方,那种铁兽一样的骑兵就可以重现世间。我不知道谁在主导这一切,不过曾经被风炎皇帝埋葬的铁浮屠,还没有被忘记!”
“也许你不该给他们。”
河络摇头:“你错了,古莫,这不是我能够阻止的。我面对的是来自我故乡的使者,即使没有我的配方,他们也有足够的优秀技师,可以在一年之内调制出合格的砂钢钢水。他们有十足的决心要做这件事,我已经无法阻挡。”
“河络……也会卷进这场战争么?”翼天瞻沉吟。
“羽人会么?”
“大概无可避免,当打着黑幡的使者经过瀚州草原,他们怎么可能放弃宁州的森林?”
“他们已经去了瀚州?”河络吃了一惊。
“他们大概也已经去过了你的家乡。”翼天瞻颊边的线条绷紧了,仿佛刀锋,“对了,马鲁康祖,你为什么不跟着使团回雷眼山呢?我知道你不喜欢战争,而以你的智慧和技艺,是可能被奉为‘夫环’的人啊!”
河络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不会,他们会杀了我……就像如今你回到斯达克城邦一样。”
翼天瞻沉默了。
“翼天瞻,天驱还会有未来么?”河络问。
“我想过不了多久,鹰旗就会再次飘扬在东陆大地上。”翼天瞻缓缓地说,“我已经看见了北辰的光辉照在我的双肩。”
“听到这种消息,还是很高兴。可是我只是个铁匠,不能跟你们这种人相比,只能用锤子,不能用刀剑。我尽我的努力吧!”
河络抬起头看着翼天瞻。他们两人的身高差距几乎有一倍,河络用力伸出手,在翼天瞻的肩膀上拍了拍。翼天瞻愣了一下,觉得他的手寒冷如冰,寒气一直沁入他的骨骼。这时候青焰卷空,仿佛地火喷涌,青焰里黑色的断枪影子在上升的火焰中剧烈抖动。
“青白色,是纯正的焰色,再烧下去,它将是透明的。石中之火开始燃烧了,就是这个时候!”河络低声呼喝。
他的全身肌肤忽然变做生青的颜色,仿佛冻死在冰雪中的人。翼天瞻发愣的时候,他大步踏入了火焰,火焰对他仿佛全无伤害,靠近他皮肤的火焰立刻熄灭,他大步奔跑在燃烧的星阵之中,向着断枪的方位跑去。
“原来有这样的寒术。”翼天瞻赞叹。
被火焰包围的河络用尽了全力奔跑,他的到来惊动了那些膜拜的灵魂。灵魂们首先是惊恐,他们一齐往后退缩,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而后他们像是忽然醒悟了,凶恶地扑向了河络。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在空中探出有着长指甲的手,伸向河络的头颅。青焰中矗立的阿络卡忽然消失,断枪高亢凄厉地鸣响。
灵魂们无法伤害河络。他们的影子接近河络的瞬间都被冲散。河络冲到了断枪边,他抓起早已烧热的铁锤,将两截铁芯并在一处,就着岩石用力锤击。
他的铁锤燃烧起来,每一锤下去都有青白色的火焰四溅飞射。
翼天瞻不能接近火焰,只能在外面看着他的朋友用尽了一切的力量锤打。他的须发在火中被点燃又迅速地熄灭,他的衣服变得焦枯,可是他只是奋尽全力去锤打,无所畏惧。
那些金色的影子们围绕着他踮着脚尖小跑,他们有时簇拥在他背后,有时攀上他的头顶。有一个像是女人的影子变得柔软异常,蛇一样妖媚地缠绕着河络的脖子,其他影子在他身后探出了锋利的指甲,无法靠近他的则飞空而起,在空中长牙毕露!
翼天瞻心里抽紧,他提醒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火焰中的幻境,可是他依然感觉到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捏紧。
然而一切都无法阻挡河络沉重的锤击,他一再地高举铁锤,一再地煅打下去,大地也要在他的锤下迸裂!
翼天瞻看着他的朋友,默默地闭上眼睛,只听那锤声。
翼天瞻感觉到外面的热浪退去了。只是一瞬间,眼皮都无法阻挡的光与热骤然消失。
他紧张地睁开眼睛,环顾周围。地面上,白烟袅袅升腾,火焰把大地烧得漆黑。而那些金色和青白色的火焰却都已经退散,熄灭之快还甚于开始燃烧的时候。刚才的一切到底多少是火焰多少是幻境,翼天瞻自己也分不清楚。
他冲进火场,放声大喊他朋友的名字:“马鲁康祖!马鲁康祖!”
在一块漆黑的岩石后,一只瘦弱的手臂慢慢地举了起来。
翼天瞻狂奔过去,看见那个小个子躺在漆黑的地面上。他的全身都焦黑如炭,所有衣服被火焰卷了个精光,只有一双眼睛晶晶发亮。
翼天瞻把他抱起来,让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臂上,摸了摸他的鼻息,放下心来。
“别摸了别摸了,我还睁着眼睛呢,没有死!”河络嘶哑着声音大声抱怨,“我还活着,一个老河络没有那么容易死!”
说完他笑了,他的牙齿白净可爱,完全不像一个老去的家伙。
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乌黑的长枪已经续好,濯银的虎眼熠熠生辉。翼天瞻接过,用力一抖,长枪震动着发出蜂鸣声。
“装上新的木杆就好,剩下的工作,在我们河络的地方,孩子也能做好了,用不着我这个老家伙了。”河络低声说,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疲倦了,你让我休息一下。”
“多谢你,朋友。”翼天瞻压低了声音。
“对了,说到孩子,”河络又睁开眼睛,“你的小公主呢?”
翼天瞻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越来越不像个公主了。”
四
“啪……啪……啪……”
骰子在木盅子里翻滚起落,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猛地按在盅子上,桌上忽地寂静。摇骰子的女孩左右一瞟,俏丽的眼睛眼角上扬,威风凛凛地斜觑众人。
“下稳离手下稳离手,有赢钱的命也要有输钱的胆。买大开大那是你祖坟青烟高,买大开小那只好怨你自己命里不带黄金。”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像是赌场里混迹几十年的老赌棍似的,“我再问一次,下稳了没有?”
这是个小赌坊,赌桌之间隔着布帘子,里面就只是一张小桌,赌客围作一圈站着,面前各自堆着些金铢。灯光下金铢色作蜡黄,映得人眼睛发亮。这一桌周围都是年轻的军官,最大的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一半人都是一身黑色的鲮甲,肩上垂下下唐的金菊花军徽。
其中一个人衣饰朴素高贵,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大男孩,一身素白色的大褂,领口以青金线绣着连蔓的菊花。大男孩环顾周围的人,在桌子下面拉了拉女孩的袖子:“羽然……羽然……赢到差不多就好了。”
羽然在他手上响亮地打了一巴掌:“不干!不干!让他们今天把裤子都输了再走!让他们几个嚣张!本姑娘不出手,他们还以为这南淮城的赌桌上没有天理了么?”
桌上的人分为两方,一方四个年轻人,都是下唐的年轻军官,方起召、叶正鸿、雷云正柯和彭连云,脸色已经涨得通红。另一方则是三个,吕归尘和姬野小厮一样站在羽然背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手法娴熟地摇盅下注。桌上大半的金铢已经堆到了羽然面前,她皱紧鼻子,鼻尖微微翘着,向对面的四个人示威。
原本来赌的是姬野。今日大柳营操练,方起召他们几个商量好了,激姬野来赌桌上较量,开出二赔一的盘口。他们几个盘算得不错,姬野根本是个赌博的门外汉,规矩尚且不懂,骰子点都未必能算清,即便是二博一的盘口,他们也有必胜的把握。不过他们却没有想到,姬野是个向来囊中空空的人,要他拿出一个金铢来赌也不容易。所以姬野也不回应,掉头就走。方起召本来就是要奚落姬野,却没有得逞,心里不甘,一路上策马跟在姬野后面一句长一句短地嘲弄,撞见了迎面而来的羽然和吕归尘。
吕归尘到南淮日久,出入宫禁已经没有限制,日落之后原本约了姬野和羽然去看河上的流灯,所以早早地和夫子交了今日的功课出宫,叫上羽然来迎姬野。羽然冷着脸,听完了方起召的嘲弄,二话不说就问吕归尘借钱。吕归尘身上不缺钱,他又是个惟命是从的性子,立刻掏出钱来双手捧过去。
羽然只在姬野肩膀上拍了一巴掌:“别怕,去赌,有姐姐在,不怕这些小流氓!”
姬野和吕归尘面面相觑,而后一同无奈地看着这个嚣张的丫头,羽然却咯咯笑了起来。她一笑,什么嚣张,什么威风都瞬间烟消云散,只是一个捉弄别人得逞了的孩子。
但是姬野确实是个下注都会手忙脚乱的人,转眼桌上的金铢就划了大半过去,剩下零散的三五枚,吕归尘在一边看着也只能摇头。方起召一手摇盅一手下注,一脸涎皮赖脸的笑,看着羽然。
羽然大怒,抢过盅子,喝令姬野站在自己的身后下注。说来也奇怪,她一上手,盘面的风向立刻就变了。羽然也不说让姬野赌大还是赌小,不过姬野每次犹豫着把赌注投下去,开出来十有八九是他胜。姬野连战连胜,渐渐也变得威风凛凛,金铢砸下去威猛有声。方起召他们却只能看着自己盘面上的赌注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划过去,最后几个人不得不再掏出钱来凑,让最善赌的方起召再博一把。
这时候羽然按定了盅子,姬野把全部的金铢都押在“大”上,方起召没的选,全部押在“小”上。
两个下注的人隔着一尺距离,眼睛通红互相瞪着。这时候已经是赌一把运气,再无什么战术可言,胜则全胜,败则方起召他们只怕真的要把裤子也留下了。
“稳了!”姬野大声道。
“稳了!”方起召咬牙切齿。这些人里面他家业最大,也出钱最多,可是如今输到囊空如洗,纵然他得父亲的宠爱,这次却是偷了家里的钱出来,分文不剩地回去,只怕是没有什么好下场。
羽然得意洋洋,盈盈一笑,轻描淡写地揭了盅。方起召探过头去,眼前一片漆黑,几乎就要昏倒在当场。像是故意要气他似的,三枚骰子一色的六点,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裤子留下来!裤子留下来!”羽然拍着手,又笑又跳,“你桌面上那点钱,还不够一半的呢。本姑娘今天开恩,你脱下裤子骑马回去,我们就两清!”
姬野对于方起召脱不脱裤子倒是没有兴趣,脱下军服的外袍,把两只袖口各打了一个死结,一把一把地把金铢往里塞,提起来,也是鼓囊囊的两小袋。
“喝一年的酒都不是问题了。”他掂着金铢,对吕归尘道。
吕归尘却不欣喜,看着方起召脸色涨红如猪肝,焦急地扯羽然的袖子:“好了好了,饶他们一次,也不必赶尽杀绝。”
“不饶!”羽然一甩袖子,噘着嘴,“好玩嘛!”
“好玩……”吕归尘心里苦笑,他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不能明白这个姑娘到底心里都装着什么了。
方起召一巴掌拍在桌上,用尽了全身力量,像是要吃人似的环顾姬野他们三人。
姬野略退了一步,以手按住桌沿。他没有带枪,便以桌子为防御,他有自信,若是方起召输红了眼要动手,绝对不会轻易在他手上讨到便宜。他参军几年了,和方起召他们打到头破血流不是一次两次,可是姬野一个人对几个人十几个人,这些年下来却还是平分秋色的局面。
方起召缓缓地把手挪开,桌上留下了一粒深碧色的翠璜,那枚璜极小,不过羽然手掌的一半,可是中央却有一点幽深的碧绿,仿佛整个璜上的翠色都是从那一点流淌出来的。
“龙血翠!带眼的!这桌上的金铢,十倍都买不起!”方起召已经输红了眼,他最后押上的是他母亲死前留给他的饰物。
“老子便宜你们!再赌一次!赌输了!这个归你们!”他喘息着。
羽然的眼睛像是被那片翠点亮了,她盯着翠呆了一会儿,蹦了起来:“那一言为定!”
“慢着!别只想着占便宜!你们输了怎么办?”方起召阴阴地看着姬野。
姬野丝毫不退让,逼视过去。他感觉到了杀气和敌意,目光一瞬间变得冷冰冰的,声音也寒了:“你说怎么办?”
方起召阴阴地一笑,指着羽然:“你们输了,这个女人跟我们走!”
“你他妈的放屁!”姬野一拍桌子,猛地咬牙,颊边肌肉凸起,仿佛可以咬裂生铁。
吕归尘拉了羽然的手,小退一步。他带刀出宫,此时默不做声地扣住刀柄。
“赌了!”羽然举手,“不过要带走可就一晚上啊,明天早晨要好端端地还回来。我们尘主子和姬大公子不是什么善人,你可不要得罪了他们!”
方起召愣了一下,目光撩了羽然一下:“放心,就一晚上,明天一早好端端地送回来!我包你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可不是你说的。”羽然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过去。
她跳上桌子,一屁股歪坐在那里,一手按定盅子:“姬野,把我们的赌注都押上去!”
姬野冷着脸,没有动。他知道羽然这个性子,但是他也知道方起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方起召九岁就在青楼里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混在一起,在女人身上大把大把地花钱。他在众人中颇有威望便是因为他乐意出钱请同僚们看艳舞喝花酒。
“我们赢了,金铢归你和阿苏勒,翠玉可要归我!”羽然在姬野肩膀上大大咧咧拍了一巴掌,“乖乖的,听我的令,没错!”
姬野不再说什么了,把金铢都推了过去。他所认识的羽然也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女孩,他们曾一起奔跑在月下,因为扯塌了别人的大棚子。吕归尘和姬野对视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松开扣紧刀锷的手。姬野缓缓退了一步,瞟了一眼门的方向。
方起召当时已经昏了头,他作为一个正宗赌徒,根本不曾想到对面那两个少年——一个勇字当头的年轻军官。一个儒雅谦和的蛮族少主也并非不会赖账的主儿。多年之后这对战场上的难兄难弟带领着他们小小的流浪兵团,为了活命诡计百出而从未感觉到任何羞耻。所以此时反而是方起召这个素来不喜欢说信义的家伙昏了头,没有想到从骰子开始摇晃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已经心怀不轨了。
骰子在盅子里滚动,两方都瞪大了眼睛,周围的一切听不见看不见似的,满世界就只有这一个盅子。
羽然“啪”地一按盅子,骰子声哑然。
“下好离手下好离手!一局定生死,要钱的为钱死,要玉的为玉死,要姑娘的为姑娘死,别犹豫了!下稳,我可就开了!”羽然大喊。
“稳了!”姬野大喊。
“稳了!”方起召大喊。
姬野还是押大,方起召还是押小。
羽然一揭盅,双臂一举,咯咯地笑了起来。盅子里,齐唰唰的三个六点,依然是大到不能再大的“大”。
“得不到的终得不到啊!”羽然伸手就去抓那枚翠璜。
“慢着!”雷云正柯大吼一声。
羽然愣住了。
雷云正柯一把夺过羽然手里的盅子,众目睽睽之下,他手指在盅子底下轻轻一扣!盅子底下那块半寸厚的红木板居然微微一弹,上面的三粒骰子都翻了一个身。
“出千!你们出千!”叶正鸿跳了起来。
“出千!你们他妈的想死啊!敢出千!”方起召如同死地逢生,声音大得像是打雷。
羽然一闪身,从桌上蹦了下去。
她的把戏被识破了。虽然方起召雷云正柯他们未必明白羽然是怎么出千的,但是盅子下的木板可以被扣动,无疑是有鬼。其实羽然不过是耍了一个很小的把戏,她不是人类,却是一个羽人,所以听力敏锐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骰子在盅底木板上滑动和停止瞬间的声音她都可以分辨。她并非第一次来这家赌坊,甚至和老板还有一些交情,她说来这里赌的时候就有十足的把握。她换了薄底的盅子,若是听出来是自己赢,便不动,若是对方赢,就轻轻一抠,局面就颠倒过来。
可是方起召的目光却只在羽然的耳垂、面颊和胸口处游荡,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乖巧高贵的女孩却是一个出千的好手。
此时骗局揭破,对面四个人阴着脸,一齐逼上一步。
“出千,出千算什么?无千不为赌!别以为本姑娘心地善良不耍赖!”羽然大喝了一声,却是“嗖”的就退了出去,穿过布帘,转瞬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方起召他们还在发愣,姬野飞起一脚踢翻了桌子。在桌子翻倒之前,他动作如同闪电,把桌子上满包的金铢抢过来扛在肩头就跑,他转身瞄准门冲了过去,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吕归尘则持刀和四个人对峙了极短的瞬间,作势要逼上一步,方起召他们在校场上领教过他的刀,畏于他的威势,刚要闪避,吕归尘也是一个掉头,飞速逃跑。
月光下,三条影子先后从亮着灯的小赌坊里冲了出来,奔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分开跑!分开跑!”姬野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行。
也不知是第多少次,南淮城里人见人嫌的这三个少男少女又一次开始逃命,像是一场排演过无数次的大戏重新上演。
五
下唐国,南淮城中。
八月初三,已是初秋时节。秋风渐起,街市两侧的草木上已泛起苍苍的秋色。更夫一声声梆子传来,倍添秋愁。
拓跋将军府,简朴的中堂上,主客双方遥遥对坐,并不说话。烟草燃烧的青烟袅袅腾起,一身黑袍的客人抽着烟,目光却逗留在院中的槿树上。
“离国赤旅雷骑,乃是天下的雄兵,息将军已经准备好了?”主人打破沉默。
“国主赐下金符铁马印,传令出征。一国之主,出言如山,事到如今已难挽回,息某只希望不负国主的托付,得胜归来。”
“息将军有皇室的封号,又是国主的股肱重臣,国主下诏讨伐嬴无翳,是军国大事,就算不和我说,难道不曾和息将军商议?”
“剑印和诏书由朱匣火漆封缄,宫中内侍直送舍下,我连国主的面都不曾见。”
堂中沉默良久,客人缓缓吐出一口青烟。
“难道出征这件事是国主自己下的决心?”主人抬起褐色的眼睛,直视来客。
“这不是臣子该问的问题。既然出仕于诸侯,就只有奉诏讨逆。拓跋将军应该明白我的处境,国主直接派人送兵符给我,而不给我见面的机会,是暗示我不必多说。”客人淡淡地回应。
主人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明白!两万人马,拓跋在明日调拨完毕,粮秣车仗也是息将军所要的数目。若没有其他事,请恕拓跋要送客了。”
“明日就可以齐备?”
“不妨直言,一个月前拓拔已经得到国主的指示,说要整顿军马和粮食,要随时可以出发。”
“很好!”客人一扣桌面,起身出门。
直到他已经踏出中堂,站在一轮将满的明月之下,又听见背后传来主人低低的声音:“嬴无翳这次离开帝都,极为突然,可为什么这件事国主好像预先已有准备呢?以你我二人在军旅多年的经验,尚不能说觉察到嬴无翳的动向,可国主却知道了。谁告诉国主的?难道有人密谋了这件事?”
“不能确认的事情,不必多说,对于这次勤王的内情,我和拓跋将军一样,一无所知。”客人径直出门去了。
主人独自端坐在堂中,看着客人留下的一盏清茶。满满的杯盏,客人一口也未饮。
下唐国中人尽皆知,武殿都指挥息衍和上将军拓跋山月不和,拓跋将军府和息衍的赐宅“有风塘”相隔两街之遥,可是一对名将老死不相往来。今夜息衍忽然单身到访,拓跋山月惊讶不安,安排在中堂见客,却对息衍的来意不明。不过息衍离去前一句低语,让拓跋山月隐隐知道了对方的担心。看来局面微妙的时候,这两个对手也并非没有一致的利益。
但是拓跋将军府的茶,息衍还是一口未饮。
长久以来,拓跋山月总有一种感觉,他和这个行事为人波澜不惊的对手间,是被一种强烈的仇恨隔开的。息衍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拓拔山月相对的时候,就忽然地变了。
变得不像息衍自己。
息衍一步踏出将军府,门侧的阴影中立刻闪出了戎装矫健的影子。年轻人用锋利的眼神环顾四周,急匆匆贴近息衍耳边:“叔父,如何?”
“什么如何?”息衍责怪地看了侄儿一眼,“无事,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息辕微微松了一口气。息衍和拓跋山月,两位名将在下唐共事十二年,竟没有一次单独见面,而外人都以这两人为政敌。虽然息辕也不明白两人到底有什么隔阂,但是他是息衍的侄儿,不加思索地就把拓跋山月当作了敌人。他察言观色,又觉得拓跋山月阴冷少语,恐怕是心机很深的人。所以今夜息衍忽然说要独自拜访拓跋山月,息辕心里担心,如临大敌,不但自己全身武装潜身在府外观察,而且秘密传令鬼蝠营精悍斥候二十五人,携带硬弓躲在一条街以外等待号令。但凡有一点异动,他对空放出飞火,就要杀进拓跋将军府救驾。不过此时息衍连根头发也不少,息辕也不会贸然将全部人马亮出来给叔父看,便当是没有了。
“杀人,上将以谋,中将以策,下将以战。”
这是息衍常挂在嘴边的话。身藏兵刃形迹鬼祟,似乎连下将的行径都不如,若是说出来,少不得受叔父的训斥,息辕也有自知之明。不过他觉得叔叔和拓跋都算是上将,可是两人交恶那么多年,也没用谋略决出什么高下来,仔细想想,似乎这两个人也不彼此攻击,只是刻意地互相闪避而已。
将军府外是宽阔平整的大道,横贯南北,直通宫禁。此时夜深人静,行人已经绝迹,只有鸿胪寺一驾挂着红灯的马车缓缓走过。月光洒在被行人鞋底磨光的青石路面上,别有一番清冷。明月挂在高塔的檐下,垂柳拂过马车的顶篷。
息衍牵着马缰,忽然对侄儿道:“我们走回去吧。”
息辕尚未回答,息衍已经放开缓步,背着手踱上了步道。叔侄两人不言不语,走在霁月清风之中,息辕看着叔父一袭宽袍的背影,觉得今夜息衍的神情淡淡的有些萧索。
走了许久,息衍忽问:“你是不是觉得拓跋山月会跟我动武?”
“防人之心不可无。”息辕强撑着嘴硬。
“瞎扯!”息衍漫不经心地骂了一句。
再走了几步,息辕壮着胆子问道:“叔父,您和拓跋将军……有仇?我看那人……也就是阴沉了一点,很不近人情的样子,要说也没有什么很不善的地方。”
息衍愣了一下,微微一笑,笑容又慢慢褪去。他放眼看向远处清江池的水面,默然良久:“息辕,你上过阵没有?”
“没有。”息辕摇头。他看得出息衍是在出神,他自幼就跟随叔父,还没有亲临战场,这些事情没有人比息衍更清楚,本不必有此一问的。
“国主一封诏书,身为武士,就要上阵杀人,”息衍看着侄儿,“你说,是对?是错?”
息辕愣了许久,摇了摇头,觉得不对,又点了点头。他本意是自己不知道,可是担心被息衍误解,于是又摇又点,一番摇头晃脑。他言辞钝拙,一点也不像叔父,所以经常如此尴尬。
息衍看着,摇头而笑:“上阵杀人,过马一刀,你还不知道对手的名字,人就已经死了。你是尽忠尽责,可是那人的亲人,却会恨你一世。”
“那,是错了?”
“若是错,”息衍悠悠道,“那从我教你剑术的那天开始,我们都已经错了……”
息辕脑子里忽地一亮:“难道是叔叔的父兄从军,跟拓跋将军对阵,被伤了?”
“又瞎扯!”息衍瞪了他一眼,“我父亲是你爷爷,我兄长是你父亲,你爷爷父亲如何过世的,你自己不知道么?”
“哦。”息辕抓了抓脑袋,没话说了。他和息衍虽然是叔侄,可是从小他就没有见过息衍,这个叔叔对他而言就像一个传说,直到息衍有一日忽然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相信这个传闻中的叔叔真的存在。要说息衍